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霍去病的战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他大步走远,脸上的神气极为悲愤。这时候夜茴突然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她提着裙裾,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霍去病跳上马,很快消逝踪影。夜茴跌跌撞撞地小跑两步,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呵真是奇怪,方才她的身心仿佛被不知名人氏主宰。她僵住,回身看向皇后。
皇后扶着石桥的栏杆,水面被朝阳印出万点金光,反射在她洁白无瑕的皮肤上。她并没有看谁,仿佛根本没在意夜茴不驯的逃走。
夜茴敛声屏气,悄悄挪回原地。她面红过耳,觉得脊背上一阵冷汗一阵热汗。夜茴站回皇后身侧,一声儿不敢出,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要在这石桥上站一整天。
“你可以追上去。”皇后自言自语似的开口了,那声音是如此的空洞寂寞,在这么空旷的天地间也像要激起回声似的——“有一阵子我年纪还小,我也赶了上去,从江南一直到昆仑山,跌扑在地,尊严全无。”
夜茴不敢置信这样的话语是从皇后口中说出。
她试探性地问:“那个人是谁?”
皇后的手抬了起来,夜茴心惊胆战,不知为何总觉得自己会被立毙掌下。然而皇后当然是没有的,那纤细漂亮的手缓缓上移,最后轻轻按在了她自己的心口上。
她在蹙眉。
夜茴突然感同身受:是心口被咬啮一样的疼痛吗?或者像是胸腔被撕裂开来,永远留存一个黑洞。那洞里流出乌黑的血液。
想到霍去病,她的感受与之仿佛。真不敢相信,爱与恨这样的大事,竟然在一息之内成就。可那一瞬仿佛就是一生。
“我回长安。”皇后简洁地交代夜茴,“现在先回营地取一样东西,你在此稍后。”
她翩然而去,夜茴在石桥上静等。突然耳边响起哒哒马蹄声,她看到霍去病焦急地冲过来,他跑得满头大汗,看上去仿佛一个大孩子。
夜茴先心软了,她主动向下马奔过来的霍去病打招呼:“你如何返回?皇后娘娘先走了——”
霍去病的脸转为煞白。是真的惨白,那一刻他完全失去了血色。
他站在原地,神情彷徨无措,哪里还像征战天下的大将军,他说:“她在哪里,我去找她。”话还没说完,忙不迭要赶路。
夜茴又是心酸又是好笑,她反问:“你怕什么?左右她还不是在长乐宫。”
霍去病两眼发红,他捏着拳头说:“我怕不能死在她面前。”
过来寻夜茴的皇后恰恰好听见这句话,她讶异地看着霍去病,那一刻突然全盘明白霍去病的感受。现在看着霍去病,就像看着当年为紫英恨不能去死的她自己。
霍去病埋着头没有做声,他明显后悔,将一切问题归咎自身。
皇后看着他,神气十分怜爱,她突然走过来,张开披风将霍去病裹进去,霍去病把头埋在她香肩上,神情脆弱。他为自身哀痛,像是觉得身受此种折磨,注定活不长久。
在回程的路上他们经过平阳,阿娇提醒霍去病:“你父亲好像住在这里。”
霍去病说:“我没有父母。”
“胡说。”阿娇好气又好笑,“卫少儿是你的谁?”
“你是我师父,是我唯一亲人。”霍去病说,“我只和你有关系。”说着,他突然坏笑,“不管是什么样的关系,纯洁高尚的关系,或者肮脏下流的关系——”
阿娇好笑,她靠在榻上,难得在做手工活,为霍去病编织一双羊毛手套,她担心他行军途中冷。这孩子简直就像是世界上另外一个她,教阿娇爱惜得不知如何。霍去病伸手到她外衣里去,将中衣从腰间拉出来,细细抚模她纤腰上温热柔软肌肤,那极致触感让他心醉神迷。
阿娇怕痒,笑得发抖,推开他他又缠上来,阿娇喘不过来气地笑:“你再闹我打你了,霍去病,我可没开玩笑。”
“不是你说吗,我剑意有时已经超过你,只是内力不及。”霍去病笑,“什么时候我打得过你了,就把你绑在屋子里面,不许你下床一步。天天为所欲为。”
因为是初恋,所以分外纯洁。霍去病有满脑子的绮思旎念,可是行动上不敢越雷池一步。根本他觉得阿娇容许他遐想一下,就已经是天大恩典。
谁都知道他的言语和实际行动之间隔着山长水远的,所以哪怕说出调戏的话也不具备半点威胁力。
他这点天真让阿娇觉得好玩,又觉得珍惜。
阿娇突然产生一点淘气念头,她如法炮制他,将他中衣自腰带中扯出来,纤手贴在他月复部。她模了一下,感慨一句说:“奇怪,倒真是杂志上说的六块月复肌。”
阿娇把手退出来。
霍去病原本整个呆住,这时候全身一震,他大口吸气,仿佛震撼到不知所以,战栗以致全身酥麻。
他捉住阿娇纤手,紧紧紧紧抱住她,到毫无缝隙,两人几乎都肋骨发疼。他声音哑透了,在她耳边说:“阿娇,你想弄死我?”
阿娇发呆,突然仰头,哈哈哈哈前所未有地畅快笑出来。她精致脸庞上显出一种妩媚到稚气的神色,笑得眼睛成一道弯弯弧度——“我就是想说,以前的双层肚腩婴儿现在居然长成这样,造化神奇。没有夸奖你俊俏英伟的意思,霍将军,你想多了。”
霍去病恨极。
这时候夜茴在马车外面说:“娘娘,平阳县到了。”
阿娇伸手去推霍去病,他懒洋洋枕在她怀里不动:“我一辈子不起来。”
阿娇说:“你留神给夜茴看到。”
“怕什么?”霍去病轻佻地笑,“怕宫中女官看到皇后养娈宠?还是怕‘生男无怒,生女无喜,独不见霍家子霸天下’?”
阿娇实在受够他忽而轻浮忽而郑重忽而苦情忽而温柔的风格,情场如战场,他有十八般武艺,到哪里都可以无往不胜。她笑一声:“为你姨母抱不平呢?”
“怎么可能。”霍去病好笑,“我不幸爱上你,已经是这世上最惨最无前途的人,还敢为其他人抱不平?——姨母可是太子生母。”
随随便便就把爱说出口,可是一辈子也只得一次这样。这种风格又活像一个人。阿娇发怔。
“你又发呆?”霍去病突然拉住阿娇发丝,生生将她头扯下来。阿娇惊骇,前后几辈子无人敢这么对她!可是霍去病仰头吻住她的唇,轻轻吻,不深入,无限温柔缠绵容忍宽待。
他完全知道怎么对付她。他撩拨她,可是又守住底线,打的是持久战迂回战,反复测试她的底线,一步步拉近和她距离,永不叫她真正生气……
就算她生气,她也会原谅他。谁让他上辈子是谢琛。
“我现在都怕了你了。”霍去病含住她上唇,含糊地说,“只要你稍微出神,或者莫名忧郁,或者流露出一点异色,我就觉得你是想起‘他’……我告诉你,他不是什么神明。”
“他纵然曾得到你的心,却得不到你的人。而我不一样,我要你全部。”
阿娇讽刺地弯起嘴角:呵贪心的少年人。
可是霍去病立刻轻轻啃咬,刺痛拉回她神智。
事后霍去病打量她红肿双唇:“看上去像吃了过多辣椒。或者不幸打猎的时候被棕熊迎面拍了一掌——”
阿娇怒视他。
她这一生未曾试过这般旖旎。可不是,什么都还未发生,什么都是未知数,可是无限的新奇刺激性感撩人——
你才知道吧,男女之情有无数情境,你以为你能全部体会?
爱情它永远不会教人觉得乏味。
霍去病还是听从她的建议,去平阳县霍家寻找他父亲霍仲孺。霍仲孺不过是一寻常小吏,早已被先行开道的兵士吓呆,全家人一齐惶惶然站在普通的屋舍前等候权势滔天的骠骑将军大驾光临。
霍去病过去的时候是很光鲜的,白马从骊驹,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腰中鹿卢剑,灼灼少年郎。但他纵马奔到街道那头就下马步行,在好奇的左邻右坊打量中老老实实对着霍仲孺双膝跪下。
“去病早先不知自己是大人之子,一直未能尽孝。”霍去病低眉说,所有人都讶异地长大了嘴。这少年有如同天神一样的容貌气度、功勋事业,如今竟然向一个生活不检点的庸人下跪。霍仲孺年老体衰,被生活折磨得憔悴,他哪里配做冠军侯的父亲。
这样的德才,这样的自律。
霍仲孺到底还是明白事理,他惭愧地退开一步,恳切说:“老臣得托将军,此天力也。”
我竟然能有将军这样的儿子,这是依靠了上天的力量。你是上天注定要降生在世上的人,是上帝或者女娲费心捏作,不是我等泥浆甩出的庸人可比。
霍去病到底将礼行完。他被霍仲孺请入宅中,看着简陋普通的家居,霍去病命人用自己的钱财为父亲置办产业田宅,保这个名义上的生父衣食无忧。霍仲孺生性风流,不止有霍去病这样天才纵横式的私生子,更有被继母虐待当作奴仆的霍光。
“这孩子很不错。”阿娇仔细打量一遍粗服瑟缩的霍光,看清他标致的眉眼,“很不错。”
霍去病挑眉,看异母弟弟的目光由和善转为深思。
“我带回长乐宫教养。”阿娇下了决定。
“……嗯,也不错。”霍去病璨然一笑,随口似的说,“霍去病,霍光……可不就像我们儿子一样。”
“你想得倒美。”阿娇忍无可忍,“想要儿子,你自己去娶妻,我听说陛下已经为你安排好了屋舍以及女主人,你只管接收即可。霍去病,你想要任何东西,只管去找别人,会有人乐意。我把你养大,我已堪尽其责。”
霍光退下,霍去病呆住,沮丧道:“我以为这样的说法显得我有责任感,变作家庭里的男主人。”
他这份坦白真要命。
阿娇又一次原宥他:“算了,你懂什么,你这小子。”
“既然是我爱你,那应当是我付出。”霍去病若有所悟,“要求你做到什么,却还自以为体贴,是男人惯有通病,原来如此。”
“你放心,蜜糖。我们之间关系只会给你带来快乐,绝不掺杂一丝负担。”
阿娇忍不住展颜。不管未来如何,这一刻他的心是纯粹的完全好意,她领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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