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夕非常震惊。
生活在混沌世界里的何夕自以为见过了无数的人情世故,堕落有之,纯洁有之,先纯洁再堕落有之,堕落后又纯洁也有之。然而像顾展这种纯洁中带着堕落,堕落里带着变态,变态又混合着控制狂的人,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在何夕刚刚遇到顾展的那个年代,娱乐圈还没黑暗到后来的那个水平。但是尽管如此,堕落的前奏也早就已经响起,例如靠着纯洁的外表和甜美的嗓音走红的玉女a,实际上是靠着陪唱片公司高层玩女体盛和群p而受捧的,以俊朗的外表和火辣的舞蹈出名的靓仔b,其实是因为某方面功能非常卓越而被某富豪的遗孀相中,砸了大把的钱炒进了大众视野等等。
对于何夕来说,在全国最好的酒吧驻唱已经是个非常好的结局了。在这个全国gdp名列前茅的大都市里,有许多人喜欢听自己唱歌,愿意倾听自己的声音,足够让自己维持生计,甚至可以偶尔可以奢侈的消费那么几次;时不时进几次录音棚,给一些当红的歌星做做监制和和声;写的满意的词曲能被大型的唱片公司买去,能听见眼下当红的明星唱自己写的歌,这就已经非常好了。
至于更好的发展,彻底的走进娱乐圈,何夕从来没想过。当然,如果有这个机会,何夕也当然不会拒绝。只不过,她并不是那种能削尖了脑瓜往里钻的人,身为性取向不寻常的人,何夕不喜欢和男性共事。
而顾展的出现,打破了何夕的僵局。
二十岁的顾展在茫茫人海中选中了何夕,在何夕的猜想中,如果想听说过自己的名字,那一定要是经常混迹于各个酒吧和地下场所的人才行。如果顾展能够打听到自己每个星期什么时间在酒吧里驻唱,那么顾展一定是个玩乐的行家。
显然,何夕失算了。
顾展绝对是个异类。侵占了哥哥顾翔浑身上下所有‘认真’细胞的顾展,是个不折不扣的强迫症患者,她每天有着严格的作息时间和工作计划。一旦工作计划和作息时间产生了冲突,那么强迫症会化身成工作狂,像古代死脑筋的将军一样有着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冲劲。
工作狂的顾展为什么会踏入这家酒吧?答案很简单:为了工作。
风雅有许多艺人来自星探的慧眼。
练就一双火眼金睛,对于一个投资人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本领。现在有许多红透了半边天的明星,全都来自当年顾海生的投资。认定一个人有投资价值,进而对其进行深层次的挖掘,这是顾展的工作。对于这方面,从小在世家长大的顾展已经有所领悟,然而如果想要真的得到公司长辈的认可,还是需要拿出一些成绩。而何夕,就是顾展未来的成绩单。
“你多大了?”
顾展不吸烟,更不喝酒。坐在酒店的套房沙发上看着正一边抽烟,一边拿着铅笔在酒店的信纸上涂涂写写的何夕。听见顾展的问话,何夕拿着烟蒂寻觅了一圈没找到烟灰缸,犹豫了一瞬间,把烟蒂丢进顾展刚递给她的温水里。
“十六。”
似乎能感觉到对方皱了皱眉。何夕很无所谓,反正现在的生活自己很满足,不管眼前这个所谓风雅的少东到底是不是真的看中了自己,何夕都至少还有一条谋生之路。
“这是我现在能够提供给你的合约,我走之后你可以仔细看看,今天晚上就住在这里。如果对合同有什么疑问和不满,明天早上八点我会过来。这是我的名片。我姓顾。”
说罢,顾展从深棕色的公务包里拿出一份装订整齐的合同和一张小小的卡片,摆在了何夕的面前。笔直的坐在何夕对面的沙发上,面无表情的看着何夕。
何夕这才抬起头再一次仔细的打量顾展。
在酒吧昏暗的灯光下,顾展显得平淡的像一杯水,而眼下坐在灯光明亮的房间里,何夕更加确定了自己之前对顾展的评价:机器人。
八月末的夏天,酷暑难耐,何夕穿着一件t恤仍还要靠冰水解暑,而月兑掉外套的顾展穿着一件长款细条纹衬衫,何夕粗略的数了数,算上袖口的七颗扣子,顾展这件衬衫上少说也有三十粒扣子,从袖口到领口,眼前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女人包裹的严严实实。乌黑的略有些自然卷的短发,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色的眼镜,紧闭着的薄薄的嘴唇,没什么光芒的眼睛,细细的眉,有点宽的肩膀显出一股干练的女强人范儿,薄薄的上身,比何夕高些,像个被压路机碾过的纸板,整个人像被按下了off的机器人,除了精致的五官之外,带着三分刻板,七分机械。
何夕一直对充满禁欲气息的女人有着不可控的喜好,很显然,眼前的这个人就在她的喜好范围之内。唯一不太完美的是,才二十岁的顾展不论如何想要让自己显得稳重,多少还是有些底气不足。
事实上,独自正式签约某个艺人,顾展还是第一次。看着眼前貌似文静实则不良的少女,顾展有点紧张,生性冰冷的她很难拆卸下自己坚硬的外壳,越是紧张,整个人越显得僵硬的一本正经。
何夕觉得有点可笑。粗略的看了看顾展手中的合约。且不论薪酬的问题,光是制作人和每年专辑的发行数,何夕就明白这不是个普普通通的合约。即使对自己的本领非常自信,但面对这种从天而降的馅饼,何夕还是觉得不太可信。
“顾少东,你在开玩笑吗?”
机器人不明显的皱了一下眉,何夕被这一闪而过的不满表情电到了脑内的某根神经,冷冰冰的少东开口了:“我不会跟你开玩笑。时间不早了,如果没有什么问题,那么我先走了。明天八点我会来找你。希望你可以做出一个对你我都有利的选择。”
说完,顾展一拂衬衫上不存在的灰尘,从沙发上站起身。
“就这么走了?”何夕有点惊讶,挂钟的指针刚过十二点,对于何夕来说,新的一天才刚刚开始。她不相信顾展这种娱乐大鳄会这么轻易的早早回去。更多的是,作为同性恋,何夕非常确信自己在顾展的身上闻到了同类的气息。虽然何夕的生活一直不是那么阳光,但她的私生活一直非常纯洁。一是因为年纪实在不大,另一个则是因为身边的同类并不多,可供选择的对象也很少。在看见顾展的一瞬间,何夕忽然有了那么一丝小心思。
想留下这个呆板的人,哪怕只有一会。
顾展又一次皱了皱眉,何夕再次确信自己的心跳受到了一点点影响。顾展又一次用她独有的语气询问起来,“有什么问题吗?”
何夕摇了摇头,又点了一支烟,“我以为你会想从我这里得到除了音乐之外的更多东西。在这个圈子里,不是应该有更多的关系吗?”
“请不必故作成熟。对我而言你是一个值得开发的歌手,没有除此之外的更多价值。”顾展的话冰冷而有些不耐烦,这对于机器人来说十分少见。顾展自己也有点奇怪,对于一个初次接触的人,自己竟然数次不慎表露出了真实的情绪。
“顾少东,你喜欢女人还是男人?”
听到何夕的话,顾展像是受到了冒犯。拿起了沙发上的薄外套,提起自己的公务包,毫不掩饰的用厌恶的眼神看着何夕。并且用比之前更拒人千里的姿态回敬何夕:“我的私生活和你没有任何关系。请你收回无聊的好奇心。我要走了。再见。”
“这关系到我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你,我喜欢的是同性,如果你也一样,我就不能用看普通女人的视角对待你了。”
何夕有点不甘心,心底更加确信顾展只不过是个披着冰冷外壳的假正经,玩味的抽了口烟,用火热的烟头戳了戳合同的标题,好好的一张白纸被她弄的斑斑点点。
顾展头也没回,伴随着关门的声音,传来她平静的声音:“请便。”
事实证明何夕看人的眼光是很毒辣的。
作为第一个亲自签约的艺人,顾展对何夕的发展非常重视。这其中到底掺杂着多少个人因素,何夕不太确定,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顾展对何夕的重视程度,已经不属于一个老板对员工应有的范畴内了。
在那天晚上以后,顾展好好的检讨了一番自己的行为举止。几番反省,顾展都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为什么会在何夕面前难以自持冷静。最终只有把自己的情绪波动归咎在那天晚上在酒吧喝过的一杯酒精饮料上。
顾展从不饮酒,那杯谈不上酒的饮料无法影响顾展的任何思维能力。
当晚,顾展前所未有的失眠了。辗转到五点半,机器人破天荒的提前起床,按照平时的工序流程晨跑洗澡吃饭,端坐在电视机前等新闻时,顾展才意识到距离新闻的播出还有整整一个小时。因此,拒绝浪费时间的顾展鬼使神差的提前出门了。司机还没到,顾展亲自开了自己的车到前一天晚上给何夕订的酒店,然而,距离说好的会面时间,还早了许多。顾展坐在酒店的大堂,打开报纸开始看新闻。
七点五十六分,顾展合上了报纸,整理好自己的衣着,踏进了电梯。七点五十七分,顾展站在了何夕的门口。拿出门卡,顾展看着大门上的号码牌,伸出左手盯着手上的腕表。
作为一个合格的时间强迫症患者,顾展唯一的奢侈品就是手上的表。无法忍受时间的偏差,顾展一边看表一边默默的倒数。提着老派的公文包,顾展的站姿可以说无可挑剔。八点整,顾展按下了何夕的门铃。
叮咚
没人应门。
五秒后,顾展再次按下门铃。
还是没有人。
第三次按下门铃无人应答之后,顾展刷卡打开了房门,大步迈进了房间。一进门就看见满地的烟头和揉成一团的空烟盒,何夕穿着昨天晚上的t恤趴在大床上睡的正香,手臂从床沿搭下,手边的地毯上倒着个伏特加的酒瓶,地毯上湿了一块,看起来是喝着喝着睡着了。
何夕的睡相非常好,既没有流口水,更没有打鼾。双眼紧闭着,乌黑浓密的睫毛稍有些颤抖,白里透红的皮肤,让人根本想象不到这个人醒了之后是个荒诞不羁的不良少女。
不知道为什么,顾展没有叫醒何夕。而是拉上窗帘,搬来了一把椅子,坐在床前关上了手机,看着熟睡的小魔王。
看了一个小时之后,顾展站起身,把椅子放回原位,拉开窗帘,推门离去。开着车回到公司,继续自己每天的工作。
中午,何夕被夏日的太阳晒醒,揉着凌乱的头发,环顾四周,看看时间,发觉竟然已经中午。那时候还没有手机,抄起床头的电话,按照名片上的号码打给顾展。
“对不起,我生病了,现在不方便过去。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今晚去酒吧找你。在你表演结束之后再谈。”
在日后十五年的交往中,何夕越发确信,顾展那次生病绝对是个借口。
当晚,何夕照例带着自己唯一的奢侈品:价值五百块的吉他,来到了还没热场的酒吧。这不是周末的晚上,人并没有很多。在时代还没有大发展的情况下,夜店行业还没有千禧年之后火爆,但是反之,在那个还没有电子网络的年代,几乎你可以在酒吧买到所有你想买的东西,做你所有想做的事情。
十六岁的何夕还从来没有碰过任何迷幻药和毒品,尽管早就有无数的损友像她推荐过同类的堕落之源,声称可以很大程度的提高舞台表演的效果,目睹了几次同行嗑药后的表现之后,何夕也明白,那些东西的确能让人踏上另外一个台阶。不过对于何夕自己来说,完全没有使用的必要。毕竟,她对自己现在的生活很满足,即便不借用任何外力,也足以过的舒服。
但今晚,舞台下的何夕第一次觉得自己需要做的更好。
模模糊糊的也有些其他的原因,十六岁的何夕还不明白。
那天的舞台效果好的出奇,酒吧老板在舞台下被何夕感染的同时心在滴血,这个好不容易才挖来的台柱,肯定是要离开了。
在舞台上卖力表演的何夕,并没有在人海中找到顾展的脸。在失望的同时,何夕也觉得生气。
初次尝试药剂的何夕多少有些不适应,表演接近尾声,伴随着被放大的细节,何夕的情绪波动很大。扫遍全场,即使有再多的人为了自己而疯狂也不代表自己能够找到那张脸。当天晚上,顾展没有出现。
何夕不明白,为什么忽然消失了?
整整三天,顾展都没有再出现过。三天后,何夕再见到衣冠楚楚的机器人,本就单薄的顾展比三天前明显瘦了一圈。眼下有着被精心掩饰过的黑眼圈。顾展手腕上的表还是原来的那一块,可瘦弱的手腕仿佛已经支撑不住,似乎用力一甩就能把手表月兑手当做暗器甩出。何夕吓了一跳。顾展从公文包里拿出了合同,再次放在了何夕的面前。板着脸说:“三天前我的同事代替我去看了你的表演。这是新的合同。”
顾展穿了一件浅绿色的衬衫,照旧把扣子系到了领子的最上一颗,脸上还是冷冰冰的面无表情。似乎是努力想让自己显得更有活力一点,在遮黑眼圈的时候略微施了一些眼妆,可是满面的病容实在是遮掩不住。何夕推开茶几上的合同。
“我签了这个,你就又不见了?”
“这个还要看公司的安排。但是你的合同一直是由我跟进。基本上可以确定我会一直为此负责。”
“那你这几天人间蒸发怎么算?”
“我生病了。”
“如果我签了,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我不确定。但你如果不签,公司可能会换其他人来跟你商讨问题,也有可能彻底放弃你。”
何夕没再犹豫,提笔龙飞凤舞的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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