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连微愕,心说十二姐又不懂医,如何相爷倒叫她给我看伤。何况他伤得位置在肚月复上,虽说他二人姐弟情深,终究是男女有别,多为不便。他颇有些为难地看向阿瑶,见她倾身过来,竟真有要为他看伤的意思,口中忙道:“这个便不必了吧,伤口在洛庄主那里便已上了金疮药,包扎过了,并没有大碍。”
唐初楼道:“你十二姐可一直惦念着你的伤呢!若不让她看看,她又如何能放心?”
唐连也知十二姐对他好,只是这话由相爷嘴里说出来便不是那么回事了,心里虽颇感动,终究还是有些不安,呐呐道:“真不用,劳十二姐费心了。”
唐相话说到这个地步,阿瑶要是听不明白就真是傻了,想起在野蜂塘时她一时冲动所说的那些话,又思及先前在通圣村他救她之恩,便有些面热,当着唐初楼的面,她就算再担心,又哪能真为唐连看伤,便只有顺着唐连的话道:“真不妨事?”
“真不妨事。”唐连一再强调,怕阿瑶不信又特意拉开衣服上被豁开的那道口子,内中果然露出白色的绷带。
唐初楼的目光在两人脸上逡巡片刻,闭上眼轻哼了声道:“如此你可该放心了?”
说了那许多话,这一句话总算是真正对着阿瑶说的,只是她却不知该如何回他,心头滋味难辨,只垂首不语。
唐连觉出有些不对,又见唐初楼闭着眼似有睡意,便道:“相爷也累了,先在车上歇息片刻,等与洛庄主会合,我再来叫您。”
唐初楼似是而非地“嗯”了声,他便退了出去。
车内只剩下阿瑶独自面对他,她想了想,还是出声打搅了下他:“相爷……多谢您今日救命之恩。”
唐初楼没做声,好像真睡着了般,过了半晌,他才缓缓睁开眼,道:“这一路,你就没发觉唐庭有什么不妥么?”
阿瑶没想到他竟会忽然问起此事,一时措手不及,他这是知道了什么?她心里砰砰跳个不停,以至脸色都微微发起白来,那些不堪屈辱的记忆忽然不受控制地从脑海深处跳出来,一幕幕压得她几乎透不过起来,她紧紧攥住衣角,竭力稳住将要崩溃的情绪,不着痕迹避开唐初楼咄咄逼人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
“真没有?”唐初楼坐直身子,认真地又问她一句。
“没有。”她半垂着头,完全不看唐初楼的眼睛。
唐初楼目不转睛看着她,忽倾身过来,伸手抬起她下颏,迫使她不得不抬起头来。
“看着我说。”他道。
她避无可避,只有看向他,眼底里的惶惑痛楚还有盈盈的泪光在他面前一览无余。
唐初楼不觉怔住,就手以拇指替她拭去眼角不小心溢出的泪珠,道:“没有便没有,你哭什么?”
阿瑶别开脸,重又埋下头道:“我没哭。”
唐初楼倒是笑了:“在外面野了一年多,这脾气是越来越大了,先说要看我的戏,然后又为了阿连骂我,眼下不过问你句话,你倒委屈起来了。”他说着说着不觉便叹了口气,俯身将她拥住,颇有些感概地道,“阿瑶,你以前可不这样。”
他竟于这般兵荒马乱的时候说起以前,是又想如何?
马车在风雪中飞驰,阿瑶有一瞬极想推开他,却还是贪恋他怀中那点温暖。她乖乖偎在他怀中,将脸贴在他宽厚的胸膛上,倾听着他有力的续回想从前。仅仅只是三四年的时光,这一刻想起却觉过了几世般久远,以至她都有些恍惚起来。
那时是怎样的呢?
她有些想不起。依稀记得他是待她极好的。而她满心仰慕着他,也只想对他好,只想要讨他欢喜,便为他付出一切都在所不惜。他欢喜她便欢喜,他烦闷她也跟着心忧,只看他皱一皱眉,她也会跟着难过。为了他,她连命都可以不要,所以才会在他几次遇刺时,奋不顾身的相救,以至差一点就丢了性命。
便是那般傻气,无怪乎他总叫她傻孩子。
只是他那样成熟稳重有气度的男子又有几个女儿家不爱?她亦也不能免俗,从见他第一面起便自倾心,就此一发不可收拾。便是如今,她心里对他怨怼恨怒,仍是抗拒不得他。
他抚着她的头发,在她耳边轻道:“等出了城,你便随阿连去别处吧!”
阿瑶微怔,抬头不解地看向他,他这是要放她走?可是就在这之前不久,在野蜂塘他才说过他不信她,不可以放她走的话么?
唐初楼似是看出了她心里的疑惑,笑道:“我此次回京只怕凶多吉少,弄不好会和商相一般的结局。”他的笑里略有几分苦意,“你和阿连若也回去,只怕会遭我带累,何况——你不是一直都想走?”
是,她是一直想走。
可真当他开口说放她走的话时,心里却又不是滋味,好像无端被人嫌弃了般。
“相爷既然知道回京凶险,为何还要回去?倒不如同我们一起……”阿瑶说着却忽住了口,她这是又忘乎所以了?竟然敢这般说,她是什么人,又有什么资格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灯相做决定。
“同你们一起……”唐初楼不由一笑,“那你们还走得了么?只怕当今圣上不肯,况且,我也不想走,我还不想如他们的愿,被扣上谋逆叛乱的罪名。”
“可……商相当年不也正是因谋逆叛乱才获罪的?”阿瑶犹豫片刻,还是将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只是也不知为何,思绪竟一直在“圣上”二字上打转。
那假唐庭到底是谁,莫非竟真是当今圣上?如果是,便是说皇帝有心要剪除唐相。那唐初楼回去,还真是凶多吉少。而……皇帝,若他真是皇帝,什么样的女子没有见过,何以竟用那般不入流的手法对她……
她越想就越觉烦乱,一时竟有些神思不属。
唐初楼微微变了脸色,放开她朝后退了退,稍后才道:“那不一样,全大杞的子民都知道商相是为人构陷。”而那构陷商相的罪魁祸首便是他唐初楼,是不一样,他回去很可能是与商相一般的结局,但在大杞子民眼中却是实至名归的奸佞。
既如此,他走与不走又有什么分别,只是凭什么他要走?他当政这些年,举国上下和顺平稳,百废俱兴,国力渐强,堪为治世。呕心沥血的经营却得到这么一个结局,他着实不甘心,不甘心放弃自己亲手所创造的这一切,更不甘心如了某些人的心意。
正想着,马车便是一顿,继而停住。
唐连在外道:“相爷,到了。”
随后车门帘自外被撩开,唐初楼拍拍阿瑶的手,道:“你就在里面呆着。”
说罢起身出去,其时已近子夜,他们正停在离西城门不远的街衢上,数盏灯笼在马车前一字排开。漫天飘飞的雪花当中便见一中年男子走了过来。那便是唐连所说的洛庄主,他姓洛名轻羽,乃是岳州城洛家福庄的庄主。当年唐初楼来岳州安抚民变时与之结识,交谊甚深。这些年唐初楼虽在京城为相,却并了与洛轻羽的联系,暗地里没少资助洛家福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不想今日竟用上。
“贤弟——”唐初楼上前,见洛轻羽欲要叩拜,便将他扶住,道,“不必多礼。”
洛轻羽道:“轻羽来晚,累相爷受苦,实在愧不敢当。”
唐初楼道:“贤弟言重,我而今便全靠你了。”
叶如诲那边的追兵追得很紧,他们并没有多少时间叙旧。两人寒暄了两句便转到正事,当务之急,出城才是大事。
洛轻羽道:“相爷放心,西城门今晚上的守卫有部分是我们的人,而且我们手上还有道必胜王牌——我已拿住了沈平和他两个儿子。”
唐初楼闻言一喜,道:“贤弟办事果然让人放心。”
话毕,便听洛轻羽朝下属吩咐:“把沈平带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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