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在树下走了几圈,时不时停下,抬头看天,寻找记忆中的那片天空。
老银杏很老很老了,老到比晚秋的亲生父母不知道大上多少岁,它一直站在这里,看尽李家村的肮脏丑陋,用它苍劲的枝干,为小晚秋的身体庇护出一处落叶归根的场所,也算是她惨淡人生鬼途中唯一的慰藉了。
思绪戛然而止,晚秋定定站着,仰望树枝交叉出来的天空,嘴角有些弧度。
找到了这块她躺了十数年的地方
没有再犹豫,晚秋放下自己的背包,居然从包里掏出一把折叠铲子,展开后毫不犹豫地朝脚下的泥土挖下去,一铲、两铲她挥汗如雨,手臂酸麻却不愿停下,而是坚持着一个信念——下一铲一定能挖到!
可是事与愿违,大概是时间太久地面沉降,她迟迟没挖出自己的尸骨。
放下铲子,晚秋坐在树下休息了一会儿,眼睛定定看着那个浅坑。
难道在她重生到现在的李晚秋身上后,有人来挖出尸骨重新埋葬了?不,不可能!没有人会愿意那么干的,试看整个李家村,有谁是把她李晚秋当做可怜人的?谁都认为她死不足惜,哪怕她不是自愿和公公行房,可是在愚昧的村民们看来,男人是没有错的,只有女人,死不要脸勾引男人罢了。
晚秋的嘴角扯起嘲讽的弧度,这个村子的人,已经不分是非黑白到了极致,谁会来可怜她?
休息够了,晚秋再度挥起折叠铲,将挖掘的范围扩大,同时往更深挖去。
找不到自己的尸骨好好安葬,她是不会就此罢休的!
不知道又挖了多久,手臂酸麻已经不当一回事了,手上磨出的水泡钻心痛,可她还是不想停不想放弃,直到背后传来脚步声,有人在看到她挥动铁铲的身影后,加速跑了过来。
李铎一把拉住晚秋,喘着粗气问:“球儿,你怎么到这里来了,知不知道醒过来没看到你,我很担心?”随即,又想起晚秋前几天说过他没权利干涉她,遂抿紧了嘴唇不再说话。
晚秋看看李铎,冷然道:“我来挖尸体。”
“什么?挖尸体!?谁的?”李铎一愣,放开晚秋,“莫非莫非是?”
晚秋点点头,埋头继续挖。
李铎看着晚秋吃力地挥动铁铲,心里一阵泛酸,上前抓住晚秋的手,阻止她继续动作。
晚秋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李铎,用眼神询问他怎么了。
李铎抿抿唇说:“还是我来吧。”
见晚秋没反对,他从她手中接过那把铁铲问:“是这里吗?”
“是。”晚秋点头。
李铎便没再废话,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开始挖掘。
回到刚才坐着休息过的地方,晚秋打量了一下手上的水泡,还不算太严重,便没当一回事,屈膝抱腿,看着李铎挥汗如雨。
李铎的战斗力显然比晚秋不知道强了多少,不过二十来分钟,地上就挖出一个大坑。
坑洞已经深到李铎的腰部,可还是什么都没有,李铎却没有停下的打算,因为他知道,晚秋想把那可怜女孩的尸骨挖出来,想将她好好埋葬,让她能够安息——至少是活着的人寻找内心慰藉的一种方法吧!
抱着这样的想法,李铎又挖下一铲,铲子发出一声轻响,没有一挖到底,似乎撞到了什么。♀
这样的手感让他精神一震,手上的动作却更小心了,稍稍往边上错一错身,轻柔地拨开泥土。
他的动作很轻很温柔,就好像丈夫温柔地抚模妻子的秀发一般,而事实上,他的确是这具尸骨主人的丈夫——虽然没有正式开过结婚证。
李铎陡然放轻的动作,让晚秋察觉到了什么,她浑身一震,几乎来不及站直,连滚带爬来到坑边。李铎早已放下铲子,用手捧着一捧泥土到一边,重复几次后,一截手骨出现在两人眼前。
看到那截细小的手骨,晚秋再也忍不住,眼泪“唰”一下就流了出来。
她哭个不停,眼泪滴在那截骨头上,心里却有了归宿的感觉,好像终于回到母亲怀抱的孩子,觉察到安心和温暖。眼泪是流不尽的,晚秋胡乱擦了把眼泪鼻涕,跳下坑洞和李铎一起用手扒,指甲翻开了也不在乎,她只想小心翼翼地,将那具因地形变动而支离破碎的尸骨拼凑完整。
两人一起用手小心地扒,也用了大半天才将尸骨全都挖掘出来,勉强拼凑出来躯体。
最后,当那颗小小的头骨被晚秋抱出来时,连李铎这样的铮铮硬汉都忍不住垂泪,内心的震惊不亚于伤心,他虽然一直知道那个死去的妻子只有十岁,可当他真的看到那么小一颗头骨的时候,才惊觉事情远比他想象的严重很多。
他原本恨自己的父母,恨那个给父母出主意的所谓的村中长者,是他出的馊主意才会害死这么一个小小的女童!当然他也怨怼过女童的父母,怎么忍心让这么小的孩子嫁给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痨病鬼,以此来换取食物,却不顾她的未来如何可是今天,李铎忽然发现,自己也是害女童不幸的罪魁祸首之一。
如果不是他幼时身体状况不佳,怎会连累这个女孩嫁进自己家做冲喜媳妇?
深深的自责感围绕着李铎,他禁不住想要伸手去碰一碰那颗头骨,却被晚秋躲开。
不知怎的,李铎居然一时间自惭形秽起来,默默在一边看着不说话。
只见晚秋虔诚的跪在地上,先是用矿泉水洗净了双手,而后翻出包里的塑胶布展开,小心拍干净骨头上的泥土,将之正正经经摆好,才将塑胶布细心包成一个小小的包袱状,郑重地放回坑里,又在塑料布包上放了几枝上山时顺手带来的野花,才将泥土周围的小土包推倒,让泥土重新覆盖回去。
李铎见状,连忙上前帮忙,两人合力将尸骨郑重安葬了,晚秋笑着说:“终于不冷了。”
李铎:“???”
晚秋:“没什么,你先回去吧,我还想再呆一会儿。”
这一次,李铎没有听晚秋的,他只是走远了一些,却并不离开。
晚秋无奈,也不勉强他,反正他不问,她便不说。
无视了李铎,晚秋从自己的登山包里掏出几块点心和一个苹果,一把香。
李铎默默看着,震惊晚秋居然准备了这么多东西,她早就想好了要来做什么,而不只是单纯看看么?那她又是怎么知道这里能挖出女孩尸体的,又是怎么知道上山的路?一旦停下来,刚才忽略的疑问,便一齐涌上。
李铎一边想,一边看晚秋将那几味点心水果摆好,又点了香插在泥土里。
“你直到死的那晚,新婚之夜,都没能吃一顿饱的,做个饿死鬼不说,死后还没有一处好的容身之所,今天手头条件有限,只能潦草埋葬,希望你不介意挖尸冒犯,也不介意塑胶布太过简陋,好歹尸骨算是聚在一处,不会四分五裂了。”
这席话,李铎听着,感觉被狠狠打了一下脸,又觉得晚秋的语气太过奇怪,好像是对着墓里的女童说,又好像是在对她自己说。
黄香一截截烧断,快烧到根的时候,晚秋又从包里掏出一块用塑料布包严实的东西。
李铎不知道那是什么,他甚至不知道晚秋的包里放了这样一个东西!
只见晚秋仿佛对待稀世珍宝一样,将那块东西放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拆塑胶布,一边说:“我替你准备了一块墓碑,不是什么名贵的大理石,就是普通的木料,但是我想你应该会喜欢,我喜欢的,你一定也会喜欢。”
轻柔的自言自语间,塑胶布被拆开,露出里面平整方正的木块。
晚秋将覆着的木块翻了个面,上面刻着的五个大字立刻映入李铎的眼帘,让他瞳孔骤然一缩,再也不顾对晚秋的承诺,疾步冲上去抢过那块木板,大吼道:“李晚秋你做什么,好端端的为什么替自己立墓碑!”
晚秋茫然抬头,看着李铎,说:“我哪有替自己立墓碑,我不是还活着么?这块墓碑是送给你前妻的。”
“你说什么?”
晚秋起身,将那木块重新拿回自己手上,细细摩挲木头的纹理,嗅闻上面木料的清香,语气则透着前所未有的凄凉,“李铎,哥哥,你不知道吗?替你冲喜的这个女孩、被你们害死的这个可怜女孩,她的名字也叫李晚秋啊!”
“!!!”
李铎身体巨震,不敢置信。
“不可能!她怎么会”说到这里,李铎才惊觉,他从未问过父母那女孩的名字。
“她叫李晚秋,和我的名字一样,我们相隔千里,相差十多岁,有一样的名字,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名命运。”
这句话让李铎控制不住踏前一步,用前所未有的大力抓住晚秋,双眼赤红,“球儿,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你你到底”你到底是谁?
刚才的那些疑问,和那些奇怪的自言自语,再加上这块刻着“李晚秋”三字的墓碑,李铎觉得自己大概是作为一个军人太久了,严重匮乏想象力,不然他怎么会觉得脑子里形成的这个想法太荒谬呢?
简直太奇幻了,这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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