午后的民宅,阳光穿过院中一棵无花果树繁密的枝叶,落下的点点碎金洒在此刻正伏坐在石桌旁女人纤盈的背上,随着微风拂动枝叶,莹莹光点柔柔的在她翠绿色衣袍上轻晃,宛若碧荷上泛着莹光的露珠,一点一点颤动不止。
“唉。”她的头枕在手臂上,此刻又转了一个方向,继续唉声叹气。
“一百零一次叹息了,唉。”齐若安从厨房端了碗碟放在她面前的桌上,又看了眼她:“楚盈,别这样,你唉声叹气的……把我也带起来了,唉。”
“是啊,盈盈,还有四天才去东麒,早着呢,开心点,”沈枫把筷子放到她跟前,坐在她身旁,伸手轻轻推了她一下,又温柔的说:“又不是不回来了。”
“为什么!”楚盈猛地坐直身体,一脸止不住的颓丧。
“一百五十三次了,别再问为什么了,我不是说过了么,估计那个大皇子是担心他不在的这段时间,你会把水笔的秘方卖给别人。”齐若安坐在另一侧说道,若有所思的瞧了沈枫一眼,发觉他只关切的温声安慰楚盈,面上没有丝毫异样。
齐若安心里总觉得怪怪的,若是怕她将秘方卖与他人,着人严加看管就罢了,竟然还带至身旁?会不会……想着又摇了摇头,不可能。
“盈盈,别这么烦了,快吃吧,那位大皇子只给了你一个时辰的时间外出,时间太短,所以你要开心一些,别浪费啊。”沈枫温声劝道。
“也对,大哥说得好,现在咱们相聚的时光比金子还贵,要好好珍惜。”楚盈点头说道,心下释然,精神也恢复了不少,笑嘻嘻的捧起碗没吃几口,却听到院门处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她皱了皱眉,回头看去。
因为在清平镇几乎每家每户白日里都不关院门,沈枫和齐若安也保留了这个习惯,所以楚盈一回头,清清楚楚的看清了站在门口处,那来人的模样。
只见那人玉色丝带简单系住乌发,一袭水碧色的宽袖长袍,挺拔的肩膀处滚着海蓝色嵌银丝团云的银边,里面穿着月白的紧身长衫,海青的宽叶腰带上系着朱红的缎带,缎带上缀着一枚碧翠莹润的玉环,玉环垂下朱色的璎珞,长长的璎珞随风微微舞动,真真儿丰神如玉,玉树临风。
“皇甫公子?”楚盈讶异出声,赶忙放下碗筷站起,其他两人也赶紧起身相迎。
“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打扰你们用饭了。”皇甫谚温润一笑,缓缓踱步入内。
“怎么会……”楚盈笑道,心下却疑惑不定:他怎知她此刻在此?又想着或许凑巧,又微微释然。
“公子大恩,我们不知道如何报答,如果您不嫌弃,请坐下来一起吃吧。”沈枫虽还不知他的身份,但一直晓得点滴之恩当涌泉相报,于是诚心诚意邀请他入座。
齐若安只静静微笑,俯首不语。
“不麻烦了,我已经吃过了。”皇甫谚礼貌拒绝,只款款落座。
“皇甫公子,我……老板说了,租赁宅院的钱会在月底给我,届时还给公子,真是太麻烦您了。”楚盈一直觉得无功不受禄,与此人见面屈指可数,实在心中忐忑,也不敢相信会有无缘无故爱帮助人的“好人”。
“楚姑娘,我可不是要你还钱的。”皇甫谚双眸清亮,着接过沈枫递来的茶碗,低头啜饮,嘴角始终噙着一丝微笑:一来就想撇清关系,怎么会这么容易呢。
“我知道,我知道,公子是个好人,我没有其他的意思。”楚盈笑道。
皇甫谚放下杯子,看了她一眼,语气坦然的说:“楚姑娘似乎有些不高兴,莫非前日晚归,你——老板责罚你了么?”
“承蒙公子挂心,没有。”楚盈垂眸笑说。
皇甫谚那日帮楚盈租下宅院后,线报来说林烨与韩煜祺受女皇相邀入宫,至于在宫中何事,他不得而知,今日得知楚盈每日午时会归来,故而前来,以观其神情套其话语,暗暗打听那二人动静,却见她神色间带着警惕,略想了下,淡然一笑:
“其实今日外出是为母亲寻找大夫,碰巧路过,恰巧看到院门敞着,就进来瞧瞧你们住的是否习惯,如今看你们安好,我也该告辞了。”
他说罢,站起身,儒雅的拱手,扭身欲走,却听到楚盈的声音自背后响起:“请问您母亲是什么病?还需要您亲自外出找大夫?”
他转过身,笑道:“是老毛病,是因为每天上朝,要站很长时间,日久月累就攒成了腰痛的病,瞧了许多大夫都不见好,所以我这次出来是想看看有没有专门治腰腿痛的大夫。”
楚盈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
“楚盈,人都走了,你想什么呢?”齐若安脸色有些暗沉,不知何时站在她的面前,把她吓了一跳,她挠了挠头,讪讪的笑了。
“盈盈,他是谁啊?”沈枫紧紧的盯着她,问道。
“左相的大公子,在大皇子的辰宴上,见过一次。”她笑道。
“只一次,就对你这么好啊。”齐若安阴测测的说。
“所以,我得想个办法,把这个莫名其妙的恩情还了。”她看了眼皇甫谚消失的门口,突然脑中灵光一闪:“火罐!”
“火罐?”两人齐齐发问。
“嗯,火罐。”她重重点头。
楚盈掂着装着火罐的布包,仰头看向烈日下的府宅:漆的黑亮的廊柱旁,粉的雪白的两旁墙面上是一扇同色小巧木格窗,里面估计是门房,大门上方的廊檐比之两旁的屋檐高了半米,檐上蹲着守家的神兽,黑漆的匾额上金笔挥毫御书笔迹:左相府,只这三个金字才显出丝丝贵气,其余则是黑白相间,略显朴素。
她有些好奇,没想到堂堂丞相府,竟没有郡王府奢靡贵气,她挠了挠头,走上前握住门上的铜环,轻轻叩了下。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约莫四十多岁的黑衣黑帽的男人探出头,上下将她打量一番,并未言语。
楚盈拘谨的一笑:“我来找皇甫公子。”说完心中忐忑,就怕碰见传说中的“狗眼看人,拒不通传”。
谁知那门房再次扫了她几眼,冲她点点头,示意随他进去,她心下讶然,怎么如此顺利?
门房领她至客厅,略略低头与她说:“小的这就去请公子前来,请姑娘稍等。”说罢转身离去,她扭头四下观察,只见正厅中央靠雪白墙壁处摆着一张紫檀木雕牡丹花的翘头长方桌,一头置着精致的汉白玉紫檀绘松柏小巧玉屏,另一头置着圆肚青纹竹叶花瓶,中央摆着灰白相间制成假山模样的盆景,翘头案的两边放着檀木椅,椅背上镶嵌圆形汉白玉,正上方墙壁上挂着一幅万年松柏图,上方白底黑色挥毫泼墨:万寿堂。
从摆设看主人的性格,楚盈暗暗思索,正厅用物虽贵重,但仍摆月兑不了黑白二色,想必主人应是古板严肃的作风,跟郡王府那花花绿绿的布置一比,其实这里倒显清爽不少,她四下观看,偶一回头,看到正门的左边走廊,出现一个湖兰色的身影。
皇甫谚看着站在正厅的楚盈,眸中划过一丝困惑,很快恢复如常,踱步上前,与她相视一笑,出声询问:“楚姑娘为何至此?可有什么要事?”
只见她扬了下手中的布包,笑容若春风:“这是我家祖传器物,专治腰腿痛,昨天公子走得急了,也怪我,没有立时想起,我一直想要报答您,您可千万别拒绝我,而且您放心,这绝对安全。”
祖传?皇甫谚似想到了什么,眸光流转,却是故作为难道:“母亲家教甚严……我不知如何向她解释姑娘的身份……”
“就说我是你寻来的大夫呗。”楚盈一笑,心下却想:家教甚严?怎么会这么容易让她进府?她暗暗垂眸,这个皇甫谚,真让人模不懂。
楚盈把一个个点燃的火罐迅速拔在皇甫左相的腰背部,这个约莫五十岁的妇人只轻轻哼了一声,周围的小厮丫鬟却失声惊叫,连绵不绝于耳。
她为左相披上棕色的团寿长袍,又从榻上移了靠枕,放在她胸下让她趴的舒服点,故作无意的扫了眼皇甫谚,只见他面上呈关切之状,漆黑的眸内却冷淡如水,不起一丝波澜。
刚才她拔罐听到了其他人的呼声,唯独就是没有他的……她笑了下,看着左相说:“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就可以去除罐子了,大人现在有什么感觉?”
“热乎乎的,很舒服,好像把腰上的痛楚,都给吸走了。”皇甫左相舒服的叹了口气,合上了眼帘,楚盈见她不想说话,便悄然退至一旁的耳房,皇甫谚紧随其后,命人给她斟了一杯茶。
“多谢。”她接过,喝了一口,突见门外走进一个小厮,手上掂着一个涂着黑漆的小丝笼,里面好像有个软软白白的东西在动,小厮把笼子递给皇甫谚,他接过,审视了片刻,挥手让小厮退下。
楚盈这才看清里面是一只通体洁白的小白鼠,不由得万分好奇:“皇甫公子,这小白鼠是你的宠物?”奇了怪了,古代人也喜欢养宠物鼠么?
“不是,”他摇了摇头,漆黑的眼睛扫了下左相的卧室,淡笑道:“是母亲的。”
“真没想到大人不喜欢猫儿狗的,到喜欢小老鼠。”楚盈被小白鼠吸引住了,眼睛随着它上蹿下跳。
“我爹当年养了两只豚鼠,以前母亲不是丞相,只是一个普通京官时,每每在府衙办完了公事,回家后总是背起竹篓,亲自去云渺崖附近的山上拔草回来喂它们,待的很是娇贵。”皇甫谚唇角勾起一丝笑,但笑意未达眼底。
楚盈笑说:“普通人家一下工都只能喂猪喂羊,还喂的苦不堪言,还不能不喂,因为还要生活呀!公子的父母真的很有情趣,想必你小时候很幸福。”
“我没有看到那种幸福,”皇甫谚沉静若幽潭的眼眸看向她,微微一笑:“我的正父君是前左相的儿子,在他们有了我大哥之后,我母亲就是丞相了,我爹是侧君,然后才有的我,那时,家里早就没有豚鼠了,我也就更无缘看到父母当年的‘情趣’了。”
他嘴角划过一丝嘲笑,随即消失不见,又恢复了那个温润的翩翩佳公子:“楚姑娘,想必母亲的治疗到时间了吧。”
她点点头,随他走进内室,刚才敏锐的抓到了两个字眼:他称左相是“母亲”,不是娘,再者也听韩煜祺透露过几句,他家现在就他和他娘,没别人了……
楚盈收拾稳妥,临走前向他表示未来的三天日日会来,皇甫谚眸中划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旋即又面带感激的点点头。
她走在午后的街道上,想着三天后就该跟林大皇子出门去东麒了,等到还了皇甫谚这个恩情,她希望永不要再同这个讳莫如深的男子,再有任何交集,她回头看向左相府的方向,隐约似乎还能看到那黑白相加的单调的宅院里,他临风**,宛如隐在山石中的一块璞玉,散发着怎么也遮掩不住的璀璨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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