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靳寅直接看向明遥,沉着声道:“明小姐,你父亲的死,并非是谌王妃一人造成的。当初若不是他萌生了想要置谌王和谌王妃于死地的心思,又与他人联起手来布局,根本就不会被那个蒙面人所利用挟制。你为何就非要钻入死胡同里,一条筋的认定谌王妃就是你的杀父凶手?”
自从与玉子倾相处后,明遥虽也在岐城,却很少与苏靳寅来往。
与玉子倾之间,是逢场作戏,可更多的是利用;可对于苏靳寅,她却是怀揣着豆蔻少女所持有的一切美好幻想的。
说起来,苏靳寅承载了她无忧无虑时期的美好与灿烂,却也见证了她的狼狈不堪。
这样的矛盾事实,此刻尽数摆放在心里,让她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辨不清心头是何种滋味,呐呐的蠕动了下嘴唇,忽而低下头,沉默下来。
片刻后,她抬起头,眼里含泪,紧紧的握住那柄匕首,望进他深邃不悦的双眸,泫然欲泣的问道:“苏靳寅,你是在告诉我,我爹是自作自受,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自取其辱的吗?”
“明小姐,我……”
“可是你别忘记了,她本来可以救我父亲的!”明遥却哭着吼道,泪水沿着双颊流下,刹那间就湿如雨花,“可她没有救我父亲。反倒是为了一块死物,亲手将我父亲劈死。这些都是我亲眼看到的,你以为你想糊弄我吗?”
苏靳寅忽然觉得女人可真是麻烦,眼神瞥到玉子倾那愤怒的神色,眸光也变得深了几分,摇头反驳:“明小姐,我问你,你让谌王妃去救你的父亲,她有这个责任和义务吗?”
明遥正伤心的哭着,听到他的问话,神色莫名一怔,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苏靳寅似乎也没想过要她回答,继续规劝:“以你父亲对谌王妃所做的事情,她不狠狠报复回去,已经算是仁慈的了,你还指望她能怎么做?更何况,当初若不是谌王妃那最后一劈,说不定你父亲还要再忍受凌迟的痛苦,你是愿意看到他继续嗷嗷叫的痛苦下去,还是宁愿给他一个干脆利落的解月兑?”
明遥心神巨震,神色怔怔的,有片刻的恍惚,手一松,那匕首就月兑离了她的掌控。
想起那一夜父亲脸上狰狞欲死的神色,单薄的身子竟忍不住颤抖起来,一直以来认定的事实,忽然之间变得极其混乱。
她膝盖一弯,直直跪了下去,双臂环胸,头也随之埋入了膝盖当中,忍不住失声痛哭。
苏靳寅眼里划过一抹难以名状的复杂,将那柄匕首翻转着,摊在了手掌心,白色的利刃,鲜红的血液,两相对比之下,竟给人一种极致刺激的视觉之感。
悲痛欲绝的哭声如魔音穿耳响在众人耳畔,顾惜若别过头,神色麻木。
方才那些话,她也曾经跟明遥说过,当初明遥也表示非常感激她给明哲的最后“解月兑”。
只是转身过后,便与她作对,演变成如今这样的局面。
或许她骨子里一直都有着冷血和无情的因子,不然在面对着这样的哭声控诉时,她不可能完全做到无动于衷。
苏靳寅蹲,将手中的匕首轻轻放置在地上,眸光复杂的看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明遥,一个手刀切在了她的脖颈处,单薄的身子就倒向一旁。
他一手从她腋下穿过,打横抱起那轻得不能再轻的身子,朝顾惜若歉意颔首:“王妃,苏某先带她回去了。晚间再来找您议事。”
顾惜若点点头,僵硬的挥手。
直到那脚步声渐行渐远,她才分别给玉子倾和青冥解开了穴道,自己则是重新躺回到了藤椅上。
“若若……”玉子倾复杂的凝视着她,最后却发现不知道该说什么,重重叹了口气后,便要拂袖而去。
“给我站住!”顾惜若眯着眼,朝他的背影冷声质问,“你要到哪里去?”
自从那次长街上分开后,玉子倾就整日整夜的不见人影,这还是隔了那么长时间,她第一次见到他。
可两人再次碰面,还是因为明遥的事情闹得不欢而散。
她这是造了什么孽!
怎么随便一个人都跟她做对?
青冥在旁看着,忍不住抿唇偷笑,觉得王妃这话说出来,还真是有几分长者的姿态。
相反的,玉公子就成了乱惹事被责骂的小孩儿了。
玉子倾对她这样的呵斥很是反感,回头时脸色万分难看,尤其是在看到她施施然坐着,而自己站着却依旧被呵斥时,一张脸几可与锅底媲美,颇有些咬牙切齿:“我去看看明小……”
“啪——”
顾惜若没等他说完,猛地从藤椅上跳起来,胡乱抓起手边的茶盏就朝他扔了过去。
“张口闭口都是明小姐,你能有点出息吗你?”扔一个还不够过瘾,她又将案几上的其他茶具砸过去,语气比玉子倾的还要咬牙切齿愤恨难平,“亏你还是个男人,整日里想着的净是些风花雪月之事。你的责任感呢?见鬼的跑去哪里了?”
饶是玉子倾受过多少良好的教育,此刻被她这么粗鲁的怒骂着,并且还是当着青冥的面,也不禁怒从中来,轻轻松松的接过那些茶水四处飞溅的茶盏和茶壶,冷声叱道:“够了。若若,你就算对明小姐有再多的不满,也不能这么蛮横不讲理!我不过是去看一下她,你至于……”
“很至于!”顾惜若冷冷的应了声,脚下步伐加快,浑身夹带着一股劲风,竟像只母豹子般直直扑了上去,极速的冲力将玉子倾撞得胸口发疼,身形不稳,踉跄着后退几步后,他才堪堪站住了脚步。
只是还没等他缓过神来,却又见顾惜若扑了上来,冲势比之方才更为令人惊骇,玉子倾想要呵斥,却发现雨点般的拳头已经砸到了自己的身上脸上和头上。
顾惜若像发了疯似的,脑子里空洞无物,什么都想不到。
这些日子强撑着的压力,就像是最后一根稻草,在这个特殊而关键的时候里,朝着那颗小脑袋压了下来,看到玉子倾就跟看到仇人般,好一阵的拳打脚踢。♀
“……我打醒你!咬醒你!咬死你!”
玉子倾连忙躲开,却在下一瞬感觉到自己的衣服被撕咬着,忍着没有反踢一脚回去,低下头一看,那整齐的皓齿如锋利的锯齿,隐约还反射令人悚然的唳芒。
只听撕拉一声,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将衣服从肩头撕到腰侧,其他地方的布料也不能幸免,很多都被撕扯成了好几半。
“够了够了!”玉子倾怒不可遏的反手阻止,这样的动作,反而把顾惜若惹毛了,口下手下脚下丝毫不留情,仿佛是瞅准了他不会真的动手打回她,拳打脚踢,口齿撕扯,能咬的,能撕的,几乎都逃不过她的魔爪魔脚和魔齿。
青冥站在边上,傻眼得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原来,他以前还真是小看王妃了。
瞧这爆发的能量,简直与江湖中人面临绝路时的不相上下。
在看到玉子倾眨眼就被咬成布条的衣裳时,他猛地扯紧了自己身上的衣裳,仿佛那利齿也跟着咬在了自己的身上,清脆的裂帛声,刹那间贯穿了双耳。
此刻,除了那怖人的撕拉声,他似乎已经听不到任何的声音了。
眼前有关于王妃的彪悍依旧在继续,他却不敢再兴高采烈的旁观,心里暗自思忖着,以后就算是惹上王爷,也绝对不能违背王妃的任何意思。
否则,此刻玉子倾的下场,便是他今后的教训。
“青冥,你还在傻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将你主子拉开?”玉子倾几次想要闪躲,都被顾惜若缠住不能月兑身,无可奈何之下,也顾不上自己所谓的颜面,冲着青冥就大声喊道。
青冥模了模鼻子,看着仍旧咬得起劲打得痛快的顾惜若,左右衡量了几番,还是觉得这个时候不要去打断王妃的兴致为好。
否则,吃亏获罪被罚的人,可是他。
玉子倾求救无门,又不敢下重手扯开顾惜若,边闪躲着边束手束脚的反击。
等到某个近乎疯狂的女人终于停了下来,他浑身上下已经是酸痛不已,衣裳更是成了一条条布条,在空中不停的飘荡,说不出的凄凉落魄。
玉子倾动了动袖子,丝条漫舞,嘴角也跟着抽搐了下,无奈的抬头看某女,之前的愤怒也被哭笑不得取代,“若若,你都把我的衣裳撕扯成这副模样,还把我打得浑身是伤了,总该消气了吧?”
因着方才的剧烈动作,顾惜若的发髻也变得格外凌乱,整个人看起来还有些邋遢不堪,可此刻情况特殊,除了旁观的青冥,当事的两人根本就没有心思去理会。
但见她挑衅的扬眉,丝毫没有一丝心虚,理所当然的哼道:“你以为,单凭这样的力道,就能消除我心里憋了许久的怨气了?我告诉你,就算你今日衣不蔽体,浑身青紫,都不足以让我解气。”
“噗哧——”
身旁忽然爆出一阵轻笑声,顾惜若和玉子倾齐齐看过去,目光如刀似剑,逼至青冥的咽喉,原先笑得无比开怀的脸色顿僵,一股危险的气息迅速蔓延在了小小的庭院中。
待青冥彻底安静下来后,玉子倾才对上顾惜若的视线,语气里三分愤懑难平,七分无可奈何,“若若,这几日,我把岐城的事务都抛下,任由你一个人去处理,我承认这是我的不对。可彼时岐城正是慌乱时期,明小姐又不会武功无法自保,我若是不尽快寻回她,恐怕她会凶多吉少。你向来聪慧,应该会理解我的此番举动的吧?”
顾惜若闻言,愤恨咬牙,想说她的聪慧不是用来猜测敌对之人的安危与否的,可终究还是没说出这般让他跳脚的话。
何况,方才也将这些日子囤积的怒气和怨气全部发泄出来,且玉子倾的语气也变软了许多,如今最重要的还是如何解开彼此之间的结,消除这些日子累积下来的矛盾。
她不想因为一个外人而把自己的亲表哥推到陌生人的位置上。
那根本就不是她想看到的。
“我消气了,之前你抛下自己的公务出去寻人的荒唐事儿,我也不追究了。”她双掌对击,清脆的响声萦绕在小院上空,却驱散不了此刻的阴霾,“可是,明遥这个人,你以后要离得远远的,最好不要再跟她有什么瓜葛。”
玉子倾眸光暗了下来,“为什么?她又没有做错什么,你又何至于此?说到底,这还是我们欠她的。”
“停!”顾惜若淡淡打断他的话,意味不明道,“到现在你还以为,我之前所做的根本就是错的,是吗?”
玉子倾有些模不准她的想法,一时竟无法作答。
青冥紧皱着眉头,害怕他说出什么刺激顾惜若的话,连忙抢先开口:“玉公子,属下虽身轻言微,却也要忍不住出来,为王妃说句公道话。当日的情景,王妃除了要护着拼命抢来的令牌,还要救人,根本就没有别的选择。于王妃而言,能够在对方几次三番的袭击中全身而退,已经是万分不容易。您为何就不能设身处地的为王妃着想,反而是听信片面之词去冤枉王妃?”
“青冥,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成哑巴!”顾惜若瞥了他一眼,青冥只觉一道清冽冷光射来,如高岭冰雪,却又深悒莫名,与一贯的盈盈水亮有着天壤之别,下意识就缩了缩脖子,闭上了嘴巴。
顾惜若一手负于身后,缓步走上前,淡淡问道:“你倒是说说看,我哪里欠了明遥的。”
她的语气很轻淡,只要听过一次,就连痕迹都不会留下。
可玉子倾却无端的心里没底气,顾惜若越是如此,他就越是心虚,眼神闪躲着,左看右看,就是不敢看她,有些语无伦次:“若若,这些东西,你自己都该懂得的,何必要我一一说出来?揭穿了,对彼此也是一种尴尬……”
“要你说你就说,废什么话?”顾惜若冷不防一声低喝,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劲和霸气,玉子倾心神随之一震,竟从她身上感觉到了不输于谌王的凛然之气。
只是,相较于谌王的内敛和无形压迫,顾惜若的这份气势就显得张扬外露了许多,海潮般喷涌而出,兜头倒下,几欲将他淹没窒息。♀
他默默的咽了下口水,仔细斟酌了一番,才缓缓道:“你杀死了明遥的父亲,这难道不是一种亏欠?”
“你可知道,明遥的父亲为官多年,又害死了多少无辜的生命?若真是要进行一番计算,就算是明哲死一千次一万次,都无法抵偿黄泉路上的那些冤魂的数量!”顾惜若不避不让,神色是一如既往的淡然从容,甚至唇角还轻轻勾起,吐出的话却是冰冷直戳人心,“你看,我杀掉明哲,不知道挽救了多少将来可能把性命葬送在他手里的性命。这简单的数目对比和计算,就连三岁小儿都很清楚,你还想要为此辩驳什么?”
玉子倾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自然知道,从她口中吐出的话肯定是对的,可他也十分理解明遥的想法。
怎么说,明哲都是明遥的父亲,她有那样的情绪,也实属正常。
可在他看来,顾惜若不能理解明遥的心情,就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
顾惜若却仿佛看透了他心中所想,自嘲一笑,淡淡的苦涩自内而外蔓延着,“你或许会觉得,我不该不理解明遥,对不对?明哲是她的父亲,她有那个理由和立场去怨恨我为难我甚至是仇视我!可是,你有没有替我想想……想想……”
她的情绪忽然变得激动起来,胡乱摆动着双手,仿佛想要通过这样的动作,来缓解心头不断翻滚起来的怒气。
可到了最后,她手掌胡乱一甩,掠过之处,花草皆被她不自觉外溢的真气所伤,叶黄茎断,已然辨不出原先的模样。
“你有没有替我想想,其实我比明遥更无辜?”她不耐的瞥玉子倾,努力压制着胸中腾掠的怒火,竭尽全力稳住自己的情绪,不让此次的谈话再次不欢而散,“为什么明遥怨恨我,你可以理解,而我这么做,就成了亏欠她的?我知道,一个人总是会无意识的偏袒着弱小的一方,明遥很可怜,值得人同情,所以你把所有的同情都给了她,以至于她再怎么对待我甚至是报复我,都可以冠以‘为父讨公道’的高帽子?我不可怜,做出了伤害弱小之人的事情,我罪不可赦。所以我就活该去受这份罪——去接受你们的指责和误解,甚至还要背负上本就不属于我的极大罪名!可是……”
她粗喘了一口气,胸脯也跟着一起一伏的,明显就是处于暴怒的边缘。
青冥心下担忧,走过去想要为她辩解,冷不防她狠狠甩袖,强劲的气流正好砸往他所在的方向,他心神一凛,慌忙逃开,身子还没站稳,耳旁就听到她一声夹杂着内力的低喝。
“可是你他妈的能不能对我公平一点?”
几乎是与此同时,她掌下劲风向后挥出,身后的藤椅瞬间支离破碎,粉屑伴着烟尘滚滚升起,覆灭之势初现端倪。
玉子倾闻言,整个身子不可抑制的颤抖了下,看似为她此刻的强悍气势所震慑,实则是为她那句终于道出的委屈。
对!委屈!
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在她的心里,竟然还埋藏了这么多不为人知的委屈。
她所说的每一句,几乎都是对他此前诸般言行举止的控诉,字字诛心,声声谴责。
他只觉自己无颜再去面对这样的她,只恨不得立即逃遁到旁人愈发瞧见的角落里,保留着那样浅薄的自尊。
“若若,”他紧了紧拳头,努力使自己的声线听起来平稳一些,可终究难掩其中的颤抖,“我此前并不知道,你心中竟藏有如此多的怨言。若是我要知道,定然不会对你说出那些伤人的话。可是,明遥的确是无辜的,要说起受到伤害最大的,难道不该是她吗?”
“呵……”顾惜若不可抑制的低笑了声,螓首微垂,纤纤素手拨弄着腰间悬着的玉佩,不痛不痒道,“你说得对,在那次的变故中,受伤害最大的人非她莫属。这一点,我不会否认。可是,那根本就不足以成为她勾结柳屹瞑狼入室的理由。我本来就不认为自己欠了她什么,可即便你真的要我为她做出补偿,方才我递给她的匕首,又算或不算?”
玉子倾喉间一紧,点头不是,摇头不是,头一次觉得,这样双方有理的问题,还真不是他这颗简单的武将脑袋所能够想得清楚的。
这时候,他倒是宁愿自己面对的是战场上俘虏的生死去留,而不是这些左右寻不出一个简单答案的问题。
“之前你跟我说,我变得陌生不近人情,为此我还狠狠的反省了自己。可是,到现在我告诉你,变的那人不是我,而是你。”说了那么多,终于在此刻得到了最简单的结论。
玉子倾脸色紧绷,想也不想就反驳回去:“胡扯。你真实越说越离谱。”
“我胡扯?”顾惜若指着自己的鼻子,神色悲愤,“我再怎么胡扯,也不会如你这般不问青红皂白就指责我给我定罪,更不会抛弃自己的责任不管全城百姓的死活只关心儿女情长?我承认,在明哲一事上,我是自私到为了死物可以看着无辜之人被杀,可我分得清什么叫做轻重缓急。我已经在尽力弥补了,否则你以为我好端端的会去接下你的烂摊子管岐城那些百姓的死活?我告诉你,我他妈的没那么伟大!”
她狠狠甩开手臂,宽大素净的衣袖划出一道清冽的弧线,如利刃般割在了肌肤上。
玉子倾觉得脸色火辣,侧过身子,没有接话。
顾惜若却是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回去,双手背在身后,朝他挥了挥手,“我不管明遥到底给你灌了什么*汤,让你对她居然如此维护了。你们之间的事情,我也没有插手的心思。从今日开始,只要你不把她往我跟前带,我就权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你走吧,继续沉醉在你的温柔乡里吧!岐城的事务,你何时记得起来了,再来跟我要回去。”
语毕,她抬眸看青冥,示意他送玉子倾离开。
青冥朝她会意拱手,快步走到玉子倾的面前,伸手做出一个“请”的姿势,淡淡道:“玉公子,您请回去吧。王妃估计也累了,有什么事儿,改日再来说清楚也不迟啊!”
玉子倾瞥着他,又越过他肩头看了看背对着自己的纤瘦身影,脊梁挺直如青松翠柏,无端的让人感觉到类似于“巍峨不屈”之类的词儿。
是以,他心头那一抹愧疚也被无形扩大,可在几经辗转斟酌之后,终究还是轻叹着离开。
青冥眸色复杂的看着他的身影,重又走到顾惜若身旁,有些担忧道:“王妃,您看,这藤椅也坏了,茶具也没了,是否需要属下再去准备一套新的过来?”
“不必了,”顾惜若揉了揉眉心,朝他摆手,“去给我准备酒,越多越好!越烈越好!”
青冥:“……”
……
薄暮时分,余晖遍洒。
苏靳寅靠坐在窗前的藤椅上,眯着眼,迎着金灿灿的光线,仔细打量着沐浴在余晖之中的房屋树木。
秋意渐浓,夜幕尚未降临,夕阳却已经失去了暖热的温度,余晖跳跃在手臂上,触之微凉。
窗外树叶随风飘零,旋转几番之后,就无声无息的落在地上。
他本就不是伤春悲秋的文人墨客,更是谈不上什么触景生情,只是想到这么多年来,他也不曾好好看过一次日落,心里不免有些感伤。
早在此前,他还未曾被谌王识破身份,依旧自由自在的做着自己的岐城城驻军的统领,心心念念着的,无不是谌王那一颗项上人头,私下里谋划的,也是为了这样身上所背负的血海深仇。
可是,谁又能想到,短短几天之内,事情就发生了如此戏剧性的跳转?
——他为仇人的妻子“鞠躬尽瘁”奔走办事,到头来竟也逃不过那样浅薄而又俗套的戏码。
想想都该觉得无比讽刺,可他却丝毫没有玩笑的心思。
隐约中,他听见床幔之后响起一阵窸窸窣窣声,身随心动,抬步走到床前,隔着密不透风的床幔,淡淡问道:“明小姐可是醒了?”
床幔里的声响蓦地停了下来,而后一道羞怯的声音弱弱响起,床幔一角也被掀起,露出明遥那苍白而略显惺忪的小脸,“苏靳寅,你怎么在这里?”
苏靳寅顿时长舒了一口气,背转过身,在屋内的圆桌上倒了杯茶,转而递到她的手中,看着她喝下后,才缓缓道:“你晕过去后,是我把你带回来的。我担心你醒来后胡思乱想,就向谌王妃告了声假。如今你自己查看一下,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明遥依言动了动,除了被他切了手刀的地方有些酸疼,其他倒是没有什么异常。
她朝苏靳寅点了点头,笑着握紧了手中的杯子,“我没事。你若是有要事,可以先回去处理。我不要紧的……”
苏靳寅没有回答,只是朝她伸出手。
她神色微怔,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去,有些感激又有些讪讪然的轻笑了几声,连忙将手中的杯子递过去。
看着他神色淡然的起身倒茶,她忽然有些不敢置信,直觉自己尚在梦中,不禁揉了揉眼睛,欲要擦去那莫须有的灰尘,将他此刻的神态动作看个一清二楚。
“在想什么呢?竟然如此入迷?”苏靳寅轻笑着,将刚倒好的热茶递过去,搬过一旁的矮凳坐在床边,敛起了脸上的消息,正色道,“咱们来谈谈。”
明遥偏着头,笑得纯净而无辜,“谈什么?”
“谈谈你的杀父之仇。”
明遥手下猛地用力,长长的指甲在茶杯身上划过一道狰狞的痕迹,尖锐的刮痕声响在两人的耳畔,似乎要将彼此隐藏极深的结痂划破扯开,露出里面模糊的血肉,教人不忍直视。
她神情有些恍惚,呐呐道:“苏靳寅,你若是还想跟我说,那些事情不是谌王妃的错,想要劝我放下吗所谓的仇恨,那就不必说了。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解决。”
“明遥!”
苏靳寅忍不住轻唤,明遥闻之,霍然抬眸看他,嘴唇蠕动了两下,随即转开脸,隐在暗影中的侧脸上悄然划过一抹晶亮。
她佯装无意的捧脸静听,一手却不着痕迹的抹去那湿凉的感觉,心头升腾起的喜悦和复杂,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蔓延开来。
第一次,他叫她明遥。
不是不感到欣慰。
转瞬却想到,这样的欣慰却源于另一个女子,甚至还可以称为她最恨之入骨的女子,心头又是好一番百感交集。
苏靳寅假装没看到她的异常,从她手里拿过那一个茶杯,十指交握着,指月复轻轻的摩挲着杯沿,淡淡道:“你父亲被……的时候我也在场,可是我也没有去救他,那么你是否也可以以为,是我害死他的?”
“那怎么一样?”
“为何不一样?”苏靳寅挑眉反问,那眸光清冽冰冷,一眼便让人如置冰窖。
明遥被他这么一噎,脑袋忽然打结,好半晌后才低声道:“当时,那些蒙面人想要威胁的人,是谌王妃,又不是你,你又何必将这些祸事都揽到自己身上?就算是为了让我放弃对谌王妃的仇恨,也不至于做到如此地步吧……”
苏靳寅默不作声,只那么静静的看着她,视线明厉而通透,仿佛可以看到她的内心深处。
他低头看着手中制作工艺格外精致的茶杯,自嘲一笑,“其实到了现在,你也很清楚,这事儿若真要放到谌王妃的身上,让她去背负你心头那沉重的仇恨,并非是最妥当的,是吗?我还是那句话,你只要想想,谌王妃有没有救你父亲的义务和责任,就可以理解你今时今刻的举动是否值得了。”
明遥紧紧咬着唇,努力的甩甩头,想要将他如魔音般的话从耳朵里驱赶出去。
她很难去相信,自己恨了那么久的人,到头来竟跟自己的仇恨没有那么大的关系,甚至那所谓的“仇恨”,还是她强加到对方身上的。
这样的结论,简直是荒谬到超出她的认知,可在看到苏靳寅严谨郑重的神色时,忽然又不敢将心中的不甘不愿说出来,只能是愤愤别过脸,当做什么都没听到没明白。
苏靳寅心中有些了然,也不去强求她太多,只是又陆陆续续的说起这些年明哲所做的一些事情,从他和苏晗的关系,到明哲越来越膨胀的权欲心思,几乎是事无巨细的说了出来。
直到看见明遥了然却悲痛的神色,他才猛然惊醒,忽然怀疑起自己是否还有良心——
居然当着明遥的面,去揭穿明哲的为人真面目。
这样的行径,该是为人所不耻的吧?
明遥看着他骤然停下的不自然神情,神色黯然,双手紧紧的揪着柔软的棉被,低下头,声音细如蚊蝇,“苏靳寅,你何时竟也对谌王妃如此关心,甚至是维护了?她那么蛮横无理,嚣张得几乎令人发指,你怎么会为她说这么多好话?你该不会是……”
她霍然抬头,一手下意识的就扯住他的衣袖,看着苏靳寅自始至终都淡然的脸色,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
尤其是想到那种不可思议的可能性,就连她自己都没发觉,其实心里着实是紧张得无以复加。
苏靳寅低头看了看,唇角忽然溢出一抹苦涩的叹息,“你想得太多了,对于这样子的谌王妃,我除了欣赏,并无其他。更何况,她嚣张蛮横,活得如此真性情,难道你敢说,你就没有一丝一毫的羡慕?”
明遥有些心虚的低头,脸上划过一丝被人揭穿的尴尬和不自然。
“能够嚣张狂妄,那是老天给她的资本。你若是能够抢得过来,那就是你的,抢不过来,那就是命!谌王妃命好,就该享那样的福气。那是多少人不服气都改变不了的事实。”苏靳寅说完这句话,深深看了她一眼,就起身走了出去。
房门合上的那一瞬间,光影重叠斑驳,明暗投在那张娇俏动人的脸上,愈发衬得她唇角勾起的弧度诡异而古怪。
方才苏靳寅的那番话,她不敢苟同。
老天总是公平的。
享多大的福气,就要吃多大的苦。
她等着!
等着看顾惜若抛盔弃甲失声痛哭的那一日!
……
青冥觉得,跟上顾惜若这么个情绪多变的主子,简直是人世间最考验心脏承受能力的事情。
前一阵子还与玉公子谈得好好的,下一瞬就拳打脚踢撕扯啃咬,到此刻居然还学什么江湖人士跑屋顶去喝酒,说是什么一醉解千愁。
就这个模样,她的千愁没解成,他估计心头就多了千般愁绪了。
正这么想着,“哐啷”一声,一个酒坛子就砸到了他脚下,碎片撞地四处飞溅,他连忙闪身躲过,拧眉看着脚下一地的狼藉,认命的叹气。
“王妃,时辰不早了,您还是赶紧回去歇息吧。明日还有诸多要事等着您去处理呢!若是王爷知道了您不好好歇息,反而是跑到屋顶去喝酒,指不定又要担心……”
“哐啷——”
一声清脆的响声掩盖住了他喋喋不休的劝告,他心神一凛,连忙闭紧了嘴巴,却在这时,用眼角余光瞥到快速走来的黑衣侍卫,他眸光微闪,朝着屋顶上喝得正起劲的顾惜若行了一礼后,快步迎了上去。
顾惜若愤恨咬牙,捧起那大大的酒坛子,对着嘴唇猛灌下去。辛辣的液体灌入喉咙里,灼烧得五脏六腑似乎被洞穿了一样。
“什么王爷会担心,全都是骗人的。有本事他从东梁国跑到岐城啊!为什么分开这么久都没过来接她回去?”她喝一口就停下,粉女敕的脸蛋靠在冰凉的酒坛子上,粗糙的瓷器触感将那脸蛋磨出了红色的痕迹。
她神色微醺,有些语无伦次,嘴里说着最恼人的醉话,神思却开始飘忽起来,一直以来都被狠狠压制的委屈尽数浮了上来,海潮般将她浸没在其中,呼吸都开始不顺畅。
看到青冥又折返了回来,她又把手中没喝完的酒坛子砸了下去,双手抱着膝盖,冲着青冥就嚷嚷道:“说说看,你家王爷又给你递过来什么消息了?”
青冥神色登时僵硬,不过周围的光线微暗,快速的恢复过来后,那点异样也被掩饰起来,脸上重新堆叠出笑容,语气变得格外轻快,“启禀王妃,本就没什么大事。王爷就报了声平安,跟之前的没有任何不同。”
顾惜若胡乱点头,一开始也没怎么放在心上,直到过了许久,她才恍然意识到,事情似乎不是很对劲。
往常段天谌有事儿跟她说,不都是写信过来吗?
现如今,这信呢?
她没注意到这个基本问题,莫不是青冥也心神不宁,根本就来不及注意到这样的事项?
她正欲张口大叫,却见青冥已经转头看向前方缓步走来的苏靳寅,一脸讨好的迎了上去,心下一恼,胡乱抓起身侧的酒坛子,朝着青冥的后脑勺就砸了过去。
“青侍卫小心。”苏靳寅伸手扯过浑然不知危险来临的青冥,避到了不远处,看着酒水飞溅瞬间湿了一地,无可奈何的抬头看顾惜若,低喃着道,“谌王妃这酒性,还真是让人不敢恭维啊!”
“那是那是!”青冥模了模后脑勺,心有余悸的点点头,求助的看向苏靳寅,语带诚恳,“苏大人,您帮属下劝劝王妃吧。以往属下把王爷拉出来,王妃还顾及到远在东梁国的王爷的想法,稍微听些属下的劝告。可这次不知怎的,王爷也没用了,属下真担心……”
“你说,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苏靳寅扭头问他。
“应该不可能吧?属下也是刚得到的消息呢!”青冥下意识就道,而后猛地想到什么,不敢置信的瞪着他,“你……苏大人……你怎么也会……”
“嗯。那件事儿我也知道了。但是,你若是不想惹怒谌王妃,还是吩咐手下的人仔细些,别露了马脚。”苏靳寅瞥了他一眼,掸了掸衣袍,纵身一跃就跃到了屋顶上。
青冥想到了此事的严重性,脚下步子一转,慌慌忙忙的跑了出去。
顾惜若抱着个酒坛子,就如很多次抱着小枕头一样随意自然,低下头,泡在那清冽的酒水里,再抬头时,半张小脸都湿了,“那位尊贵的明小姐没事了?”
“王妃都还好着,她怎么会有事儿?”苏靳寅开着玩笑,一把夺过她怀里的酒坛子,仰头灌下一口,末了又把酒坛子扔回到她的怀里。
动作利落一气呵成,居然有几分山林隐士的潇洒狂放姿态。
“你你你……”顾惜若瞪圆了双眼,结结巴巴的指着他,却见他眉目含笑的看着自己,仿佛方才的动作做起来也是格外的天经地义,反倒是她显得矫情无比。
半晌后,一声暴怒的嚷叫冲入云霄之中:“苏靳寅,你居然敢抢我的酒?你不想活了是不是?”
紧接着,两道人影似乎互相交缠着,飞快的厮打着,屋顶上下瓷片乱飞,酒水如雨花般四处飞溅,在月色晕染下,转瞬便冰凉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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