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
根据夜茴的记忆,那段时间冠军侯府真的是车如流水马如龙。霍去病非常难得的每次朝会都参加,回来的时候身边一定跟着一票人,接着关在书房密密商讨。当她看到桑弘羊都主动过府拜访的时候,夜茴知道,霍去病已经基本掌管了皇后这边的势力。
这当然是因为皇后印信和虎符都在霍去病手里,但他在战场上取得的偌大功绩也不容忽视。汉朝本就是这样一个朝代,军事资本能迅速转化为政治资本。
夜茴捧着热茶走进书房,霍去病靠在椅背上,手指用力摁着额头,不胜疲累的样子。
“很累?”夜茴诧异,“我一直听人说,你连着行军三日三夜也精神奕奕的。”
霍去病睁开眼睛:“这不一样,乱七八糟的事情糟心得很。”
夜茴微笑,款款走近放下茶盏,她身上的缎子长裙闪闪发光,行止间带出幽幽香气。霍去病敏感地闻到了:“这香是……”
“是啊,皇后娘娘惯用的。”夜茴说,“今年的商队又要出发了,大食国一直等着我们新出的香饼、香粉、香水,说要卖到西方去,我们总得设法拿出来,不好砸了招牌。无奈何,我擅自动用了娘娘以前日常用的香。”
霍去病心不在焉地听,手指在竹简上划来划去。
夜茴关切地问:“废除宫刑的事,你仍然在办吗?”
“嗯。”霍去病点头,“按照她的计划,本来就该在今年上半年办妥。总不好她一罢手,事情就都不办了吧。”
夜茴不语,改革的事情要触动太多利益,无论哪一桩哪一件都是极为困难的。
霍去病低声说:“以前她在的时候不觉得,现在她稍微走开些,事情就全都压过来了。到底没人比得上她。”
室内一时安静下来,只听见乐官的琴声悠悠淙淙。夜茴说:“宫人久不闻皇后琴声,都说吃肉也没味道。”
霍去病微微笑,眼中流露出深深思念。他瘦这么多,衣着虽仍旧整洁华美,神情总有些憔悴。
夜茴试探地问:“这么久不见面,你仍然爱她,没有一分减少?”
“你们年轻人不明白。”霍去病说,夜茴气结,他竟然把她当小辈看,就因为爱上皇后?
“你们总觉得三四个月是很长时间,但不是。我每天都——”他把其余的话咽了回去。
“每天都什么?”夜茴逼问。
“没什么。”霍去病摇头,“其实我想,阿娇应该还有一桩事未了。”
“什么事?”
“你的婚事。”霍去病含笑说,“从辈分上说你是她侄女,其实也算我侄女,干脆我替你找个好儿郎嫁了算了,韩说怎么样?”
窦夜茴作嗤之以鼻状。其实想想也真的很没有意思,陈莹守在这府邸里,她好歹还有个霍嬗,她窦夜茴算什么呢,无名无分的,徒然蹉跎青春而已。
但很快,夜茴再没心思考虑这些个人小事——她爷爷窦婴病了,已陷入弥留。他也是到大限之日了,窦太主都已去世两三年。然而他这一死,窦、陈两家再没有能镇的住场子的人。
“大小姐,我只问你一桩事。”夜茴的父亲披麻戴孝,然而表情肃然,“皇后娘娘到底如何了?”
夜茴也是一身素服,她吃吃道:“娘娘、娘娘有事……”
“别哄我们了。”夜茴的叔父忍不住插嘴,“再有天大的事,老爷子的葬礼皇后娘娘还能不出席?连陛下都来了,后宫里来了好几位夫人!——除非,”他压低了声音,“除非,是娘娘不能来了。”
有人倒抽一口冷气。
夜茴焦躁,她咬牙说:“娘娘不会出事!”
“自然,自然。”夜茴的父亲打圆场,“大小姐,你也知道的,这么些天朝上查逾制贪腐的案子,那帮酷吏都不知抓了多少人走了,我们窦家也无法幸免啊——你小叔父,还有你堂哥……落到他们手里,那真是生不如死!”
“是啊。”有人帮腔,“若娘娘还在呢,那我们心头也能略定,好歹有个出头之日,不会被人一锅端了。”
夜茴四顾,心中暗惊,在座的不仅有窦家人,还有陈家、王家、李家……唯独只少了韩家。
所有人都盯着她,夜茴只得说:“不但是我,就连霍将军也有数月没见到皇后了,长乐宫里传来消息,说娘娘受了伤,正在闭关修养。”
“娘娘在长乐宫里好好的,怎么会受伤?莫非是遭了刺客?”王家人最心急,抢先说,“能否让我们去探一探皇后娘娘的病情?若需要什么珍贵药材或者寻访名医之类,我们也可设法啊。”
夜茴苦笑不语。数十年来,皇后把国内的经济之事是抓在手里管的。她这一出事,陛下趁机清扫异己,经济顿时受到重创,这帮商人为了暴利连冒认祖宗的事都干得出来,又怎会甘心坐以待毙!
外间哀乐声声,室内气氛异常,夜茴生怕说错一个字,她额上渐渐冒出汗来。
陛下逼得太紧,皇后又生死不明,这些人起了怀疑,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其实像她父亲这一辈的人,夜茴倒不担心,她更怕的是皇后一手带出来的那些学生,他们血气方刚,又对皇后忠心耿耿,奉她若神明,若真听从某些指示,只怕酿成大祸。
若窦、陈、王、李这些大家族的人向那些学生和青年将领们说些什么……夜茴紧紧闭口,她唯恐给人拿住话柄。她不住地看门,刚才遣丫鬟偷偷去传信,她找到霍去病没有?
白衣白冠的霍去病撩开帘子走了进来,他进门即笑道:“各位叔伯在这里做什么?我正有事要和诸位商议,倒凑巧了。”
夜茴松口气,霍去病向她微微颔首,她转身贴到门边,觑个缝儿溜出去。霍去病手里握着兵权,在这当口,再没谁比他说话更有力。果然,各大家族的老一辈人纷纷起身迎他,夜茴的父亲客气道:“骠骑将军若有什么话,吩咐我等就是,我们再没有不听的。”
出门的时候夜茴隐隐听见李家人在追问霍去病:“李广老将军到底为何而死?”
夜茴打个冷战。是,这也是个矛盾焦点,老将军们、世家们、各位藩王早不满陛下对他们的种种削弱举动,这次借着李广之死终于爆发出来,离谱一点的说是陛下赐死了他,合理一点的就说是卫青下手弄死了李广——
真是一潭浑水!
她听见霍去病的声音,安定、有力、权威,让人一听即起服从感,夜茴心安了些。有他在,不会出事。
作好作歹,那天的葬礼如期完成。霍去病和夜茴坐车回冠军侯府,两个人都累得一声不发,刚刚下车,突然陈莹一阵风似的从府内跑了出来,她直扑到霍去病面前:“大将军,不好了,不好了!”
“怎么回事?”霍去病皱眉,避开她扯过来的手,“霍嬗又生病了?”
“不是!”陈莹焦急,“今天李敢跑到大将军府去刺杀卫青卫大将军,卫大将军受伤了!”
“什么?”霍去病剑眉一轩,杀气毕露,他紧紧咬牙,“李敢!”
“方才平阳长公主到府上来了。”陈莹花容失色,“她跑过来大闹,砸了小花厅里所有的东西——她让我转告将军,说、说……”
“她说什么?”霍去病沉声问。
“她说,卫青怎么说也是你亲舅舅,你就这么不把他当回事,放任自己的属下跑到大将军府上喊打喊杀。”陈莹害怕地复述,“她说,你没良心,她可不会容忍其他人欺压到头上来,她今天就去请圣旨。”
霍去病紧紧咬牙,脸涨得通红。他深吸一口气,勉强平静下来:“我舅舅怎么样了?”
“……听说已经请太医了,没有性命之忧。”陈莹避重就轻地说。
“我去看看他。”霍去病转身要走,夜茴拦住他,轻轻摇头,他泄气,“也罢,叫管家来,备份厚礼,送到大将军府上去。”
一个时辰后管家就上来回话,说准备的贵重礼物全部被平阳长公主扔了出来,连去送礼的人都是被乱棍赶出来的。府中人人气愤,霍去病却只能苦笑,他反复打听,得知卫青确实没有性命关碍,这才放下心来。
他不能上门,若果真双方发生冲突,那就会引发更大的乱子。
虽然当年是一家亲人,但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他霍去病是皇后的嫡系,而卫青,卫青是陛下的死忠。
平阳公主在冠军侯府那一番话立刻被人宣扬出去,有传言说,陛下打算杀了李敢,更有甚者,说李家全家不是流放就是族诛的命。然而陛下却毫无反应。
在这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中,终于卫青的儿子卫伉先惹出了事,他在醉酒后与李家另一名子弟发生冲突,张扬地高喊:“李广的儿子又怎么样!就算是霍去病这逆种,我们卫家也照杀不误!”
霍去病抢了卫家的宠爱,抢了卫家的功绩,抢了卫家的风头,甚至连他们的门客都转投霍去病,卫家不懂事的小辈恨他已久。
那夜下起大雨,夜茴被侍女叫醒,管家紧张地向她回报:“有贵客来了,说求见大将军。”
夜茴不耐烦:“现在这关口,谁也别放进来。”
管家摇头:“是高章候韩嫣,韩丞相!”
韩嫣到底是沉不住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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