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馆陶大长公主是真的老了。这风光了一辈子的女人到老的时候反而安静,明显失去锐气与争强好胜的心。阿娇去探她的时候,就见自己的母亲坐在廊下,昔日艳丽容貌现在如同枣核一样枯干,廊外大雪一片一片飘尽,楼台馆舍渐渐被掩埋。
“阿娇,你说人是不是也像这样,最开始是光鲜漂亮的,后来就被一截一截地埋下去了?”馆陶大长公主缓慢而苍老地说,浑浊双眼意外澄明。
“等太阳出来,雪自然会化。”阿娇毫无感伤人生的心境,客观的语气不知为何给人一种不咸不淡的感觉。
霍去病噗地笑了出来。阿娇仰头看他一眼,神色宠爱。
“你啊……”刘嫖无奈摇头,“我是不担心你了,不是个吃亏的主儿。真是,比我还要强。”
霍去病在她身后认真点头表示赞同,刘嫖看不到,阿娇伸手在他笑穴附近戳一下,霍去病险些没趴下。
“我现在比较担心陈莹那丫头,她和你真是像,阿娇。都说外甥像舅,她是侄女像姑姑。我以前觉得嫁得富贵就是嫁得好,结果把你嫁给陛下,让你这个样子。现在我想通了,要她自己乐意才是真的——”
霍去病伸手去掐阿娇的腰,她向右边走两步,果断躲开,坐到刘嫖对面的走廊上。霍去病不能当着刘嫖的面做什么,站在大长公主身后怒视笑吟吟的阿娇。
“我说你嫁得不好,你还好笑呢。”刘嫖不满地嘀咕。
“嫁给陛下算嫁得不好?”霍去病笑问,“那嫁给我呢?”
刘嫖眯着眼睛:“这种事得双方都情愿才行。”
“我愿意啊。”霍去病略显夸张地说,“我做梦都想娶您女儿。”
刘嫖疑惑:“我女儿?我只有一个女儿,你说错了吧?”
霍去病还要再说,阿娇咳一声:“母亲,您还是随葬在舅舅那里?那记得捎上我,我埋您旁边。”
“你以后的梓宫得安置在景陵!跟陛下合葬,懂吗?”刘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我跟你说,你也别老和陛下置气,年纪老大了,年轻时候这叫情趣,现在这叫浪费光阴。”
阿娇膝盖上中一箭,尴尬地用食指关节抵着鼻尖,只是笑。
等阿娇和霍去病都走了,刘彻才踩着点儿来探望岳母。自从当众叫过刘嫖“母亲”之后,刘彻和刘嫖关系迅速升温,姑姑和侄儿、丈母娘和女婿,双重关系加起来真有点慈孝的意思。
其实刘彻在不得已的时候,真的很擅长做表面功夫,不然也不会把原版阿娇宠得那样。
刘嫖对刘彻吐露实情:“我本来打算把陈莹嫁给李蔡的儿子李怀,可她死活不愿意,她娘过来和我说,这孩子最近有些不对……她估模着陈莹是看上霍去病了。陛下你倒是给老身句准话,他们到底成不成?”
刘嫖期盼地看向刘彻,他只是在发呆。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咳嗽一声:“其实这本是件小事儿,我不该拿来烦陛下的。只是临到死了,其他的我管不动也不想管,反而叽咕着这无关痛痒的事情。”
“哦,哦。”刘彻醒过神来,“您只管放心好了。”
得知陈莹被抬进霍府之后,霍去病简直气疯了。他第一时间从军营赶到皇宫,直冲进长信殿,难以抑制地提高了嗓音:“姨母,你做的这都是什么事情!”
卫子夫抱着杯茶站在窗户前,她一直在看着长乐宫的方向,神态有着无可掩饰的疲惫和憔悴。
宫女们都吓坏了,惊慌地面面相视,卫子夫转过身来,她揉揉额心:“去病,你不要吵。”
“我可以什么都不说。”霍去病威胁地挑高了眉,“你们把陈莹处置好,别扔进我那里!”
“一个侍妾而已。”卫子夫低声说,神态带上些恳求,“你舅舅就算娶了公主,不也有好几房妾室?把她们搁着,就跟搁一个花瓶似的,又不太占地方。”
“一个妾室而已,扔出去也可以吧。”霍去病冷笑。
“去病,你也二十多了,像现在这样,别人会说闲话,以为你哪里有毛病。”卫子夫看他顽抗,本来就烦,这时更添躁郁。
“对,我是有毛病,不用他们瞎猜。”霍去病昂着头,“明天我去给陛下上书!说个清清白白岂不是好?”
“你疯了!”卫子夫暴怒,“我告诉你实话,你接受也得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这就是君命,是圣旨!因为他是皇帝,只要他说出口、写成字的命令,所有人都得遵从,哪怕是在表面上。就算违抗,你也只能阳奉阴违!就连皇后也不可以在明面上驳斥圣旨!你没这个身份,就是没有这么大的权力!”
霍去病默默不语,双拳紧握。
卫子夫语气缓和了些:“假如她是太后,那一切又另说,毕竟大汉以孝道治国,道义规定了陛下得听她的。但她只是皇后啊……”
“我曾经想把她变成太后。”卫子夫吐露真情,霍去病愕然,“你……”
“可惜得很,什么计划都是白搭,谁能想到陛下会亲自教养太子?”卫子夫轻轻叹气,忽而斥责,“别以为就你是情圣!你以为权力平白得来?皇后娘娘还是太子妃的时候,不也每天都得对太子行礼、对王皇后行礼!谁没忍过?不服气也没用,谁让你老子不是皇帝呢?”
“就算我老子是皇帝也没用,还得他把皇位传给我。”霍去病回嘴说,他气渐渐平下去,苦笑一下,“陈莹是怎么回事,陛下为何过问她这点事情?”
“你只当她是个死人就完了。”卫子夫不耐烦。
“不对,皇后为何不反对?”霍去病察觉不妥。
“你倒有自信,她难道一定会反对?”卫子夫酸溜溜地哼了一声。
霍去病转身大步赶去长乐宫,一入内就听到琴声如裂帛,他问绿珠:“她心情不好?”
“当然不好。”绿珠奇怪地看他一眼,“窦太主就是这两天的事了,娘娘怎么高兴得起来?”
霍去病只觉得一盆冰水浇到他头上,他失声:“怎么会?窦太主什么时候病倒的?”
“喏,就是你们去探望她的第二天,晚上受凉,立刻病得神志不清了。听说到现在都没能醒转说句什么。”绿珠同情地看着他,“这也真是赶了巧,不然你知道,陈莹的事情……娘娘本该反对的。”
确实是赶巧,祸事都来了。霍去病发觉自己和阿娇流年不利。
他垂头走进去,阿娇难得穿了件淡紫色的衣裳,看见他来,她从琴案旁站起来,走过去抱住他,在他脸上吻一下。
要放在以前,她的主动会让霍去病高兴得小酌一番。可惜他颜面无光,郁郁地问:“怎么换衣服了?”
“现在穿白色怕冲撞。”阿娇解释。
“哦,”霍去病突然想起来,他愧疚地抱紧阿娇,把脸依恋地贴在她温凉馥郁的发丝上,“……抱歉,你母亲——”
“没事的,她这也是喜丧。而且,生死之事本来并不足以让人喜悲的,常事罢了。”阿娇神态阔达。“一直以来我有一个想法,或许某天我会回到某个地方,所有因为死亡而暂时离开我的人,最后我们都会重逢……这就是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吧。”
霍去病震荡,他重复:“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
“别听我这一套厌世理论。”阿娇笑笑,“年轻人就该意气飞扬,像你就很好。”
“总有人比我更好吧?”霍去病好似信心不足。
“怎么可能,客观地说,在这个时空你绝对是最杰出的人类之一。”阿娇的话依旧给人一种不咸不淡的感觉,让人不觉得尽了兴。
霍去病早已学会不屈不饶:“那你不会看上别人。”
“不会不会。”
“我比起你曾经喜欢的那个人,又怎么样?”霍去病大胆地问。
阿娇怔怔,沉默。
“看来还是不如。”霍去病苦笑一下,他轻轻放开阿娇腰身。是,他就在她身边,可总觉得还有另一个人的影子在,那人蓝衣白袍,长剑随身,仙姿玉骨,有英气的剑眉和琥珀色冷冽双眼……
如果是那个人遇到陈莹事件,阿娇会坐视吗。
不会吧。
以前的时候,他和其他人一样以为阿娇无心无情,或者太上忘情。后来发现她其实至情至性,只是对一个人专注,就注定了冷待除此之外的整个世界。
她真可以守着剑,守着琴,守着书本,守着道心,孤独寂寞地过一辈子的。漫长到可怕的一生。
霍去病觉得心情很不好,他不想影响阿娇。他一贯是这样的,没办法逗阿娇笑,只好自己笑。其实在外面不知多沉默。
他转身打算走。
阿娇拉住他的手,霍去病微微悸动,立刻回眸看她。
“去病。”阿娇神态和软,“我想过了,若母亲去了,那我身为‘陈娇’的责任其实也已经尽得差不多。不如我和你离开长安,到别处去住吧,甩月兑这些烦人的事情。”
霍去病震惊:“阿娇?”
“我们可以去看看现在的欧洲,四处逛逛玩玩,埃及金字塔,狮身人面像什么的,其实有意思的地方很多,两个人去会更高兴。”阿娇微笑,霍去病觉得她像一朵蓝紫色玫瑰一样娇艳。
他有点不敢置信:“……你是皇后……”
“谁在乎这个?”阿娇笑,“皇后有很多,陈娇只有一个。”
霍去病只觉得深深吸引,他发觉自己被治得死死,对她俯首帖耳、几乎要肝脑涂地。
“当然,得等你把匈奴打完。”阿娇肯定地说,“我看我干脆放权好了,把这些东西给刘彻——算白送的。”
霍去病道:“你开空头支票啊。”打匈奴至少也得好几年吧,怎么可能一下子就弄好?他就说,阿娇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负责任,扔下一大帮子靠她吃饭的人说走就走。
阿娇只是浅浅笑,霍去病想到她种种描述,只觉得心旷神怡,克制不住地想笑,一下子连陈莹也抛诸脑后。
私奔到天边,就我和你。多浪漫的怀想,没有人能不向往吧。
就算权力咬手,就算世事多艰,就算人心易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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