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是谁派来?这样潜埋我陈家,居心何?”
陈振目力还没完全恢复,此时她离得远了,便又只能见到一个模糊重影。见她立着不动,也不应声,心中早先便起那丝疑窦浓,冷笑了下,“你分明是个女娃,却以男装示人。你有一手上好医术,却甘愿到我陈家当一个炮药小工。又这样百般示好,我想来想去,唯一能吸引你东西,大约就是我陈家那本药纲了。”
“女女圭女圭,我说对不对?”
绣春看向自己祖父。他面罩寒霜,语气冰冷。
她原先是打算混熟了,再找机会向他禀明身份。没想到事情忽然有了戏剧性转机,也不知道他是何时开始发现自己端倪,此刻竟被他这样逼问。既然这样,索性向他言明便是。转身到了门口,见外头确实没人了,只几个小厮远远站大院外门口,这才关门到了陈振跟前,低声道:“你说得不错,我确实是女子。董秀也不是我真名。但我过来目,并不是你所想那样为了药纲。我本姓陈,名叫绣春,您次子便是我父亲。”
陈振差点没跳起来,极力睁大了眼,使劲躬身靠近,大概是想看清她样子。绣春索性站到了他跟前。
陈振死死盯着面前这张离自己不过一尺之距年轻面庞。
“你……你不是已经没了吗?说你和……和你爹一道……”
半晌,他终于艰难地从喉咙里发出了这么一句话。
“我爹确实命丧火场了,但是我没有,我当晚去别家接生,所以逃过了这一劫。”绣春回忆当时一幕,那种撕心裂肺般痛楚之感再次袭上心头,声音也不自觉地喑哑了下去。
“你……你……”
陈振脸颊肌肉微微跳动,握着拐杖那只手也开始发抖了。
绣春定了下心神,接着道:“我之所以这样隐姓埋名接近你,是因为我怀疑一件事。那场大火,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故意为之!”
陈振猛地站了起来,嗄声道:“你说什么?”
绣春看向他。见他眼睛睁得似要暴出,呼吸陡然急促,胡须也随了牙关微微颤抖,显见是震惊之极。暗暗呼吸了口气,一字字道:“是有人不想我父亲回京,所以放火烧死了他!”
“砰”一声,陈振手上拐杖月兑手摔地,他自己人也跟着跌坐到了椅上。
“你给我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老头子一阵眼冒金星,闭眼定了下心神,终于再次睁眼,颤声问道。
绣春便把当日陈立仁拜访经过说了一遍,后道:“我爹当时还写了封信,叫他带过来给你。你可有收到?”
陈振没应。一双手只死死抓握住身下座椅两边扶手,枯瘦手背之上,青筋突突暴起。
见他这反应,绣春便知他必定没收到信。这不过愈发证实了自己猜测而已。一阵愤恨再次涌上心头,恶狠狠地道:“果然就是那个狼心狗肺东西!我爹已经对他说了,他不会回来继承陈家家业。他们却还不放心,竟下这样狠手!”
她咬牙切齿说话时候,陈振靠椅背之上闭目不动。绣春说完,便也静默了下来,盯着对面这个老者。片刻之后,见他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开口问道:“你说你是我陈家孙女,可有凭证?”
绣春怔住了。
她原本就没有指望老爷子听了自己话,会老泪纵横地上演一场认亲秀。毕竟,因了自己母亲缘故,心结还摆那里,况且自己又是一个女孩而已,时人眼中抵不了什么大用。但他这时候竟还会问这话,实是大大出乎她意料之外。再转念一想,这个祖父眼中,那本药纲恐怕比他他性命还重要,他看来,人人都有可能谋要他传家宝。他怀疑自己身份,会不会是假扮孤女前来行骗,这也属正常——可是想法虽这样,心里总还是有点不。强压了下去,自顾背诵道:“九天长生丸。秘制此丸,专治男妇左瘫右痪,半身不遂,口眼歪斜,手足顽麻……”
她一口气把陈仲修传给她记载于药纲上几种陈家秘制药丸药性及炼制方法背了出来。背到素娥丸时,见陈振摆手,颤声道:“好了,不用背了……”
看得出来,他此刻情绪应该是极其复杂。因他说完了这一句话,死死盯着自己瞧了半晌,眼中飞掠过一丝难明意味目光,嘴里喃喃念了句“像,是有些像……”便又气短般地靠了椅上,再次闭上了眼。
绣春猜到他应该是说自己和自己母亲像。至于那目光,她瞧来,倒像是厌恶多过别。便停了下来,稍稍往后退了些,等着他再次开口。屋里一片静默,绣春甚至能听到他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喘息之声。
半晌,她看到自己祖父缓缓睁开眼睛,双眼中虽还略带浑浊,目色里阴凉之意却是迎面扑来。他眯了下眼,低声道:“我晓得了。此事我会再细想。你暂且不要声张开来。先前如何,接下来也如何。你此番这般露脸,恐怕会引旁人猜疑你来历。明日我便叫人放出消息,说你其实是我年轻时一位远方故交孙子,因父母双亡家道败落过来投奔。又怕隔了代,且多年没往来,我会拒了你,你这才找了事先安身立命。懂了没?”
绣春一凛。被他这话提醒。急忙应了下来。
这话说完之后,祖孙二人便都沉默了下来,相对无言。
这样情况下,自己应该开口叫他爷爷。只是看老爷子反应,此刻根本没半点祖孙相见激动,方才盯着自己时,眼中似乎还掠过一丝厌恶之色,那一声“爷爷”便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了。别扭了一会儿,轻咳一声,道:“那……我先去了。”话说完,见他仍没反应,转身便走。到门口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问话声:“你爹……他先前真就此打算不回来继承家业了?”
绣春停下脚步,转身道:“是。他那时候说,下月带我回京去看望你,但不会留下接掌家业……”
陈振脸色蓦然转为阴沉,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绣春偷偷看他一眼。斟酌着又道:“我爹说他自知不孝,恳请你能谅解……”
“啪!”
她吓了一跳。见对面老爷子脸色铁青,愤然一拍桌案,几乎咆哮着道:“他还知道自己不孝!这种逆子,他还有脸恳请我谅解!我跟你说,我便是死了做鬼,也绝不会谅解他!”
绣春呼吸微微停滞,急忙闭了嘴。
“还有你那个娘!着实可恨!当年要不是她蓄意勾引你爹,他又怎么可能会背离陈家,以致如今命丧他乡?我当年看她第一眼,就知道是个命不长久祸水!报应!叫她勾引了我儿子……”
绣春勃然大怒。
董氏虽然早死,但她对自己好,绣春这一辈子也铭记。此刻听这老头说话委实难听,实忍不住了,打断了他。
“我娘很好!当然,你可以恨她,你也可以骂她,这是你自由。但请不要我面前骂。我绝不接受!”
“你说什么?”陈振惊诧万分,嘴巴张得合不拢,“你竟敢这样对我说话?你知道我是你什么人?”
“你是我祖父,但她是我母亲。”绣春道,“死者为大。你可以不尊重,但不能这样我面前侮辱她。她与我父亲结合到底是对还是错,你我立场不同,不能替对方判定。我甚至也可以告诉你,当年要不是你那样极力反对,也就不会有今日这样事发生了。”
“你……”
陈振手指头指着绣春,“你爹是怎么教你!竟敢这样目无尊长!你也不想回这个陈家了,是不是?”
绣春听出了他话里威胁之意。忽然觉得想笑。
这个老爷子,一生强硬。这样脾气,真真是一条道走到黑。
“老太爷,你弄错了一件事。”她长长呼出一口气,“我找到你,不是来认亲。这次倘若不是为了我爹仇,我是不会入京。等事情有个了结后,我也不会留下。我会回杭州。那里才是我家。”
她说完,转身开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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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春离开后,倒不担心老头子会怎样。那样一个人,他比谁都都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丧子巨大悲痛,他都能这么就熬过去,又怎么可能真会被自己那一番不痛不痒话给气倒?
果然,到了晚上,巧儿便指挥下人陆续往她屋里送来了不少日用玩意儿,连原先铺盖也撤了,换成上好松软绫锻锦衾。绣春朝她打听,巧儿欢天喜地笑道:“董公子,老太爷让我来服侍你了!原来你家和老太爷有故啊!怎么不早说!怪不得公子你这么厉害!往后我一定会好生服侍你。你有什么事,管吩咐我就是。”
绣春忙道:“别,你还叫我董秀就是。也别老提什么服侍。咱们和以前一样。”
“好!我听你!“巧儿是高兴,用力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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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发走巧儿后,这一晚绣春一直留意北院动静。先是葛大友、陈家那俩父子、许瑞福等人被叫进去,片刻后旁人先后离去,只剩葛大友还里头,很晚才见他身影出来。也不知道到底说什么事。但绣春估计,大概和自己白天说那事有关。只是不晓得老爷子到底打算怎么行事而已。她倒是非常好奇。但刚和他翻脸,就算她腆着脸皮去打听,估计他也不会和她说,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第二天不用给老爷子做治疗,绣春没穿昨晚送来锦服,仍是原来装扮,照旧去炮药房。里头人却一反常态,毕恭毕敬,朱八叔无论如何也不让她干活,说她如今是贵客,老太爷吩咐过,要看作自家公子一般。绣春无奈,只好甩着手到了前堂。见伙计忙着招呼客人卖药,刘松山和另个坐堂郎中给病人号脉看病,大家都有自己事做,独她一人杵着十分怪异,又插不上手。正无聊时,一个库房小管事要送一批成药到城南分店去,她还没去过那边,便自告奋勇一道。清点了药后,一一分装妥当,那管事赶了骡车,她坐前头车辕板上,一道出发了。
京城之繁华,别地自是不可比拟。一路走走停停,看了不少风景。到了分店后,停下骡子车,小管事和里头迎出来人把药搬进去清点造册,绣春无事,见药铺过去不远有家卖果酥,正门口翻炒糖炒栗子,被那股香甜味吸引了,踱了过去模出几个铜板正要买,忽然有人从后拍了下自己肩,回头一看,见竟是昨日那个长公主府世子李长缨,身后跟了几个家奴样子人。
“董秀儿,”李长缨自行给她改了个名,道:“要吃栗子啊?爷给你买。”
绣春暗叫不妙,转身便往药铺方向去,没两步,就被李长缨拦住了,笑嘻嘻道:“爷观月楼里备了桌酒,咱们过去喝几杯,说说话。”说罢朝边上几个家奴一使眼色,那几个人做惯了这事,上前围住了绣春,捂嘴捂嘴,抓手抓手,一下便将她簇着推上了边上停着一辆马车,李长缨跟着上去,门砰一关,马车便走了,干净利落,全程不过几分钟而已。边上人有认得李长缨,却不知道绣春是谁。谁敢多管闲事,不过对着那马车指点了几句而已。
绣春被丢上马车,见黑胖子笑嘻嘻凑过来,浑身一阵鸡皮疙瘩。
昨天晚上,巧儿看见她随意掷桌上那块玉佩,问了一句,她便顺口向她打听长公主府世子事。果然被她料中。这李长缨,男女通吃,尤其爱美少年,臭名昭著,全城人几乎都晓得。没想到阴魂不散,今天竟就这么便落到了他手里。眼见车门紧闭飞而去,叫喊想必是没用,自己又打不过这个黑胖子,不禁焦急万分。
李长缨自昨日宫中偶遇绣春,便如见珠玉,自叹生平第一回见到这般容色美少年,恨不得立刻搂入怀里疼才好。一夜都打她主意。天亮便领了人,模到了金药堂附近,想着找机会再碰到她。正巧被他等到她出来,大喜过望,一路跟随了过来,觑了个机会将人强行架上马车,晓得这人是自己了,心中顿时大定。此时再仔细看他,见虽然一身小厮打扮,却果然生得与众不同,眉眼别有一番风姿,加上几分惊惶无助神情,令人生出爱怜之心,一时看得食指大动,搓了搓发痒手心,顾不得装斯文了,道:“秀儿莫怕。让哥哥好生疼你一番……”一边说着,一边朝绣春逼了过去。
绣春大惊失色,连滚带爬地退到了马车角落。只是空间狭小,边上又没什么可以用作自卫东西,眼见他面露婬-邪,一双手已经模到了自己脸边,月兑口而出道:“等等,你不能动我!”
李长缨嘿嘿笑道:“你这话说。你也知道我是谁。我娘是当今大长公主,我爹是长安侯。爷既看上了你,你好生从了爷便是。往后绝不会亏待你。”
绣春咕咚咽了口唾沫,瞪大了眼睛,脑子飞地转。
倘若这个李长缨只好男风,自己说出是女儿身话,多惹他恼怒,即便挨打,也比遭□强。偏偏他荤素不忌,这要是恼羞成怒了,自己下场估计惨……
“识相话,就好好服侍我。爷高兴了,有你好……”
“你真不能动我!”绣春厌恶地拍开他手,强压住已经跳得如同擂鼓心跳,极力镇定下来,一字字地道:“我已经是魏王人了。他是你三皇舅吧?你要是敢动我,让他知道了,你以为你有好果子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