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明明整个早上阳光普照,但才过午后,乌云却开始拢聚,下起细细的小雨。
好不容易忙碌暂告段落,自繁琐的家务中偷闲,醒醒独自坐在小厅里,啜饮暖热的酒酿,放任思绪蔓延。
她想到今年入冬将举行的赏酒宴。那可是三年一度才举行,各家酒庄云集,彼此交换品尝佳酿的盛会,他们必须好好准备一番才行。
她又想着,今年庄里陆续有三、四名长工、仆妇请辞,她也许该和曹伯雅商量,是否要再递补人手。
另外,男大当婚,她不免也关切起曹仲雅与曹叔雅的终身大事,毕竟长嫂如母啊!
如母?忽地,醒醒愣住了,漫游的思绪猛然中断,迅速被某个疑问所取代。
她这个月的月事怎么还没有来?屈指一数,已经迟了好一阵子了。
难道……
“大夫人,有人求见。”
打断她思绪的是接手丁总管的职务,走马上任没多久的李总管。他是个年轻勤奋的小伙子,颇受曹伯雅赏识。
“见我?”醒醒一愣,“是什么人?”
这倒是稀奇事儿,通常前来曹家酒庄拜访的都是曹伯雅的客人,她哪来的客人求见?
“她说她是……”李总管说得支支吾吾,“是……”
“是谁呢?”醒醒一脸不解。有客求见这事就教李总管乱了阵脚?是他的历练还不够,还是来者这么出人意料?
“她是曾经『款待』过大庄主的红曲姑娘。”李总管把心一横,豁出去地将这名来客的身分及目的说出来。“她说,她现下带了『礼物』要来馈赠。”
醒醒被他这番转达的话弄得一头雾水,亦心头一凛,立刻上厅堂接见来客。
“好久不见了,醒醒妹子……不,依您现下的身分,奴家应当尊称您一声主母才是,毕竟您是大庄主的夫人嘛。”原本坐在座椅上的女子姿态娇娆地起身行礼。
她满头珠翠,一身华裳,半露酥胸,像是刻意点明她乃一介风尘女子的身分。
“好久不见,红曲姑娘。”醒醒虽没有见识过什么大风大浪,但面对此番场面倒也力持镇定,从容的回礼。“欢迎你到曹家酒庄作客,我这就差人准备茶点,或者,你想品尝本庄所酿的拙酒?”
“呵呵,曹家酒庄的酒若拙,那全天下就没有好酒了。”红曲姑娘发出夸张愉悦的笑声。“只是奴家现子不比寻常,不宜饮酒。”她的小手抚向微微隆起的月复部,炫耀似的挺了挺。“您瞧,奴家甫怀胎满三个半月,母子均安。这可是大庄主的第一个孩子,主母您可为大庄主感到高兴?”
饶是心中已有准备,对方的话仍像炮火轰炸着醒醒。
“怀胎……三个半月了?”
“是啊,醒醒妹子……不,主母,您应该没有忘记吧?之前奴家可是服侍了大庄主好一段时日,这孩子便是在那时恩爱中怀的呢。”红曲姑娘愉快且恶意地露出笑容,看着醒醒刷白了娇靥,浑身轻颤,一副快要晕厥的模样。
“红曲姑娘,真是抱歉。”一旁的李总管急切地插嘴。“现下大庄主不在庄里,不如请红曲姑娘改天再来访?小的这就派人『护送』您出去。”说“护送”是好听点的说法,为了维护自家女主人,李总管摆明了就是要把红曲姑娘赶走,再也不许她踏入庄内一步。
红曲姑娘自然也明白对方的打算,大剌剌的坐下来。“不,奴家不走,要在这里等大庄主给奴家一个交代。”
“你这个……”李总管这下子真气自己行事仍不够沉着,才会让这名不知哪里来的风尘女子乘机兴风作浪,欺负到自家女主人头上来!
“李总管,派人整理出一间厢房,让红曲姑娘入住休息。”醒醒苍白着小脸,声调压抑,却语出惊人道。
“大夫人!”李总管吓着了。“您该不会真的相信这个女人的话吧?”
醒醒一字一句道:“无论如何,来者是客,身为主人便理应好好款待。此外,差人去请城南的林大夫来一趟。”
“是。”李总管领命。
城南的林大夫医术颇为精湛,却也颇为贪财,如果要秘密为红曲姑娘把脉诊孕,只须事后多付一些诊金便能请对方守密,的确是最好的人选。
只是,除了差人请林大夫来之外,大夫人是不是忘了另一件事啦?
李总管等了又等,却始终于等不到醒醒嘱咐她另一件事,只好待红曲姑娘趾高气昂的随着带路的丫头离开后,赶紧来到醒醒面前请示。
“大夫人,小的是否该派人去通知大庄主这件事?”
在他看来,醒醒是不打算对曹伯雅隐瞒红曲姑娘上门讨名分这件事了,不然也不会安排对方在庄里住下,既是如此,下一步便理应通知人现下人在分庄的主子。
“现下……还不行。”醒醒面无表情地望向窗外。
不知何时,绵绵的小雨已落势成瀑,淅沥哗啦的雨水直刷过她心头。
“伯雅出门前说过,他不仅将和二哥、三哥慎重研议如何将曹家酒庄的酒品销售海外异国的事宜,更有可能与远道来访的异国酒商会面,所以现下绝对不能够打扰他,有什么事都等他回来再说。”
“是,小的明白了。”李总管立刻不敢再多说。
没错,这般以大局为重的做法才是对的!
饶是在心中如此反复告诉自己,醒醒仍忍不住以双臂用力环紧身子,却怎么样都抑制不了直窜心头的丝丝凉意。
好冷!
瞬间,曹伯雅有种抬手捂向心口的冲动,好减轻那凉意泛滥的感受。
他将视线从一室热烈交谈的人们上转开,望向窗外,这才发现方才的小雨已然滂沱,但怎么会忽然变得这么冷?
“哈哈!你说对吗,大哥?”不知道先前说了句什么,曹仲雅笑着转头朝兄长问道。
“嗯,是啊。”
曹伯雅接话接得极顺口,看来毫无异状,但曹仲雅还是隐约感出他的心不在焉。
曹仲雅本来以为兄长的心不在焉只是一时的,但是,直到晚上,兄弟三人送异国酒商回客厢休息后,他立刻开口询问。
“大哥,您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完全处于状况外的曹叔雅满头雾水地看着两位兄长。
“……我也不是很明白。”曹伯雅回应道:“但心头就是觉得有点不对劲。”
曹仲雅与曹叔雅神色立刻变得慎重。
行商之人,虽说主要是凭借着磨练出的经验及吃苦耐劳的性子而成功,但直觉也是非常重要的,现下曹伯雅觉得不对劲,恐怕是生意上出了什么差错。
三人立刻移驾小厅,准备好好研究一番。
曹仲雅及曹叔雅七嘴八舌,一个说会不会是异国酒商开出的收购酒价有问题,另一个则说,可能对方也跟别的酒庄有所接洽,交易可能生变。
还没谈论出个结果,曹伯雅就已经烦躁不堪地低声斥责道:“你们安静一下可以吗?很吵呢。”
这下子,曹仲雅及曹叔雅总算察觉事态严重。
他们的大哥是那种在喧嚣的酒楼中也能静下心审视账册的人,现下却觉得区区两人的交谈声太吵?
“好,我们先出去。大哥,请您仔细想想,究竟是哪里觉得不对劲。”曹仲雅扯着曹叔雅退出小厅。
是啊,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呢?曹伯雅跌坐在椅子中,支额沉思。
他闭着双眼,在脑海中细心检索眼下这场交易的每个细节,逐一确认将订立的契约,再从头估算今年曹家酒庄可以出货的酒品数量,以及即将进行交易的异国酒品……
好半晌后,曹仲雅与曹叔雅终于见到曹伯雅脸色不豫地步出小厅。
“是醒醒。”曹伯雅只说了这句话。
“醒醒?”曹仲雅与曹叔雅没想到他会得到这样的结论。“她能出什么事?大哥是不是……”
两人欲言又止,本来认为是他太多虑,甚至想调侃他儿女情长,才与醒醒小别数日就这么难分难舍,但是他们也很清楚,兄长并不是那样的人。
曹叔雅愣愣地月兑口便问:“既然如此,大哥打算回主庄去吗?”
“那怎么行!”曹伯雅想也不想便一口否决。“我还有生意尚未谈妥,哪能说走就走。”
“但是您不是担心醒醒吗?”曹叔雅又道。
“我是担心没错,但公私须分明,不能因为私事而耽搁公务。”曹伯雅还是这么回答,可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已经开始有些心浮气躁。
“但是,我更不乐见大哥您因为私事影响了处理公务的心情与思绪,也不相信您现下能够作出最好的判断。”曹仲雅却这样反驳,“您还是回主庄去看看好了,反正我们与那几位异国酒商生意谈得差不多了,后续的事情就交给我和叔雅来处理吧。”
“这怎么行!我身为曹家长子,哪能这样不负责任。”曹伯雅诧然道。
“大哥,这不是不负责任,而是预防之道,避免不必要的失误发生啊。”
曹仲雅再度反驳。
曹伯雅终于哑然失笑,“你还真是说得头头是道。好,我就不再坚持,这里的事就交给你和叔雅,麻烦你们了。”
“一切就交给我们吧。”曹仲雅与曹叔雅齐声应诺。
在欢场中打滚久了,红曲姑娘自然很快就模清楚醒醒隐忍退让的心思。
这在她的意料中,一般富有人家的妻子,对于丈夫在外头的风流帐都是抱着这种眼不见为净的想法。
然而,这也在她的意料之外,因为,就她打听到的消息,曹伯雅与醒醒可是恩爱得紧,醒醒眼中怎能容得下她这粒沙子?难道是瞧她这粒沙兴不起什么风浪?
“啊!呸!这茶怎么么烫?重新换一盏来!”
红曲姑娘开始找碴,小至一盏茶,大到连客厢的格局布置都能嫌弃,直教派到她身边服侍的数名丫头吃不消,有人委屈隐忍,有人因为挨了耳光啜泣,更有人按捺不住,气得与红曲姑娘斗嘴詈骂。
“怎么回事?”收到下人们的报讯而匆匆前来,醒醒及时拉住一名小丫头想朝红曲姑娘扑打过去的手。
这名小丫头忍不住放声大哭。
她这一哭,醒醒也有些慌了,但红曲姑娘在一旁投来看好戏的眼神,让她立即端起庄主夫人的架子,轻声安抚之余,也正色追问方才发生了什么事。
尔后,醒醒让这几个丫头们先行退下,然后一脸严肃地望向红曲姑娘。
“红曲姑娘,您非得这么折腾人吗?嫌茶烫换一盏不打紧,但是有必要骂人手脚笨慢如猪吗?您若不喜欢这间客厢也没关系,但有必要责骂我们曹家酒庄待客不周,有减福报吗?”
“奴家哪有折腾人?不过是要服侍的丫头换杯不烫口的茶水漱漱嘴,这要求不难做到吧?是她们个个轻视奴家,认为奴家是个上不了台面的风尘女子,拖拖拉拉直教奴家气恼,万一影响到奴家月复中曹家酒庄未来的小少爷怎么办?再者,这间客厢的格局真个不好,住起来非常难受,难道姊姊就不担心会影响曹家酒庄未来的小少爷?”
左一句嫌恶,右一句狡辩,红曲姑娘更不忘拿月复中孩儿当护身符,在醒醒面前招摇、挑衅。
不觉闭了闭眼,醒醒将几乎盈眶的热气逼回眼底。
短短几日内,她已经习惯了闭眼忍泪这个动作。
她的笑是为了曹伯雅绽放的,泪水自然也只在他面前落下,至于红曲姑娘这个情敌,她什么情绪都不会给对方。
收拾好心情,醒醒才再度睁开眼。
“那么,红曲姑娘的意思是?”
“奴家的意思是……”红曲姑娘狡狯地道:“看来看去,酒庄上下就数姊姊的厢房格局最好,姊姊就干脆一点,让出来给奴家吧?”
红曲姑娘此言一出,登时激怒旁观的众人。
“这未免欺人太甚了!”李总管月兑口道出众人的心声。“你竟敢如此放肆!”
“呜……哇——奴家哪里欺人太甚?只是实话实说罢了。”红曲姑娘立刻捂脸哭了起来。“我的好主母啊,这些奴才好坏,您一定要替奴家做主啊……”
这未免也哭得太假了吧?众人不齿地暗忖。
为你做主?别开玩笑了,也不想想你是什么身分,大庄主尚未返庄认了你月复中的孩儿,就以妾室的姿态自居了?
只是主仆有别,醒醒没有说话,众仆只能恼怒得咬牙切齿,面目狰狞,仍不能动上一脸得意貌的红曲姑娘一根寒毛。
终于,一片紧绷的沉默中,醒醒开口道:“李总管,还不快向红曲姑娘道歉?”
醒醒此语一出,众皆哗然,难以置信的望向她,红曲姑娘更是喜形于色。
“大夫人……”李总管只觉心中一阵苦楚。“您真的要小的道歉?”
“当然。”醒醒露出坚决的神情。“现下就道歉。”
李总管终于躬身作揖,“小的冒犯了红曲姑娘,对不起。”
周遭的气氛亦随着这一幕而极为沉重。没有想到醒醒会作出这种不分青红皂白的决定,众人的心都凉了。
“呵呵,我的好主母,您还是颇有威严的嘛,妹妹还以为得好好教导您怎么管管这些奴才……”红曲姑娘咯咯娇笑道。
醒醒倏然看向她,那认真而冷然的眼神教她再也无法继续笑下去。
“红曲姑娘是客,我曹家奴仆本来不该对您无礼,但也请红曲姑娘莫要逾越了为客的礼数,管到我曹家的家务事来。”
醒醒此言一出,众皆哗然,众仆由暗恼于心一转成为满堂哄笑,红曲姑娘的神情更是瞬间错愕且狰狞。
“主母……”
“还有,红曲姑娘也别再错认他人为什么主母、主子了,醒醒真的没有一个看起来比自己还要嚣张的奴仆。”醒醒以非常认真又无辜的口吻向对方也向众人这么道。
这下子她等于是公然给对方一个下马威,众仆的笑声更加响亮。
红曲姑娘气得浑身哆嗦,咬牙切齿地道:“你说这种话好吗?我月复中的孩儿……”
“在我家相公回来之前,一切都是未定数。”醒醒镇定且淡然,但充满了气势,与之前隐忍再三的模样截然不同,彷佛已忍无可忍,露出三丈火气。
而这三丈火气与其说是怒火,不如说是她终于让人见识身为曹家酒庄大夫人的器度,旨在告诉别人,她是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终将还击的角色。
红曲姑娘终于明白自己小看了这个乳臭未干的丫头,一时之间哑口无言。
眼看当下的情况愈来愈讨不了好处,曹家众仆人人眼中精光大盛,有人抡起拳头,有人似乎想提脚揣她,更有人不知何时打哪儿模来扫帚,气势汹汹地在醒醒身后助阵,红曲姑娘只好噤声,缩到墙角去。
就像打赢了场胜仗,醒醒身后响起一阵欢呼和笑声声。
李总管更是满脸兴奋,频频向醒醒致谢,“大夫人,谢谢您替小的出了口气。”
“不客气。”醒醒却不肯居功。“我才觉得抱歉,方才没有立即站出来说话,让你受了委屈,理应由我向你致歉。”
“不不不,大夫人千万别这么说。”李总管为首的众仆忙不迭地应道。
“保护大夫人是我们的职责。”
“不,这也不应该是你们的职责。”明明是成功应付了红曲姑娘,醒醒却觉得有点儿茫然,眼眶泛起一阵酸楚的热烫。
是的,保护她,为她还击敌方的,不应该是这些忠心的奴仆,应该是那个与她结璃,要与她共度一生一世的男人……
“我回来了。”蓦地,一道略显疲惫但声调愉快的男性嗓音在客厢的院落外响起。“难怪方才进门后都没瞧见人,原来你们都到这儿来了?”
“喔,相公!”
曹伯雅才步入众人的视线中,客厢里反应最快的,是原本缩到墙角去的红曲姑娘,一下子就已经奔上前投入他怀里。
下一瞬间,醒醒再也忍不住放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