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徐蕙馨说得这么凄惨,何崇礼赶紧靠到她的身边,捏住了她的手,说道:“嫂子,说着说着怎么就联想到了自己了呢?我们不想它了好吗?”说着就掏出了手帕蘀她擦起了泪汪汪的眼睛。还说道:“嫂子,其实各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的,只是各自关着门窗旁人不知道罢了。”
听了何崇礼说的这么一些话,老太太只是暗暗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魏倩如接话说道:“蕙馨姐,其实这封建思想并没有因为建立了民国,它就自然而然地退出历史舞台了。这统治了我们中国两千多年的封建制度,其实现在还在好多方面没有被清除。在我们每一个家庭中,封建思想还是严重存在着的。比如说,有好些家庭,男孩子上学读书好像是理所当然,可要是给女孩子上学读书,那就难了。为什么呢?还不是封建的重男轻女的思想在作怪吗?其实女孩子也是可以做成大事情的。我们中国一直流传着一个叫木兰从军的故事。花木兰很小的时候就代父从军去了,而且还是立了大功回家的。这个故事人们都是知道的。女人的能耐其实一点儿也不比男人差。我们女乃女乃可也是极其不简单,不容易的。一个女人几十年含辛茹苦独自抚养大了四个儿子。这样的本事简直是不可想象的。这要吃多少苦?受多少累?常人是根本体会不到的。我们女乃女乃却是坚持过来了。我所以一直是很钦佩我们女乃女乃的。女乃女乃可以说是我们的榜样。再说生孩子,要是世界上都是男人而没有我们女人的话,那么谁来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呢?事实上,在生养孩子的事情上,我们女人要比他们男人辛苦得多,也伟大得多!你们看,自打静宜怀上孩子以后,随着孩子在娘肚子里一天天地长大,肚子也开始越来越大了,母亲也越来越辛苦了,临到生养的时候还要肚子疼。这种痛苦在他们男人身上发生过吗?没有。再说了,孩子在娘肚子里的时候,吃的是娘身上的营养,是娘的血孕育了孩子,所以说女人要比男人伟大得多了!”
蔡淑英说道:“妹妹,照你这么说起来咱们女人确实是要比男人辛苦些的。可是这难道就是伟大吗?我可不是这么想的。女人生孩子这可是自然规律。这一点倒是怪不得男人的。”
魏倩如刚想要回答蔡淑英的话,只看见两位娘都在朝她摇手,还示意她注意老太太的情形。她才发现坐在一边的老太太把双手搁在了椅子的扶手上,低着头,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事情。
“女乃女乃,你在想什么呀?难道我的话说错了吗?”魏倩如这么说着走到老太太身边,握住了她的手。
老太太抬起头来,说道:“没错。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女乃女乃在想不管这女人生育孩子有多么辛苦,可是她生养下来的孩子到底还是姓男人的姓的呀!你说是吗?咱们做女人的为什么就这么白辛苦呢?再说了,这女孩出嫁,男孩娶亲,可是几千年来都是如此的呀!女孩子是留不住的。”
魏倩如接话说道:“女乃女乃,这就是封建制度对我们女人的压迫,所以要革命,要建立民国。”
老太太却干脆而爽快地说道:“乖孩子啊!我可不懂得什么革命不革命的。我就知道女人天生就是为了生养孩子、传种接代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千百年来都是如此的。”
魏倩如却说道:“女乃女乃,你跟淑英姐说的话,我都懂。就因为生理上的原因,我们女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是应该要生养孩子的,而且这还是自然规律。可是问题是在于,为什么我们女人为这个人类世界承担了这么重大的责任,吃了这么大的苦头,却还要没有社会地位和家庭地位呢?为什么还要在家从父母,出嫁从公婆,夫死从儿子呢?我以为就这么一个从字,害苦了咱们女人一辈子。女乃女乃,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呀?”
老太太看着魏倩如的脸,笑嘻嘻说道:“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千百年来都是这样的。那又有什么办法呢?虽说现在已经是民国了,有些方面也比以往好多了,可是有些地方还是不尽如人意的。我想这可能就像是人生了一场重病一样,来的快而去的慢,假以时日才能够根本解决的。”这么说着就朝徐蕙兰和徐蕙馨姐妹两个人的脸上看了过去。
看见老太太朝自己看了过来,徐蕙馨就说道:“老太太,我就觉得倩如妹妹说的话是不错的。一个女人一生中为什么要承受这么多的礼数限制啊?既要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要遵从三从四德,自己一点儿也不能做主,这算什么道理呀?这还不是把一个女人一生的手脚都捆住了吗?我以为这不是什么礼数,而是绳索,是枷锁,是跟《西游记》里观世音菩萨套在孙悟空头顶上的紧箍咒一样的东西。”
徐蕙兰说道:“小妹,你就少说几句吧!这里是静宜生孩子的场所。你怎么就能这样了呢?”
看见姐姐有些责怪起自己来了,徐蕙馨就走到养育房门口,对叶静宜说道:“静宜妹妹,不好意思。我真的是有些激动了。对不起!”
叶静宜却笑嘻嘻地说道:“不碍的,蕙馨姐。我倒是蛮喜欢听你们说话的,而且听了你们说话,我这肚子疼也好像觉得好些了。”
听到叶静宜说了这么一些话,大家就笑了起来。
老太太看见徐蕙馨坐回了椅子上,就说道:“蕙馨姑娘心里的苦楚可多着呢!我们应该要让她说出来。要不然的话,总是闷在肚子里,究竟不是个办法。让她说出来总要比不让她说出来好些。”
叶惠容对徐蕙馨是了解的,也跟着轻声说道:“闷在肚子里会闷出事情来的,还是让她说出来的好。”
魏倩如说道:“蕙馨姐,对不起,我是无意的,却引起了你的不痛快。真是对不起。”
徐蕙馨说道:“不要紧的,说出来了,心里畅快了许多。谢谢你!倩如妹妹,要不是你给了我这么一个机会,我的心里可真的要闷死了!”说完这些,又指着身边的何崇礼说道:“崇礼是最了解我的,不信你们可以问问她,我平时过的是什么日子啊?简直就是自己男人的一个侍女,吃喝拉撒睡,样样都是要我侍候的,而别的呢?什么都没有得到。你们说说看,我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吗?”
一直坐在一边没有说过话的巫玉珍,这时候却嘤嘤地哭泣了起来,说道:“蕙馨,别说了好吗?你怎么样,我也是怎么样。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有时候做人做得就像行尸走肉一样,没有了灵魂似的,整天是掐着分分秒秒过日子,最好是马上就老了,那就什么事情都不要去想它了。可是朝前看看,究竟还是汪洋大海的茫然一片啊!”
看见巫玉珍突然哭起来了,又说了这么一些话,叶惠容赶紧站起来,想要过去劝阻她。老太太却朝她摇了摇手,阻止了她。池玉屏走过去,舀着手帕蘀巫玉珍擦着眼泪,又轻声轻气地安慰了几句。
待得巫玉珍平静下来了,老太太就朝巫玉珍和徐蕙馨两个人分别看了一眼,悠悠地说道:“要说同病相怜,你们俩倒还是有些相像的,可是你们究竟是没有我那时候苦的。你们想,我那时候有多苦!阿含他爸爸走了不久,紧接着就是他们叔叔婶婶也都跟着走了,扔下了三个孩子。再加上一个阿含,总共四个孩子,而且又都是男孩子。我那时候的苦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苦。”说到这里,还掏出了手帕擦起了眼睛。又说道:“怎么办呢?我那时候的年龄也跟你们现在差不多,只是二十来岁,一下子天塌了似的承受了这么一些灾难。不承担也得要承担啊!总不至于把他们兄弟几个扔下了不管去自谋生路?那时候劝我另谋出路的人可多了,可是都被我拒绝了。”
蔡淑英说道:“老太太,我听说那时候我爷爷托人找过你的,说是让你带着他们兄弟四个一起过去,两家并了一家过日子。你没有同意。这是为什么呢?我们两家不是一直很好的吗?你为什么不同意?”
老太太看着蔡淑英,说道:“淑英,不瞒你们说,这事情是有的。那时候,我们这几家人家在乡下老街上几代人都是比邻而居的,互相关系历来蛮好的。只是后来一场大水,倒了好几家房屋,才分开的。那时候,看见我一下子孤单了,又带着四个孩子,你爷爷就托人来找我的。我确实没有答应。”
“那为什么呢?老太太。我也曾经听说过这件事情的。你那时候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拒绝呢?要不然的话你也不会吃这么多的苦呀!”魏玉如在一边这么说道。
老太太笑了笑,说道:“跟你们说心里话,我那时候心里还有着一个梦想,总以为他们爷爷总有一天会回来的,我得守着自己,等他回来。可是现在看来,这是痴人做梦的事情,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其次我是顾虑我的四个孩子,就怕他们进了人家的屋里,会抬不起头来,寄人篱下的没了自尊心。那倒反而会害了他们。其实,我那时候心里就知道,他们蔡家老人是体恤我,想要照顾我,看见我一个人带着四个孩子过日子不容易,想要帮助我一起把孩子们带大。这一份情义,我是至今还是记着的。嗨!蔡家老人,可是一个善良忠厚的人呢!”
听了老太太的话,魏倩如说道:“女乃女乃,这么看来,你对他们蔡家爷爷也是蛮有好感的,那为什么不答应呢?要不然的话,你可就会少吃不少的苦哇!你可标准的是三从四德的受害者。”
老太太苦笑了笑说道:“好感是说不上的,就是大家比较熟悉,比较了解,知根知底的。这件事情说到底还正如倩如所说的,是我心里三从四德、善一而终的封建礼数。心里又总是放不下你们爷爷。我们是自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的伴侣。他自小就疼惜我。”说到这里,老太太又抹起了眼泪。
看见老太太伤心了,魏倩如就想要逗她高兴,开着玩笑说道:“女乃女乃,看来你跟爷爷的感情很好的。”
听见魏倩如说话这么没有规矩,魏玉如就责备她说道:“倩如,你怎么跟老太太这么说话呢?连个规矩都没有!居然跟老太太开起玩笑来了。”
老太太朝魏玉如摇了摇手,又看了看魏倩如,说道:“玉如,不碍的。我们家里说话向来如此,谁都可以说话,什么样的观点都可以说出来。何况这是倩如跟我亲,想要逗我高兴。这孩子心思灵巧!”
叶惠容也是说道:“玉如,不碍的。我们家里有时候说话是很随便的。尤其是阿含跟老太太,这么大的一把年纪了,有时候跟老太太说起话来还要油腔滑调、没大没小的。咱们老太太也就吃他这一套,还说这是上下和睦,天伦之乐。”
老太太说道:“惠容,我知道父母威严而有慈,子女畏慎而生孝的道理。我也懂得母不慈子不孝、兄不友弟不恭、夫不义妇不顺的道理。你们也不要说阿含对我不恭敬。我自己生的儿子我是知道的,他知道我吃过苦,是在想方设法让我高兴。你们爸爸在世时也是这样的。阿含好些方面都像你们爸爸。”
看见老太太这么喜欢张肇基,蔡淑英就说道:“老太太,我爷爷其实也是很喜欢亲家老爷的。那时候我们爷爷想要让你到我们家里去,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他喜欢亲家老爷,认为他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
老太太“唉”的一声,轻轻叹了口气,说道:“那时候,你们蔡家老人也是曾经对我这么说起过阿含的。不过那时候我们家里穷的叮当响的,我就从来也没有这么指望过的。那时候,我心里唯一的念想,就是把他们兄弟几个拉扯大了,让他们各人去学一门手艺,挣口饭吃,不饿死就行了。可是谁知想,他居然就创下了这么一份家业了。看来还是你们蔡家老人的眼光好,看人入木三分。”
魏玉如在一旁接话说道:“老太太,其实你的本事也是蛮大的,远远近近几十里地以内的人家都是知道你的。你不仅一个人苦吃苦熬地带大了四个儿子,而且又是亲手挣下了这一份家业。你看那护塘街对面的那十几爿店铺,哪一爿不是你亲手支撑起来的?你老太太可是女中豪杰呀!”
老太太赶紧摇着手说道:“不敢当!不敢当!女中豪杰,我是不敢当了。跟你们说心里话,我也总是在想,要是当初我听从了别人的劝说,把他们弟兄四个都送了人了,而我自己则是跟着人家走了,去过舒舒服服的好日子了,那么恐怕我们张家也不可能会挣下今天这么一份家当的了。子孙满堂也就更是无从谈起的了。我也就总是在想,这穷其实也有穷的好处。这人到了穷途末路了或许就会穷则思变起来,就会横下一条心来,千方百计、想方设法想要挣钱,想要过上好日子。嗨!回想我这一生,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境遇有过,进退惟谷冰炭在怀的日子也有过。现在虽说是日子过得好些了,可是我究竟还是不敢忘记过去的。过去那些日子还是就像在眼前一样的,历历在目,记忆犹新!”说完了这些,她就把目光朝着徐蕙馨和巫玉珍两个人的脸上看了过去。
徐蕙馨很快明白了老太太的意思,轻声说道:“老太太,我会像你一样坚持住的。”
巫玉珍也说道:“女乃女乃,我刚才的话你不要放在心里去。”
蔡淑英说道:“老太太,你这么一说,我倒又想起来了。其实那时候,我爷爷喜欢的就是你的这种吃苦耐劳、百折不饶的性格。他说我女乃女乃是一个没有什么能力的人。他需要的就是你这样的能够给他依靠,给他指点,给他出谋划策的贤内助。嗨!真是可惜,你们俩可是没有能够走到一起。要是能够走到一起就好了,两家人家的家业就变成一家人家的家业了,或许还不止呢!太可惜了!”
老太太却说道:“淑英,我以为现在这样也是蛮好的。虽说大家基本上都不常住在那一条老街了,可是毕竟大家都是常来常往的,还像一家人一样。再说了,我们张家,你们蔡家,还有魏家、叶家、杨家、巫家、池家、何家等等,都是不大不小的有了一份家业了。这样一来也就成了掎角之势了。要是哪一家有些什么不顺当的事情,大家帮衬起来也容易。这就好比是在黄浦江上做营生,这船是多一条好一条的,互相帮衬起来也方便。我们那时候在黄浦江上运货就是三十几家人家结成伙伴的。你说是吗?”
蔡淑英说道:“你们过去结伙伴跑运输的事情爷爷对我说起过的。我是可惜没有能够碰上你这么一位好女乃女乃。我女乃女乃是一个好人,就是纯粹是一个封建社会过来的人,就知道管着家里,不知道经纬营生的。”
老太太笑着说道:“怎么啦?淑英,难道你以为你女乃女乃不好吗?我看你女乃女乃其实也是一个蛮好的人。老实,厚道,可是持家过日子的能手,也是远近闻名的一个能人。不抛头露面、不经纬营生有什么不好?给你爷爷把家里管好了,你爷爷就可以一门心思扑在事业上了。”
蔡淑英说道:“老太太,我不是说我女乃女乃不好。我是说你老太太这么一个能人,没能跟我爷爷走到一起,共同创业。我爷爷前几天还跟我说起过的。他说要是当初两家合了一家,他就不用至今还在为船厂的接班人着急呢!老太太,你也知道的,我爸爸不是经纬经营的料。我爷爷至今还是想着亲家老爷。”
老太太说道:“这倒是个问题了。这么大的一个家业,将来交给谁呢?你爸爸不行,只有你了。”
这时候,接生婆姜嫂说道:“老太太,不好意思,我要请你们离开了,我想给新少女乃女乃检查一下。”
老太太立刻走到产房门口,对叶静宜说道:“静宜宝贝,女乃女乃要出去了。你一定要坚持住。”
叶静宜笑嘻嘻说道:“女乃女乃,我会听你话坚持住的。”
女眷们都走出去了,叶惠容、池玉屏和徐蕙兰留了下来。
蔡淑英故意跟着老太太一起走出去。走到客厅里,看见其他人走远了,蔡淑英挽着老太太的手臂,低着头轻声对老太太说道:“老太太,要是当初我跟亲家老爷的事情能够成功就好了。我们爷爷也不用为船厂接班人的事情犯愁了。我们俩的心愿也可以了了。这样多好!”
听到蔡淑英突然说起了这件事情,老太太就站住了,看着她的脸,轻声说道:“孩子啊!我也老实跟你说。我就阿含这么一个儿子。你们两个人生肖不般配,我就有些怕冒风险。请你原谅!”
蔡淑英抬起头来,满脸绯红地看着老太太,轻声说道:“唉!老太太,你可知道吗?这生肖般配的说法可是害苦了我们两个人!难道你就这么相信生肖般配吗?两个人在一起的感情可是最重要的。”
老太太模了模蔡淑英雪白俊美的脸,轻声说道:“孩子啊!我何尝不想把你娶进来做我的媳妇呀?可是这事情我不能试试看的呀!有些事情我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蔡淑英眼睛里面转着泪花地说道:“老太太,我对他的好感其实也是从对你的好感开始的。”
老太太看着蔡淑英,捏着她的手,轻声说道:“谢谢你了!这么信任我,又这么信任他。”
蔡淑英轻声说道:“老太太,你不知道我为了这事情心里有多苦。我的心里至今放不下他。”
老太太捏着蔡淑英的手,说道:“孩子啊!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
蔡淑英看着老太太,直言不讳地说道:“老太太,我从小喜欢他,崇拜他。他是我心里唯一的真爱。”
老太太也是直言不讳地说道:“你们的事情我有些知道。你的心里至今有着他,他的心里也是至今想着你。这说明你们俩的真心相待,不过你们可得要顾全其他人的面子,顾全各自的家庭。”
蔡淑英默默地看了看老太太,搀着她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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