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侍女软声笑道:“楼主,客人们都已来了。”
主座上的人淡淡道:“请他们进来。”那声音虽冰雪一般清冷,但那种自然而然带上的慵倦之意却听得人心头大跳,正是所谓的,纵是无情也动人。
渊若只瞧见十数人走了上来,这些人的鞋子大多名贵精巧,可见非富即贵,但在斩月楼主面前,也是一个个恭敬作揖而拜——她不但是如今武林中的剑术第一人,也是商运行业的始祖,更是热心教育的豪客,同时也是当今圣上的帝师,无论哪一种身份的人,在她面前总不得不恭敬客气些的。
宫髻女子笑道:“各位既然上得船来,手中有持有斩月令,必是有些要紧事要对我们楼主诉说……不如就依之前踏上甲板的秩序,一个个来?”
第一人咳嗽了一声,起身道:“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他离座,也不说话,反而先对斩月楼主结结实实行了个大礼。
斩月楼主微笑道:“请起,阁下为何这般多礼?”
那男子怅惘地叹道:“楼主已不记得在下了,在下却不敢一刻忘却楼主……八年前,在石观音的山谷之中,我承蒙楼主搭救,身受救命之恩,此后便日思夜想,不知该如何报答楼主。”
斩月楼主问:“你是?”
男子说:“在下名为慕容玄珠。”
在场众人大吃一惊,这人竟是江湖四大世家之一慕容世家的家主,他竟会到这船上来,屈膝求人。
男子道:“在下为楼主带来了几件东西,区区薄物,不成敬意,但博楼主一笑尔。”
他轻轻击掌,有三位美貌女子手捧精巧小奁盒,款款走近,依次打开。
第一位女子笑道:“奴手中的是张旭所书《古诗四帖》原本。”
第二位女子柔声道:“奴手中是波斯皇室所藏的葡萄美酒,这种酒皇室仅有三十瓶,公子带来了二十瓶。”
第三个女子什么也没说,然而外间却传来了惊叹声。
小公主踮起脚尖,看了一眼,小声说:“是一颗好大、好大的蓝宝石。”她虽然素来镇定自持,这时候也露出惊奇之色。渊若无语,喜欢珠宝真是女孩子的天性啊。
斩月楼主的声音却依旧淡淡的,仿佛多看一眼的兴致都没有:“难为你大老远带来,音儿,收下罢。”
宫髻女子笑道:“慕容公子有何请求,请说便是。”
众人也都起了好奇心:这家世无双的贵公子,还有什么东西是求而不得的?
慕容玄珠踌躇道:“实不相瞒,在下曾为石观音所惑,甘愿为其驱策,长达数年。然而离开那里,返回中土之后,日思夜想的却是她身侧一缕幽香……在下寻遍天下的调香高手,没有一人能调出那种馨香,在下实在无法可想,因此来求楼主。”
闻香识美人。这贵公子什么都不求,竟然只求伊人余香。
音儿道:“你如何不去求天一楼中的女弟子,反而来寻我们楼主?”
慕容玄珠道:“七年前,在下曾参与一次行动,与楼主有一面之缘。”他清晰道,“我又闻到了那种香味。”
众人哗然,若非他送上的礼物太过贵重,几乎都要以为他是来调戏人家斩月楼主的。
斩月楼主漠然道:“不是什么要紧事,音儿,你遣人往我妆台上取一匣子香来,将调香方子一并给慕容玄珠。”
慕容玄珠大喜,退到一边。
渊若实在听得入迷,不住瞧着小公主,可怜巴巴眨巴着眼睛,她轻轻一笑,解开了他的穴道。
第二个上来的却是个矮胖中年人。
他也不用婢女,自己抱了个长长的匣子,站起来笑道:“在下极乐宫张碧奇。”
音儿失声道:“原来竟是极乐宫宫主。”
张碧奇叹道:“我这个宫主,又怎比得上楼主风光?不提也罢,不提也罢。”他打开匣子,里面是一把长剑,他将宝剑抽出,众人又是一阵惊叹,原来宝剑剑鞘也还罢了,剑身却若有若无、锋锐无匹。
斩月楼主道:“这莫非是宝剑‘承影’?”
张碧奇笑道:“楼主好眼力,正是承影剑,宝剑赠名士,红粉赠佳人,这样的剑本也该由楼主所藏。”他此话一出口,众人不觉用怪异的目光看了讨香的慕容玄珠一眼,慕容玄珠脸上一红,却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音儿接了过来,微笑道:“不知宫主所求的,又是什么?”
张碧奇苦笑道:“贱内日前与人比斗,不幸被人伤了脸,她本来爱美,自此郁郁寡欢,我看着不忍,用尽法子却也没办法完全回复,因此来想楼主求赐一盒‘集花洗玉膏’,为她平复面上伤疤。”
音儿叹道:“你倒真是个好丈夫……”
张碧奇有些赧然,道:“贱内平生无所好,唯独爱美,那张脸便如同她的命根子一般。她如此伤心难过,我又怎能心安?”
斩月楼主浅笑道:“如此,音儿你便去取一盒来罢。”
渊若小声道:“用一把宝剑换一盒美容药膏?”
小公主轻哼:“你知道什么,这‘集花洗玉膏’可以平复一切外伤,在江湖上可谓名贵已极。”
接着第三人上来,却是求斩月楼主指点剑法破绽的。
斩月楼主的目光转向屏风后面,淡淡道:“我的徒弟剑法不差,你二人过几招便是。”接着道,“梦远,出来罢。”
渊若吓了一跳,敛声屏气不敢说话,眼见得小公主出去了。
那人道:“这、楼主,令嫒年纪幼小,如何当得我一剑?”
小公主说:“我们不用内力,只比招式。”
那人托大,果然一剑已出,小公主剑尖一点,他长剑月兑手,这才顿足。
小公主说:“你知道了么?”
那人又是感激又是羞愧,讪讪退下。
小公主反而道:“你不要伤心,这一招昨日师父刚好指点过我,所以我才会的。”
座上人人皆笑,渊若听侍女小声说:“你看见中间那个男人了么?他长得虽普通,笑起来却迷人极了。《》”
一个又一个上来,提出千奇百怪的要求,然而斩月楼主统统都可以为他们实现心中所求。
终于到了那个“笑起来迷人极了”的男人。
音儿好似也对他有几分好感,笑吟吟问道:“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那人笑道:“在下不过是个天涯飘零的糊涂人,名姓不足论。”
他说:“我也没什么宝物,不过日前刚刚得了一只小东西,希望能讨楼主一笑。”
渊若凑过去看,他怀中跳下一只白色蓬松长毛、外形如猫、双目黑嗔嗔的小动物。他道:“这是海外的异兽,名为腓腓,养之可以忘忧。”
白色的腓腓果然主动向斩月楼主跑了过来,乖巧地用柔软的身子蹭着她的脚踝,圆溜溜大眼睛四望,突然窜出来,在厚实地毯上翻了几个跟斗,左右跳了几步,仿佛一个动作曼妙的波斯舞娘。
众女娇笑,斩月楼主也轻轻笑了,说:“很可爱。”
音儿难掩笑意:“不知你想要什么呢?”
他慢慢站起,走到离主座很近的地方,直视着斩月楼主。众女不笑了,紧张地注视着他,音儿说:“你……可是有什么不想说的话?”
他说:“不,我的经历,其实也常见得很……”他深深吸了口气,“多年以前,我曾是个放浪不羁的浪子,然而,在江湖上漂泊多年后,我突然找到了自己心爱的人。”
“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子,幸运的是,她与我已结识数年了。”
音儿“啊”了一声:“那岂不是很好?”
他轻声说:“我与她在一处,度过了许多快乐的日子。我们甚至在众人面前成亲了,她也有了身孕……”
音儿紧张道:“可是出现了什么变故?”
他道:“没有。我和她有了一个儿子。”
他长长叹息一声,在场众人仿佛都被他声音中的沉重、无奈、悲伤所打动,突然都想起了心中最隐秘的痛苦。众人都已肯定,他和他心爱的人,必定已经分开了。
腓腓吱吱叫,那声音中仿佛也带着理解和同情的悲哀。
这种故事,在江湖中也不知有多少。这种悲哀,更是江湖人共同的悲哀。
没有一天是安静的,没有一天可以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没有一天可以让你和你所爱的人过一天平静安宁的日子,也没有一天可以让你做一件想做的事情。
然后迎来分离。
然后死!
有谁能够避免这样的悲哀?“神”也不能避免这样的悲哀!
男子淡淡道:“如今她已离开了我。”众人心中轰然一恸。
他直视着斩月楼主宋甜儿,一字字道:“我来请楼主帮我找回她,和我们的孩子。让我们一家团聚。”
室内一时安静。
音儿咳嗽一声笑道:“楼主又怎能找到你心爱的人?……”她还要说话,突然被人拉到一边。
只因斩月楼主已站了起来,二人久久互视着,眼中好似都盈满了泪珠!
宋甜儿哑声说:“楚留香。”
楚留香嘴角扬着:“你能助我找回他们吗?”
宋甜儿慢慢点头,一下、又一下,很慎重。“是的。我和你,不会再分开了。”
“直到我们死?”
“直到我们死。”
两人的手已握在一处。
在场众人先是惊讶,接着都想起楚留香与斩月楼主那一段公案来,慕容玄珠先叫了一声好,大伙儿一齐笑了,突而鼓掌。
屏风“嘭”一声倒了下来,一个长相俊秀的小男孩炮弹一样冲出来,扑在宋甜儿身上,大叫:“娘!爹爹!”
春风满袖,盈盈笑语。
我终将找回,我和你的、浸透一生的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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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蓝的大海上,白色的帆船。
海鸥的鸣叫声若隐若现,海风温软地吹着,永无止息。干净到足以反光的甲板上,两个人躺在两张帆布椅中,晒着太阳,享受着生命中难得的闲暇与欢乐。
本来隔着一只手臂的长度,楚留香却不断伸手来戳宋甜儿的手。
宋甜儿说:“做什么?”
楚留香含笑道:“不做什么。”可是又和小孩子似的,开始玩她的手腕。
宋甜儿不耐烦,甩开他:“我还没有睡着,不用你指指点点的。”
楚留香懒洋洋笑,问:“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
宋甜儿漠然道:“是问我腰为什么又变细了么?我告诉过你,闭关三四年,虽然每天都有人来送饭,我总也还是会瘦的,而且你这几天晚上总问这个问题,我觉得也该‘问’够了。”
楚留香说:“咳,不是这个。”他歪着头,问,“你闭关的时间,到底经历了什么?怎么会突然变化这么多?”
宋甜儿笑笑:“你不喜欢么?”
楚留香柔声道:“我再喜欢也没有了。”
宋甜儿凝视着他俊美绝伦却显得消瘦的面容,突然心软。她温声说:“魔教教主身负摄魂术,非常擅长催眠。在我和他决战的时候,他悄悄对我下了暗示,教我重复地、不停地经历此生最害怕的场景。他本是指望用这个来分散我的精力、消磨我的神智,谁知这个暗示被迟延了,到他死后才开始发作……”
她见楚留香变色,故意轻松地笑道:“你知道我看到的是什么场景么?”
楚留香想想:“莫非是你家人被追杀暗害的那一段记忆?”
宋甜儿摇头:“过去有什么可怕呢?可怕的是不可知的未来。”
她望着波光粼粼、金芒万点的海面,淡淡说:“我看到,我成功走上了无情之道,最终月兑离了这个世界……而你……”
她轻轻吸了口气:“你找不到我了,于是,你就翻遍整个江湖来找我,闯过所有的秘境,得罪所有的门派势力,不停的受伤、不停的遇险……”
“可是你找遍江湖,也还是没有找到我。”
“你甚至抛下了小渊,自己坐船出海,在茫茫的大海上找我,在天之涯海之角,永不停息地搜寻!”
“我怎么能看着你这样流浪、这样吃苦?”
“荣耀、名誉、地位、朋友甚至敌人,最后都离你而去。”
“终于,你抵不过时间的魔力,在衰老体弱的时候回到了中原。然而小渊也有了自己的生活,他不能永远陪你。那时候,我看着你一个人住在广州我们曾住过的庄子里,桃花开得那么灿烂,你的人生却那么孤寂……”
宋甜儿的眼中竟带上了泪水。
“那时我才知道,世界上最可怕的,是渺茫而寂寞的时间!”
楚留香好似也为她所描述的真实而可怕的场景骇住了。他沉思片刻,苦笑:“若你真的突然消失不见,说不得我真会这么做的,不过也许我会在这么做之前就——”
宋甜儿掩住了他的嘴。
在那一场“飞蛾行动”中,他是为了爱情奋不顾身的飞蛾,用生命冒险也要引出宋甜儿。
有了这样沉重的牵绊,有了这样甜蜜的情丝,谁能决然斩断?
楚留香反握住她的手,轻轻吻了一下。
宋甜儿笑笑,伸个懒腰站起来:“唉,说到底,是我自己资质愚笨,还是没能走上无情之道,效仿剑神的足迹啊。”
楚留香不解道:“我实在不知,道之一字发乎内心,你为何执迷地要寻求无情?”
你不明白,有所付出、有所收获,心中无情,进阶自然快速,有生之年才能有望窥得天机,斩断外力的束缚。
而若你一边享受着美好甜蜜的爱情,一边过着舒适幸福的生活,一边又指望武功飞速提升,这样的好事哪里会有呢。
宋甜儿微笑不语,伸手为楚留香整理鬓发,他含笑受了——眼中盈盈闪烁的情意,世上又有谁能数透?而宋甜儿轻轻抚模他的脸颊,神情竟类似于怜爱。
你情深若此,我怎么忍心辜负。
对不起,我是个俗人,为了世上灼灼盛放的桃花,放弃了远山上孤高洁白的冰雪。
楚留香笑道:“不管怎么说,我好像已打败了‘剑神’二字对你的吸引力。”
宋甜儿浅笑,问他:“我以前听过一首诗,念给你听。其实不大符合的,不过我也想不出来别的了。”
楚留香点头。现在别说让他听一首诗,就是让他听一百首佛偈又如何。
他人生的欢乐,才刚刚开始。
那样长久、长久的忍耐,那样长久的沉寂,那样长久的等待,忍受着内心的焦灼,也忍受着无数的冲动,在挣扎和煎熬过后,他越过险阻,攀下心头最爱的花朵。
是高踞枝头的冰雪之花,也是最甜蜜馨香的花。
他一生从未失败过,可这一次的胜利,才是真正荣耀、真正照亮一生的胜利。
宋甜儿眼睛明亮而清澈,静静的带着说不尽的笑意,仿佛也带着似有若无的情意。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
“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说着,她已笑了起来,几乎笑倒。
这首诗也许好笑,她所放弃的一切、不为人知的牺牲,却当真不是玩笑。
我曾离开你,是因为害怕看你。我的爱,像玻璃。
玻璃那端闪烁的,是遥不可及的、自由的魅力。
楚留香揽着她的腰肢,两人贴近,他轻吻她的额角。
现在,让我们去到一个梦中,梦里,你爱我,我爱你。
纵然昙花一梦,梦如昙花,至少在梦里,永远没有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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