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魏晋时期,士人尚玄学,好清谈。
玄学和儒学不同,乃是出世之学。自汉代以来,掌@黄色小说
而自魏文帝曹丕始,天下开始推行“九品中正制”,自此世家与天子共享天下。
弘农杨氏、琅琊王氏、陈留谢氏、谯郡桓氏,四大世家令名流传,天下皆知。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评选人才首重家世,没有好的出身,根本不可能进入权力系统,更不用说封将入相了。
已然尝够了权力滋味的世家,由此崇尚出世,更向往十丈软红之外的清净之地。
所谓的清谈,常常就是一帮士子围炉而坐,手捧香茗,欣赏着美少年,谈论着《老子》、《庄子》、《周易》,大谈玄理。
是的,在清谈中,美少年必不可少。
枯坐几个小时终日谈论老庄,也是很乏味的。色香味,味,自然是各种美食香茗,其中三昧详见各家族的私房菜;香,调香之术因此大兴,凭几个妙龄少女调香制香,就能令一个寿阳城富甲全国;色么,美貌侍女漂亮小厮又算什么呢?真正值得人得意的,自然是座上有出身高贵又风度绝佳、姿容华美的贵宾了。
20%定律在哪里都是适用的,哪怕是贵族之家,真正的绝色美女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同理可证,哪怕是在全国,也是很难找出几个能够和谢琛媲美的美少年的。
他也参加过不少清谈聚会,对《庄子》、《老子》更是耳熟能详。
《庄子说剑篇》曾言——
“天子之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此剑一用,天下膺服。”
“诸侯之剑,上法圆天以顺三光,下法方地以顺四时,中和民意以安四乡。此剑一用,如雷霆之震也,四封宾服。”
谢琛生平爱剑,他年少之时,思索许久,终究认为自己只能拿起将军之剑,当今圣上年幼,恐怕这天下能够暂时执掌天子之器的,只有自己的父亲吧?
然而他没有想到,这天下除了天子之剑、诸侯之剑、庶人之剑,竟还有一种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剑——仙人之剑!
蓝白衣裳的仙人身负剑匣,足下宝剑,面如寒玉,目似朗星,自云端翩然而下,此情此景,恐怕今生难忘吧!
“瞳凝秋水剑流星,裁诗为骨玉为神。”
他整个人,就是玄学道家、清谈士子最不可企及的梦想,是昆仑山上孤傲清冷、高不可攀的冰雪。
他的手略微抬起,斩杀妖邪的冷剑便已化为流光,乖顺地依偎在他飘逸的袖间。
柳梦璃、谢琛、尤向玉都只怔怔地抬头望着他,仿佛除了这个动作,他们已无法做出别的。
原本阴森的山林,也因为他的出现变得神秘优雅,黑得沉默、暗得静谧,衬托出他流光似的眼眸。他冷淡的身影,让人想起玄心洞见,想起妙赏冲静,想起自然英发,想起真和纯。
连这样的想象,也像是旁人强加给他的,他不过是一柄剑,寒冷而锐利,目空一切,毫无羁绊!
蓝白衣裳的仙人看着谢琛,手中出现了一团雨露般润泽的光芒,那团光落在谢琛身上,他顿时毫发无伤,双手、面容又恢复了洁白无瑕的本貌。
尤向玉喃喃道:“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
柳梦璃和谢琛这才回过神来,柳梦璃一听,哭笑不得,她倒忘了,尤向玉也是崇尚清谈的士子一枚。
她敛袖屈膝,向仙人深施一礼,拜谢救命之恩。
蓝白衣裳的剑仙分明看到了,也抱拳回礼。
两人的目光在夜空中碰撞。
再也没有见过那样明亮干净的夜空。仿佛天上的辰星被搅碎了,流淌成星河,夜是长空天上水,夜被星河中舀起的星光洗净。
再也没有听过那样静谧的歌声,无声的歌,静默之歌,在目光相撞间体会到的幸福和悸动,全被歌声唱尽了。
见剑仙行人间的礼,谢琛高声问:“敢问天人,不知仙乡何处?”
怎的,你还想上门拜访不成。
但谢琛自然不是傻瓜,他的目的根本不是剑仙的答复——果然,剑仙听了他的话,剑光下降,从云端走了下来。♀
谢琛对柳梦璃邀功似的笑了笑。
剑仙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可是建康城的尤向玉?”
尤向玉激动万分,赶紧答:“是!在下正是尤向玉!”
剑仙线条优美的双唇开启,说:“尤向瑞托我前往白云观诛除妖邪,并曾说,他的妻子朱氏早已身亡,现下留恋人间,是凶非吉,可有此事?”
众人相顾失色,尤向玉的大哥尤向瑞和那奇怪的大嫂朱小澄之间,恩爱情笃,夫唱妇随,神态半点做不得假,尤向玉最担心的便是他大哥受不了大嫂已去世的事实,其他人更是半点不敢在他面前提起此事。可谁能想到,他一边和妻子两厢情浓,一边竟找了人来收她?
更让人惊讶地是,他怎么运气这么好,一找就找到剑仙?
柳梦璃说:“此间种种,我可向你细说,不知剑仙是否与我们一同下山?”她不是胡乱出头的,这边两只,一个是男方亲属,一个是女方远亲,都不够客观。
剑仙点头:“下山之前,我先于道观内搜查一番。你们先在外等我——我不是剑仙。”
柳梦璃摇头:“既然如此,大家一起进去,也有个照应。我是柳梦璃,这位是尤向玉,他是谢家三公子谢琛。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蓝白衣裳的青年答:“慕容紫英。”
乐游原上清秋节,金陵古道音尘绝。
三月初三,建康城外,正是别离之时。
柳梦璃依旧面罩轻纱,对牵着马的尤向玉道别:“尤公子,你此去查明真相还是其次,却需得先顾好自身的安全为上。若非我家中有事,应当与公子同去才是,哎——”
春风一缕,灵秀的美人双袖如云,眉间愁蹙,此情此景尤向玉自然是不敢怠慢的:“小姐何处此言,此事原本便是我尤家家世,从寿阳到建康,一路烦扰小姐良多,尤家上下均过意不去,唉,都是我尤向玉无用才致如此。”
柳梦璃不敢赞同,心想与其说是你没用,还不如说是你大哥没决断才把事情弄成这样。当日他们四人一同到白云观内搜寻,结果一无所获。下山之后到谢家别院歇息一晚,第二日便直接上尤家去质问了——没想到剑仙大人慕容紫英孤高冰冷,不染凡俗的样子底下,居然隐藏着这么火爆的性子……
直接就要上门去杀掉妖孽,如果不是妖孽,那就严刑逼供出真正的妖孽,然后还是杀掉妖孽了。
三人经历过一番苦战,个个对尤家大嫂朱小澄的可怜模样无动于衷。其中,尤向玉代表着尤家的态度,谢琛可以做朱家人的主,柳梦璃基本代表了广大对内宅家事喜闻乐见的人民群众的态度。
朱小澄可以说是孤军奋战。
被人逼得急了,她居然掩面抽泣,对着柳梦璃哭叫道:“容与观主,求求观主大恩大德,就放过小女子吧,小女子身上所有的,俱已供奉给观主了,观主真要逼死奴家吗?”
柳梦璃自然莫名其妙,尤向玉更是大骂“妖孽胡说”,谢琛面带愠色,一副要用暴力解决问题的样子。柳梦璃自然而然看向慕容紫英——剑仙大人之前杀气锋锐,她很害怕他连自己一起砍了啊,特别是还发生过一个小插曲。
当日清晨,梦璃在谢家别庄听见一株松树给他打躬作揖(口头上的),苦苦央求她做做好事,把自己移到一墙之隔的一株老柏树旁边去,说是暗恋他很久了,每日只能接着风势枝叶摩擦、悄悄私语,正可谓是一生一代一对树,只可惜相思相望不相亲,明明彼此距离只有两丈,却生生被分隔两地,真是争教两处**……
柳梦璃听得无语,跟他解释说我也很同情你,可惜这院子不是我的,我擅自改动数目只怕会坏了风水,对主人不利,你的要求超出我能力范围之外云云。
说完那颗年青的断袖松树便浑身觳觫,满身枝叶抖个不住,积年的松针几乎没把梦璃扎个一头一脸。
所幸剑光如虹,剑气过处,锋利的老松针全被搅得粉碎,空气中几乎都凝结出剑气所结的霜花来。再次救美的正是不知何时站在墙另一边的慕容紫英。
柳梦璃尴尬得很,心里不知为何,又有些难言的欣喜。
那样微薄的心思,自己想想都很是羞愧,更不能对人言说。
再抬起头来时,紫英已经走了。
断袖松树哗哗摇着枝叶,咯咯笑个不住。
柳梦璃忍耐不住地白了它一眼——什么松树啊,是个断袖不说,还爱咯咯笑。
忽然觉得天边曦光格外晴朗,她悄悄笑着,对闻声赶来的管家婆子说,这墙被剑仙剑气弄坏了,能不能索性拆了,还有,这棵松树再往那边挪挪就更好了。
整个别院的人一大早不干活就光在议论昨晚的八卦,原来谢小公子昨晚上打完架回来,沐完浴不睡觉,偷偷在这小姐院子外踱了几十圈。
管家婆子听她说要拆墙,心里咯噔一声,深觉小姐凶猛,不过这时代本来就不崇尚什么女子卑弱第一的,贵女风范,各有不同嘛。面上自然恭敬地应了,转身组织人干活,一边开始盘算把这八卦先告诉谁才显得自己体面。
柳梦璃心中忐忑,一双妙目静静瞧着慕容紫英,紫英面如霜雪,冷淡地斥责:“这位小姐我曾亲见她斩除妖孽,心存仁善,尔休要胡说,污人清誉!”
流光皎洁,心底花开。
那一刻双目相接,紫英寒星般明亮,寒星般无情的双目中,依稀竟有着关怀和温暖的印记。
梦璃忽然觉得,这次来建康,果然是很好的。
由于尤家大嫂居然当众诬陷柳梦璃,群情激愤,连双方父母都不说什么了,谁知道找来剑仙除妖的尤家大哥尤向瑞居然又护着老婆,不让人严刑逼供。柳梦璃谢琛一行人到底是私家侦探,不兴官方问口供那一套,再说也不符合贵族风范,于是便放弃了。
好在这次不是白来,尤向玉说要去找那个“容与观主”,其余三人也都同意。柳梦璃要等着参加外婆寿宴,谢琛不能随便出京——他身为侍中,偶尔陛下会召见他。慕容紫英自然要去,可惜尤向玉惶恐得要死,万万不敢偏劳剑仙。
谢琛跟慕容紫英说,有家传宝剑,有很多柄家传宝剑,请剑仙一观。
柳梦璃静静看着他。
慕容紫英不知是为了哪个理由,留下来了。
此时柳梦璃来送别出发的尤向玉,谢琛站在一边,慕容紫英自然是不在的。她也懒得再说尤向瑞不靠谱的事儿,反而把一盆兰花递给尤向玉:“既然如此,尤公子不如带上这盆花儿,或可逢凶化吉。”
尤向玉愕然,他自然认识这花儿,这分明就是他亲手栽培、养活的兰花,年年盛放,花期超过百日,十分神异。因为小妹余竹秀回家,他便将花赠与竹秀,想必她又转赠梦璃。
可他今天是要出门呀,而且还骑马,带盆花多不方便。
柳梦璃素手捧着兰花,略微仰头坚持地看着他。
尤向玉血往头上涌,赶紧接了过来,暗想:乖乖,难怪谢郎……
路人都知道。
谢郎的初恋那件小事儿,着实表现得太明显了一点。
阳春二三月,水与草同色,热血男儿纵马而去,天地旷达,春风拂面,路边行人折柳而归——
谢琛笑了,很温柔、很执着的微笑。
“柳小姐,今日兰亭有曲觞盛会,小姐可愿与我同往?”
“小姐若是有意,我这便令人去邀慕容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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