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澹台流月清楚的看到卫流冰黑色的瞳孔一缩,偏过头不再看她,浓密的睫毛在阳光下投在苍白透明的脸颊上,合着眼帘,唇角抿着,神色淡淡,陷入了一阵沉默,只听得车轱辘在青石板上一圈一圈转动的声响,澹台流月暗自咬咬唇,心中却是有些忐忑:莫非真的不记得了。爱睍莼璩连她自己都未曾发觉握着佩刀的手心早已是起了一层薄汗。
“桑榆,你先退下吧,我有话要和他说。”知道进了正屋卫流冰才开口打破了这份诡异的安静,食指轻叩身侧的扶手,双目微阖。
“是。”那个着着褐色布衣,肩上还斜背着一个褡裢,长满胡茬的汉子依言退下,临走前还不忘多看了澹台流月两眼,寒星般的眸子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芒,让澹台流月甚是奇怪。这个叫桑榆的汉子,既然是卫流冰跟前的人,这般穿着打扮实在是令人费解。
当桑榆将大门关上,原本倾泄而下的阳光被这镂空的雕花大门挡住,只能穿过窗纸,映下斑驳交错的剪影。
“你跟我来。”没有了桑榆的卫流冰只能自己转动着车轮子,有些缓慢的前行,澹台流月立刻站在他的身后,推着他的车子,心中疼惜,连带着声音也是不忍,低低有些堵:“我来。”
卫流冰自然是不客气,收回双手复而交叠在膝上。穿过玉石屏风,入眼的是一张梨木书桌,上面正铺开一副浓墨淡彩的山水画,墙壁上挂着一副裱好的一阕词,走笔龙蛇,笔力似是透过纸张,磅礴之气迎面而来。
“卫流月?”卫流冰执起搁在笔搁上的毛笔,随手拿过一张纸,手腕着力,笔锋流畅,这三个字跃然于纸上,随即放下手中的笔,吹干了墨迹,示意澹台流月看看,“可是这样写的?”
澹台流月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只能点头回应:“没错。”
“你可知你这名字是犯了大忌的。”卫流冰一直看着那三个字,澹台流月只能看到他的侧脸,轻皱的眉头,微动的鼻尖,开合的薄唇,许是没有听得澹台流月的回答,卫流冰转头扫了她一眼道:“这个名字是谁帮你取得,身为一个男子,实在是有辱了流月二字。”他目光清抬,悠远的叹息一声:“曾经我也是遇到过和你同名的人呢,算了,不提也罢。”
澹台流月心尖儿一抖,差点就说出来:“我就是你曾经遇到的那人。”只是话到嘴边转了一圈,始终没说出来,胸中五味杂陈,无语凝咽,她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微涩,半响只挤出:“殿下,可好。”
卫流冰有些讶异,揉揉眉心,道:“我好与不好,等你跟我时日长了,自然会知道,不过你这名字可不能再用了。”
“为何,名字是我母亲所取,从出生用到现在,怎能轻易说改便改,纵然是忌讳,但天下之大怎会没有同名同姓之人。”澹台流月试探的看着卫流冰,语气坚决,“殿下,小人的母亲已经不再了,这名字是她唯一留给我的想念,莫非殿下是想让我做个不孝之人。”
“哼,倒是看不出来你是个伶牙俐齿之人。”卫流冰神色一冷,道,“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忠孝不能两全么,若是不能效忠于我,那我还留你有何用。”
“殿下!”澹台流月有些心惊卫流冰突然翻脸,急切道:“殿下还请听我说完,再来决定留不留吧。”
“你说。”卫流冰掏出火折子,将刚刚写有卫流月名字的白纸拿起,一簇花苗便在卫流冰的眼中飞腾着。
“殿下,原本我是个弃儿,后被硕王妃收养,承蒙不弃,待我如亲生。”澹台流月说的很清楚,卫流冰听得也很清楚,手中的纸张燃尽,灰飞烟灭,卫流冰的眸子越发冷冽,澹台流月吸了一口气,不管如何,今日一定要告诉他千陇语清的死因。
“那时候,府中还有一个哥哥,很是疼我,只是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母亲带我们进了宫,五岁那年皇后找我母亲,记不清当时说了什么,没过几天母亲便带我一人离开皇宫了,当时我们住的宫殿起了好大的火。”澹台流月还欲说下去,却被卫流冰打断了:“够了,你说这么多想告诉我什么。我不想听你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
“卫流冰,你明明是记得的,我就是流月啊。”澹台流月一把撕下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真容,蹲在卫流冰的身旁,仰着头,目光恳切的看着他:“卫流冰,你认得我么。”
“认得。”卫流冰盯着她的脸,目光深邃,薄唇轻启,清洌的声音生生击中的澹台流月一字一顿道:“你就是那晚闯到我房间的女刺客。”
“只是没想到你胆子很大,还敢跑到我面前。”卫流冰唇角勾起,嘲讽道,“是怕我认不出你来?”
澹台流月愣了,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温润的男子,只听到卫流冰开合的唇边说出着如此陌生冰冷的话语:“你确实是有几分像她,不过你很冲动,上次皇后派你来刺杀我不成又想到要冒充流月么,呵,我忍让了她这么些年,她还是容不下我么,竟然无所不用其极,招招置我于死地。”
“卫流冰,我真的是流月啊。”澹台流月不知道他曾经遭遇过什么,除了心疼,便是心疼,只是现在他不相信她就是卫流月,他以为自己是皇后的人,自己已经被他打入‘皇后党’了,她现在着急也没用。
“卫流月已经死了。”卫流冰从怀中掏出一个黑色变形的东西,依稀是把如意锁,冷冷的看向澹台流月,“这是从她的尸身上留下的,这把如意锁还是我在她生辰的时候送她的。”
澹台流月看到如意锁,心中一沉,当年临走的时候千陇语清和她将所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全都留下了,现在卫流冰宁愿相信流月死了,也不会相信她这个活人的。
“所以,我不认为一个已经死了多年的人还会活过来。”卫流冰收好如意锁最后总结了一句。
“哼,人死了固然是不能活的,但是我根本就没死过,你看到的只是蒙骗耳目的假象而已,若不是这样,皇上怎么会轻易相信母亲死了。”澹台流月嗤笑一声,眼角湿润,惨淡道,“若是今天站在你面前的是母亲,你会不相信么,可惜母亲在嘉悦关时遭到祁国人的迫害,死于非命了。”
澹台流月吸了吸酸涩的鼻子,不管卫流冰相不相信,她都要告诉他。偏过头抿了抿唇,仰着脖子,强忍着眼泪,哽咽道:“当年我与母亲赶了一天的路,连夜到了嘉悦关,进了城,眼瞧着就能见到父王了,由于处于战乱,舟车劳顿,母亲准备休息一晚,等天明再与父王相见。谁知就是这一晚,祁人侵入,将我们从半夜惊醒,祁人一路杀到门口,我与母亲已是无路可逃。”
说道这,卫流冰不由侧目,看到澹台流月动容的神色和凿凿的言词不似作假,所讲所说若不是亲身经历过的也不会有次感情。
“只能将桌椅把门堵上,不过于事无补,根本就挡不住如狼似虎的祁国人。母亲一直护着我。”澹台流月回想起那日的场景历历在目,死死咬着唇,楷了楷眼角,问道:“有一个叫梁井尘的人,不知道你可听过。”
“听过,是祁国的将军,给祁国立了不少功劳,他手中沾满了卫国人的血,只是那人性格。”卫流冰皱了皱眉,顿了顿,接着道,“有些古怪。”
“哼,他似乎认识母亲,甚至有些恨母亲,母亲一直央求他放过我,不惜受尽他们的凌辱,可惜,我被梁井尘用剑气伤了眼睛,最后抛在了荒野,连母亲的尸首都未曾见到。”澹台流月站起身,泪珠啪嗒一下落在卫流冰的手中,带着凉凉的咸意。
“卫流冰,那晚我不是来刺杀你的,你那天选妃我在园子里等了你一天,见你没来方才出此下策闯到你府邸,一来就是想告诉你母亲是怎么死的,也不想你一直被蒙在鼓里,二来是想说清楚,不想让你对母亲心存芥蒂,我们当初抛下你离开皇宫是受了皇后的胁迫,母亲为了保全你,才无奈离开。”澹台流月该说的也说完了,发自内心还是想让卫流冰相信,索性赌了一把,“你若是不信,当年在嘉悦关是安玉寒给我们开的城门,只是不知道他现在还记不记得,但你可以去问问。”
“你说的固然动情,若说不信也是不可能的,只是不能全信,自然你可以留下,但是我要让你去做一件事,不管成与不成,只问你敢不敢。”卫流冰骨节分明,修长的手指微微一握,将澹台流月的眼泪收在手心中,幽深的眸子卷起点点波纹,直直的望入澹台流月妖娆的双目。
“只要能让你相信,我便去做。”澹台流月知道千陇语清内心深处对卫流冰的歉疚,自然是会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