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他是一个跟在师父身边奉茶的小童子。他的师父，当年是清境掌门上仙，在仙界无人不知的唯音仙子。一手琴艺冠绝天下，惊艳四方。能做这样才华横溢的上仙弟子，他引以为傲。
在音律方面，与师父齐名的，则是统领羽族的赤羽神君。凤凰鸣歌，在仙界同样独领风骚。在一次南极长生大帝设下的长生仙宴上，师父抚琴，神君和歌，一曲之后，便是知音相逢，一见如故。丹穴山与清境山的来往也变得密切起来。
赤羽神君便常常来这清境之颠，与师父在这镜湖之上，抚琴和歌，同谱天籁之音。
而师父也常带着他，上丹穴山栖凤台，拜访赤羽神君。在山谷之间，欣赏风音如笛，百鸟合鸣。
那时，他最爱站在镜湖之畔，伺茶奉墨。
每每远望着一身水蓝长裙覆白纱的师父，于水面优雅抚琴，而赤羽神君总爱身穿红如火焰的长裾羽衣，在空中旋舞，清声和鸣。
一淡蓝，一朱红，两道倩影，恰似水中云与火中花，交映生辉之时，他便觉得，世界最美好的景致也不过眼前这一刻。
可是好景总归不常在。
他十五岁那年，师父召集他们三个弟子，说她即将面临一场天劫，所以暂时不会留在清境修行了。她将掌门之位传给了镜宣师兄，而将她最爱的桐木凤弦琴传给他。
那一日后，师父就开始手把手教给他弹奏《镜湖无澜》，每一个音符都要精挑细琢，异常严格地让他反复练习。
等他觉得已经尽可能地将这曲子弹得完美之时，他上到清境之颠，兴冲冲地想弹给师父听时，却发现，湖面空空如也，这天镜之湖，再无师父的身影。
当他弹响这首曲子的时候，却在天镜之湖的幻波中发现了师父给她的留言。
“镜月，这天镜之湖往后就交由你坐镇了！等你心如镜湖，靡音袅袅，也不泛一丝波澜之时，便是你修为大成之日。但若要修得心湖无澜，便要切记一点，莫要对他人动情，更不能因爱生出欲念。为师就因为这一个“情”字，毁了这千年修行。为师已经误入歧途，再劫难逃，望你不要再重蹈为师的覆辙
这番话，至到现在，也就他一个人知道。而他后来通过水镜查探到，师父的气息其实还在，只不过不是是纯阳的仙气，而是浊成了魔息。
他不明白，以师父高深莫测的修为，驱妖除魔，不在话下。为何却被一个“情”字推入魔道？
通过天镜之湖窥得了师父的气息后，他不敢跟师兄弟们谈起，因为他希望师父在所有人的眼里还是那个清雅美丽，飘逸绝尘的唯音上仙，就算编织谎言，隐瞒事实，他绝不会让众人看到师父与“魔”扯上任何关系。
年少的他，心里压了太多沉重的烦恼。在师父不告而别与师父入魔的双重打击下，他常常暗自伤心，一个人躲在天镜之湖偷偷地哭。
然后，就出了些意外。
一次在湖心御气修炼，又想起了师父，便禁不住乱了心绪，一曲“镜湖无澜”弹得是一波三折。天镜之湖对气息很敏感，吹气都能成皱，何况凌乱的琴音。那首支离破碎的曲子才一响起，湖水立刻变得波涛汹涌，他掌握不稳那气流，最终被卷入了漩涡之中。
天镜之湖集了天地寒气，自然是比那蓝水河寒冷千倍。掉了进去后，他立刻被冰封了起来，瞬间失去了失觉。
等他清醒过来时，却见到那位红衣女神——师父的知音好友，赤羽神君！她一身湿漉漉坐在他旁边，正以口对口向他渡气，目的是以凤凰真火溶化卡在他喉咙里的坚冰，免得还未修得仙身的他窒息身亡。
他看到水中的自己，脸烧得通红。不知憋气憋的，还是自已羞的，还是被神君的一袭红衣映的……总之就是通红罢了。
而神君却是气定神闲，毫不介意的样子。见他完全醒过来了，松了口气，向目瞪口呆的他伸出手指猛地一弹，在他脑门儿上嘣了个响栗子。
“你这小子，在想什么呢？落入天镜之湖可不是件小事，修为不到家，掉下去连元神都会被寒气得冻伤，你这样的，更是会碎成渣渣！你跳下去干嘛呢？”
“师父不见了，她嘱咐我掌管天镜之湖，可我驾驭不了琴息……”
“哦，然后就因为琴音不稳，镜湖起波，把你给卷进去了吧？”
“嗯……神君可是来找师父的？师父她……”
“我知道，她暂时不会回来了。我是来找你的
“神君找我有什么事？”
“你师父唯音仙子在临走之前呢，托我过来照管你一阵，让我指点你的琴技。我虽不能教你像唯音那样令这湖水平滑如镜，但起码教你不掀起刚才那种大风大浪还是可以的。只是，你愿跟我学么？”
她叉着腰，身体微微前倾，看着坐在地上的他。
他还记得，那袭红色长摆的羽衣，在清镜之颠的风中翻飞，似火如霞，绚烂夺目。额间羽神印记鲜红明亮，望着他一双眼睛微弯，目光灼灼，宛如清晨穿越云霞的阳光散在天镜之湖上，和煦而又明媚。
“我愿意！”
他郑重地点下了头。
从那日后，赤羽神君每日都会飞至清境之颠，教他习琴。
他意外地发现，赤羽神君的琴技并不比她的歌声逊色。
“神君原来也有教你习琴的师父么？”
“嗯，有啊！”
“请问尊师是哪位上神？”
“这个可就久远了她拨了拨肩上的头发，笑了笑，望向远方，眼神有点飘忽：“他教导我那时，大家都尊他为白帝少昊，那时我们都住在扶桑，人称少昊鸟国。我的同僚们，都是经帝尊熏陶出来的音律高手，回想起来，那是我们羽族最辉煌的时代啊！直到后来，帝尊升为了西方天帝，去了长留，我们能见的机会就少了
“后来呢，他还有再教过你么？”
“再后来啊……他如父神母神一般也陷入了沉睡了，有的人说他沉睡之地在穷桑，也有的说他沉睡于云阳，但我没去看过，或者说没敢去看过。洪荒大战之后，又发生了几场小战，扶桑没于海中，我与剩下的羽族便迁去了南方的丹穴山，住到至今
“原来神君也有我一般的经历啊……”
“你这孩子，这话说得，怎么听起来，比我还沧桑的感觉啊？”
“神君现在还会想念少昊帝尊么？”
“当然会想啊。就跟雏鸟离了父母一样道理，小鸟总是要长大，展翅高飞的啊。刚刚分开，肯定会觉得难受，但时间长了，就慢慢能看开，变得淡然了。人界也有句话，叫最痛莫过相思苦，但也有句话，叫时间能冲淡一切。就像是你这琴声一样，前段时间还是波澜大作，现在是不是慢慢变得平静很多了？”
“那是幸得有神君在我身边指点的缘故吧？”
“如果某一天，我与你师父一样，也不在你身边了，你一样会慢慢变得平静淡然的，只不过需要一点时间罢了！”
神君在他身边，他才能减轻想念师父的痛苦，可若神君不在身边，他要怎么减轻想念她的痛苦。
猛然发现，还没有开始分别，却已开始了想念。
惊讶自己的转变，他陷入默然。
剩下的日子，神君一成不变地日日飞往清境。师父教他运琴的气息尽量要如水端平，不起波澜。而神君教他的又有些不一样。琴息可随心而动，或喜或悲，都可以通过琴声表达出来，无需将情绪憋在心头。
“若湖中起了波澜应该如何
“能随心驾御喜怒，便能笑看湖中千澜。湖中千澜若是泛滥至了极限，最终你看到的则是趋于平镜一面
那时的他着实不解这句话的含义，疑惑地望着她。
她却拍着他的脑袋笑了：“唉，你还是年岁太小了，见过的风浪太少，要活至我这个岁数了，大喜大悲什么都看遍了，小喜小悲自然都不算什么了。当你就什么都看得淡的时候，心里想泛个波什么的都挺难了
赤羽神君的岁数据说有几十万年，她总是自诩老凤凰一只，要不是凤凰之身可以不生不灭，不衰不老，她早就是脸上的褶子层胜比千层糕的老太婆了。
“我觉得，赤羽神君与师父一样，永远是最美丽动人，明眸善睐的女子，无论外在还是心里，都是不老的神话
“虽然事实上，在现在的小辈眼里，本君就是个神话级别的老古董，但听你这么一夸，本君心里还是挺高兴的！”
“我不是刻意恭维的，我说的是真的！”
他有点急了，忍不住想辨解。
神君却拍拍他的脑袋，微微一笑：“我知道
再后来，除了日常的音律教习，运琴御气之余，他们谈得最多的话题，便是唯音仙子。
“神君，你可知我师父究竟却哪了么？”
“她……爱上了一个人，放弃了一切，到他身边去了
“爱……就是师父说的欲念么？”
“非也！爱跟欲到也不是一回事。如果世间上，有你喜爱一个人或事物，只想好好守护，不忍其受到一点伤害的，那种心情便是爱。比如你对你师父，宁愿隐瞒，也不愿意让大家知道她已入魔的事。这种保护，就可以称之爱。
而又当你喜欢这个人或者这个事物喜欢到只想自己占有，不会让第二个人染指时，这便是欲。起了欲念之后，如果因为得不到，却又很想要，想要得让人痛苦异常，这个时候欲往往又会衍生出嫉妒，甚至憎恨。憎恨一生，常常容易伤害到一些无辜人，但伤害得最深的，其实往往是苦主自己本人。有道是因爱生欲，因欲生恨，因恨生魔。所以，我们修行之人，需要摒除的不是爱，而是欲，虽然只差一线，但两者可别混淆哦！”
“那对于仙者来说，爱其实并是一件坏事，对么？”
“也可以这么说！”
“可为什么师父说不让我动情？”
“爱有时候会很幸福，但有时候也会很痛苦。修成正果不容易，她只是不希望你像她一样受伤而已神君转着灵动的眸子，却不以为然：“可我认为她这种决定也太过简单粗暴了。因为怕受伤，所以不敢爱，那只是一种懦弱的行为罢了
他细细咀嚼着这番话，却是不甚明了。
“……神君有爱过人么？”
她笑着拨了拨随风飞扬的头发，眉毛一挑，看向远处。
“我这老骨头都活了这把年纪，当会有爱过的人啊！”
“那爱是什么感觉呢？”
“自然是希望与他长相守，但若不能长相厮守，也希望他在远处能过得快乐吧……”
“你们后来有长相守么？”
“没有……他随着父神母神沉睡在天地之间，很久很久了
“那你会觉得痛苦么？”
“自然是会的，但是虽然会痛，那也是一种很幸福的感觉
神君的视线转向远方，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甜蜜而又苦涩的表情，凄婉却是极美丽。他的心中，莫名地一震。
忽然心里冒出来一个奇怪的念想，他希望成为师父一样的存在。
“神君，我来弹琴，你愿意与我和歌一曲么？”
“好啊！”
她答应得很爽快。但她觉得师父那曲“镜湖平澜”不适合他，于是他们合谱了一首新曲，叫“镜羽千澜”。
那是他们第一次和奏。他还清楚地记得，她以一身红色的羽衣在空中轻舞，歌声婉转悠场，回荡在天镜之湖，空灵唯妙。曲至j□j处，她一时兴起，像个孩子一般，洒开了满天的飞羽。飞羽打着旋，落在平滑的水镜表面，漾起千层波澜。
师父平日教他心海无波，镜湖无澜，风轻云淡，方能长远。
但神君却说，纵使镜湖起千澜，若能平心笑看，爱恨皆会泯然。
那一刻，他感到有某种情绪，满满地洋溢在心胸之中，让他越发沉溺。
然而，打从那一天以后，赤羽神君却再也没有出现在这清境之颠。
他一个人，在这天境之湖，等了很久。
没想这场离别，只是一个开始。
年长的师叔们，后来才告诉他。
龙神入魔，妄图颠覆六界。赤羽神君封魔一战后，耗尽真元。虽不会死，但是涅槃重生之时正是最虚弱的时候。她怕魔族会趁此时窃取她的真血解开封印，于是自下血咒放弃重生，堕于轮回之道。
接下来在漫长的五千年里，他守在这清境之颠，运琴结气，依靠天镜之湖以搜寻她的气息。
然而，她竟然连一点线索都没有留给他……
或许，他对她而言，只是她数十万年的生命当中，一圈不起眼的微波罢了。
慢慢地，他越发地沉默起来。一颗心，似乎逐渐陷入了沉寂的死水之中，再生不出半点情绪。
遥遥五千年，他从那个懵懂的少年，在这沉寂里，褪化成清境之颠，以清冷如冰著称的镜月上仙。
“镜羽千澜”再也没弹过，他最常弹的曲子回归了师父所教的“镜湖无澜”……
可现在故调重弹，又是为何？
想念？抑或，已不再想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