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回来了。
吃过晚饭,菲利普走进客厅里去看报的时候,抬头看见墙上挂着一幅字,就走近过去,一个字一个字地读道:“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读罢,又大声喊道:“玛丽亚,进来!”
正在跟张肇基说话的玛丽亚走到客厅门口,看着菲利普,说道:“亲爱的,你喊我有什么事情吗?”
菲利普指着墙上挂着的镜框,问道:“亲爱的,这镜框里的字是谁写的?我不在家里的时候,你新交了一位书法家朋友了?”
玛丽亚笑嘻嘻说道:“亲爱的,你看这字写得好不好?你猜猜看,这字是谁写的。”
菲利普看着镜框里的字,翘着大拇指,说道:“好!写得好!神韵灵动,一气呵成。我喜欢。”
玛丽亚还是笑嘻嘻逗趣着说道:“我不仅是交了一位书法家朋友,而且你这一次到南边去的日子里面,我请这一位书法家朋友到我家里来,陪我睡觉。我发现他字写得很好,就请他每天教我临帖写字。”
菲利普听了,丈二和尚模不着头脑了,不相信地说道:“什么?什么?亲爱的,你请他陪你睡觉了?你请他每天教你临帖写字了?亲爱的,你怎么可以……”
玛丽亚“咯咯咯咯……”笑得满脸通红了起来,说道:“亲爱的,怎么不可以陪我睡觉?他只不过是一个十多岁的小孩子。”
菲利普不相信地说道:“这怎么可能呢?一个十多岁的小孩子,字就写得这么好了。还是书法家!你把他请来,让我看看。要是真的,我也愿意交际这么一位新朋友。”
玛丽亚笑嘻嘻说道:“这有什么请不请的,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自己也认识的。”
菲利普被弄得有些糊涂了,四处看了看,又走到外面吃饭间看了看,除了张肇基坐在那里,其他一个人也没有,就说道:“亲爱的,你说近在眼前,那么人呢?我怎么没有看见呀?”突然,又好像有些明白了玛丽亚的话,说道:“亲爱的,你是说这镜框里的字是肇基写的?”
玛丽亚说道:“亲爱的,不是肇基写的,难道还会是其他什么人写的?”
菲利普听了,立刻走到外面,对张肇基说道:“来!肇基,请你过来一下。”
张肇基跟着菲利普走进了客厅里。
菲利普指着墙上挂着的镜框,问道:“肇基,这镜框里的字是你写的?”
张肇基点了点头,说道:“先生,是我写了送给玛丽亚姨妈的。”
菲利普禁不住朝张肇基打量了一会儿,说道:“肇基,你能不能现在马上再写一幅字给我看看?”
张肇基点了点头,说道:“好的!先生,我马上再写一幅字送给你。”
张肇基就在玛丽亚的帮助下,从旁边的橱柜里舀出了笔、墨、砚台和纸张,铺展在了桌子上,用镇纸压住了,又磨浓了墨,舀起毛笔,舌忝饱了墨汁,朝着菲利普看了一眼,谦虚地说道:“先生,肇基献丑了!”说完,就笔力千钧地写下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么八个字。
菲利普朝着张肇基写的字看了好一会儿,说道:“是的!我相信了。你年纪这么小就已经能够写出这么好的字了,可真是不简单!”又看着玛丽亚,说道:“亲爱的,我信服了。肇基不简单。”
玛丽亚看了一会儿字,朝张肇基看了看,又朝菲利普看了看,轻声说道:“亲爱的,你可要看清楚了,肇基写的是哪八个字呀?我记得这八个字好像是诸葛亮的《出师表》里的。这孩子的志向可高着呢!”
菲利普朝张肇基看了看,说道:“亲爱的,我知道。诸葛亮的《出师表》我读过。这是肇基在向我表示决心。肇基,你说是吗?”
张肇基立刻跪在了菲利普面前,看了看菲利普,又看了看玛丽亚,说道:“谢谢先生和姨妈的培养!肇基从今以后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菲利普高兴得“哈哈哈哈……”笑着,扶起张肇基,说道:“此话从何谈起!此话从何谈起!对于你的培养,我跟玛丽亚已经商量好了。就看你自己怎么努力了。”
玛丽亚轻声说道:“肇基宝贝,你不用着急的。我们对你是一心一意的。”
菲利普看着张肇基,说道:“你现在先要把书读好。其他的事情不要放在心里。”说完,就上楼去了。
张肇基很懂礼貌地把菲利普送到楼梯口,说道:“先生再见!晚安!”
菲利普也是很客气地说道:“肇基,你再玩一会儿。我一路上有些累了,要休息去了。”
菲利普上楼去了,张肇基就收拾了书包,背在了身上,玛丽亚知道张肇基要回家去了,就轻声问他,说道:“宝贝,你要回家去了吗?”
张肇基点了点头,轻声说道:“姨妈,先生回来了。我该要回家去了。”
玛丽亚微微叹了口气,搀着张肇基的手,跟他一起走了出去。
走到院子门口,张肇基要求玛丽亚不要送他了。玛丽亚却不答应,坚持要送张肇基。
走到外面路上,玛丽亚亲昵地搂住了张肇基,朝前走着,轻声说道:“肇基宝贝,你那写的两句诗好像是对菲利普的承诺。”
张肇基朝前走着,看了看玛丽亚,说道:“姨妈,是的。我写给你的字,是对你的承诺。我写给先生的字,是对先生的承诺。姨妈,你们对我这么好,我总要对你们有所表示。”
玛丽亚说道:“宝贝,你既然做出了承诺,就要一辈子践行他。要不然的话,你就玷污了自己的人格。”
张肇基说道:“姨妈,我懂。人格就是一个人的言语品行。信守承诺是其中一个方面。”
玛丽亚说道:“对!宝贝,一个人要活到老学到老,首先是要学会怎么做人。做人可是人生最大的学问。一个人想要在做人方面获得别人的信任,那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其中信守承诺特别重要。”
张肇基说道:“姨妈,我知道的。做人首先是要忠诚老实,不能自私自利。其次是要言而有信,不能背信弃义。再次是要知恩图报,不能忘恩负义。姨妈对我的恩德,我会一辈子铭记在心的。”
玛丽亚却说道:“肇基,姨妈可不要你对我感恩图报。姨妈要你忠诚勤勉,刻苦用心,认准方向,努力进取。男人有了自己的事业才可以立身根本,进取发展。这也是姨妈培养你的根本目的。”
张肇基说道:“姨妈的教诲,我一定铭记在心,永不忘怀。我不会辜负姨妈的期望的。”
玛丽亚站住了,搂抱住张肇基,亲了亲他的额头,轻声说道:“宝贝,你知道吗?你虽然不是我亲生的孩子,又是一个中国孩子,可是在我心里,你已经是我自己亲生的孩子了。你知道吗?汉姆小时候,我也没有让他跟我睡在一起过。除了菲利普,你是第二个跟我这么睡觉的人。你知道为什么吗?”
张肇基看着玛丽亚,摇了摇头,说道:“姨妈,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知道姨妈就像我的娘。”
玛丽亚抱紧了张肇基,轻声说道:“宝贝,这就对了。你是个中国孩子,姨妈不想在感情上疏远你,让你感觉到自己就像个外人。你可要明白姨妈的心。”
张肇基把脸埋在了玛丽亚的胸前,说道:“姨妈,你是最了解我的。我是一个穷孩子。你却不嫌比我穷,培养我,让我读书,将来还要让我到你们船厂里去做工,对我就像娘一样。我要是哪一天背离了姨妈,那我就不是一个人了。姨妈,你要相信我。我一辈子不会离开你的。”
玛丽亚深情地看着张肇基的脸,轻声说道:“姨妈也不会离开你的。”
张肇基看着玛丽亚,说道:“姨妈,我老实跟你说。我最近总是在想的就是这件事情。你姨妈培养我,教导我,生活上照料我,又给我指明了将来的前途,那我应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来报答姨妈呢?”
玛丽亚笑嘻嘻看着张肇基,问道:“那你想好了没有呀?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张肇基抬头看着玛丽亚,说道:“姨妈,你虽然没有生养我,可是培养了我,又跟我这么亲,陪我睡觉。你也是我的娘。娘跟儿子是一辈子不能分开的。你现在培养我,我将来要对你养老尽孝。”
玛丽亚听了,把张肇基拉到树荫底下,亲着他的脸,说道:“我可没有想到你会对我这么有孝心。宝贝,汉姆他们远在英国,菲利普要经常去南边,你能经常过来陪姨妈吗?”
张肇基就看了看玛丽亚,又把脸贴在了她的胸脯上,叹着气,说道:“姨妈,我会想你的。先生要是去了南边,我就来陪你。你不会让你觉得冷清的。”
玛丽亚看见张肇基这么乖巧可爱,又很懂事情,就把他搂紧在怀里,心里想道:“我的宝贝,姨妈找你找的好苦。就在我束手无策、一筹莫展的时候,你却突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要好好培养你。”
张肇基看见玛丽亚不说话,就抬头看着她,问道:“姨妈,你为什么不说话呀?”
玛丽亚微微叹了口气,轻声说道:“宝贝,你一定要上进。姨妈一定会好好培养你的。”
张肇基默默点了点头,抱紧了玛丽亚,把脸埋在了她丰满的胸脯上。
银白色的月光洒落在路面上。阵阵微风送来。玛丽亚和张肇基沐浴着月光,说了好多好多的话。
临到分手,玛丽亚要送张肇基,而张肇基却硬是把她送回进了门里。玛丽亚依依不舍地看着他离去。
后来,张肇基的叔叔家里发生了巨大变故。他的叔叔婶婶相继去世,沈素珍只是顾及得了张肇础、张肇郛和张肇泰,也就几乎把张肇基全部托付给了玛丽亚。玛利亚跟张肇基两个人更是相随左右、形影不离。玛利亚的心里对于张肇基的感情也就越渐发生了潜移默化的变化。以前,她只是把张肇基看作是一个自己喜欢而又想要照护培养的穷孩子,期望他将来在厂里能够成为菲利普的一个得力的华人帮手。此后,她的心目中开始慢慢地把张肇基看成了是她的又一个孩子。张肇基也更是在感情上和心底里把玛利亚看成了跟他母亲沈素珍不相上下的又一位至亲至爱的亲人。张肇基和玛丽亚之间母子般的感情越结越深。
简单地对亲戚们讲述了自己跟玛丽亚一家人认识的过程,张肇基点了一支烟,抽了一口,说道:“事情就是从那天我在黄浦江边上拾螺丝认识汉姆开始的。我后来还开玩笑问过汉姆,要是他当时没有把那只皮球踢到我身边来,我们俩是不是会认识?他也回答不了。嗨!幸亏碰上了他们这一家人,要不然的话,我张肇基何来今天这样子孙满堂、四世同堂、高朋满座的好日子啊!唉!玛丽亚,真是我的恩人。”
池玉明在边上说道:“姐夫,我看主要还是玛丽亚起的主要作用。她对你怎么就像对自己的儿子一样啊!一个外国女人,居然会对一个中国的穷孩子这么好,我可是从来也没有听说过。”
张肇基看了看池玉明,说道:“你这话说得不对。他们外国人到我们中国来,总共有多少人啊?那么一大摊子的事情,他们能够管得过来吗?这就需要我们中国人一起为他们做事情。这叫什么你知道吗?这叫中国化。没有我们中国人的帮助,他们照样成就不了大事情,成就不了他们的事业。我只不过是中国人当中比较幸运的一个,被他们看上了。他们就自小培养了我。这么一来互相的感情就深了,谁也离不开谁了。当然,我是幸运地被玛丽亚看中了。她也像母亲一样关怀我。这是一种缘分,一种人心的交换。他们爱惜我,培养我,我就把他们视如亲人。”
何崇仁笑嘻嘻说道:“不过张家老爷是蛮讨人喜欢的,现在也是这样。”
张肇基看了看何崇仁,笑着说道:“崇仁,你对我的评价可不全面。你知道我的那个玛利亚姨妈对我的评价是什么吗?她的眼光可是非常敏锐的,要不然的话她怎么会这么快就把我领到他们家里去了呢?还把我引荐给了他的丈夫菲利普。她总是说我为人忠诚可靠,灵活乖巧,又懂得孝顺母亲。玛丽亚说孝顺父母的人必定是忠诚可靠的。这就是他们看中我的根本原因。你们说那时候我们家那么穷,而突然有了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能不灵活、不乖巧吗?人家对你那么好,一点儿也没有把你当做穷人看待,还诚心诚意地培养你,供你读书,给你工作。你能对人家不忠诚、不可靠吗?这叫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吃谁家的饭,就蘀谁家卖命。谁对你好,你就得要对人家更好。这是天地公理。”
魏锦文看着张肇基,笑了笑说道:“看来亲家老爷是应该要对你的老东家感恩戴德的。人家把你培养得这么有出息,成了鼎鼎大名的造船工人,桃李满天下的,实在是不容易。”
张肇基看着魏锦文,笑着说道:“说起桃李满天下,我可有些不敢当。其实我手里的技术,主要还是老东家菲利普手把手亲手教我的。菲利普可是他们大英帝国名牌大学帝国工程技术大学毕业的,而且读的就是造船专业。他是老板,从来也不带徒弟的。有了我,他这一辈子就带了我这么一个徒弟,而且是个中国人。嗨!他那本事才是呱呱叫的,钳工、电工、铆工、车工、刨工、木工,样样事情都舀得上手。做出来的生活都是顶呱呱的漂亮得不得了。你们猜,我到厂里去做工的第一天,他安排我在他办公室里做什么?他就给我一张图纸,一张展开放样图,是他自己画的,让我自己看懂了告诉他。不过我这人也比较聪明,不一会儿就看懂了,在跟他说的时候居然把每条线的来龙去脉一点儿也没有说错。他就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看来你读书没有白读,全部读进去了。还告诉我,看图纸主要就是要有几何想象能力,没有几何想象能力的人是看不懂图纸的。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他是在考我,考我学校里读书到底读好了没有。你们说他厉害不厉害!说心里话,直到现在我的心里还是挺佩服他、感激他的。要是没有他这么一位严师,哪儿来的我这么一个徒弟啊?自从他带了我这么一个徒弟以后,他自己倒是辛苦了不少,除了白天在厂里带我教我以外,下班以后回到家里,还要教我好多东西。还把他在大学时期读过的那些书籍找出来给我看,不懂的地方还要教我,真是很辛苦很辛苦的。唉!我这一辈子,怎么就会碰上他们这一对夫妻的好人呢!也就是因为碰上了他们这一对夫妻,我张肇基才得以枯木逢春、逢凶化吉!”
张肇础接话说道:“大哥自从认识了他们以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一有空就往他们家里跑。周末放学,玛利亚姨妈就开车到学校把你接走了。家里接连几个月看不见你的人影。我们说要去找你,可是娘说,不用找的,肯定是在姨妈家里。要是你不在姨妈家里,姨妈自己也会找来的。看不见大哥,姨妈的心里肯定比我们还要急。大哥,你跟姨妈的感情,可要超过你跟娘的感情啊!”
张肇基笑着说道:“这也不是什么我跟姨妈的感情超过跟娘的感情。这是因为玛利亚姨妈喜欢我。她认为学校里平时吃得不好,生怕我会读书紧张,营养跟不上,坏了身体。每到周末回家,她都要为我准备好多好多吃的东西,让我补充营养。这么一来,她就不让我回家了。你们知道吗?我在这里面捡了一个便宜。那就是汉姆他们都不在姨妈身边,回英国读书去了。姨妈觉得有些冷清。”
“看来这里面好像是这个玛利亚姨妈起了主要的作用。”杨翰祥在边上这么说了一句。
张肇基喝了一口茶,抬头看了看杨翰祥,笑着说道:“这是肯定的。据我所知,这一家船厂玛丽亚家里是大股东。菲利普家里是小股东。玛利亚姨妈是不懂造船的,所以她就把船厂全权委托给了菲利普了。她管的是钱。工程完工结算,她带着我一起去收钱,存钱。”
听了这话,杨翰祥就说道:“噢!他们俩原来还有着这么一层大股东和小股东的关系。”
张肇基点了点头说道:“完整的说法应该说是既是夫妻关系,又是世交的股东关系。玛丽亚姨妈家里的资本要比菲利普家里的资本雄厚得多。其实这一家船厂背后真正的老板是玛丽亚姨妈。”
何崇仁又说道:“照这么说来,菲利普和玛丽亚夫妻两个人还真是张家老爷的大恩人了。一个是收你做徒弟,教你技术,给你吃饭的本事。一个是在生活起居上照顾你。这一对夫妻可真好。”
张肇基看着何崇仁说道:“是呀!他们可是我张肇基的再生父母一样啊!他们对我的再造之恩,我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可惜啊!他们现在都回国去了。这可真是我心里最大的遗憾!我现在想要见他们一面真是比登天还难呢?跟你们说心里话,我这一辈子主要是三个人,一个是生我养我的娘,一个就是玛丽亚姨妈,再一个就是菲利普。他们三个人生养了我,培养了我,造就了我,才使得我张肇基能够有了今天。玛丽亚和菲利普,他们跟我张肇基非亲非故,可是却给了我如此泽枯之惠。我张肇基即使是对他们问安视膳、扇席温被都是报答不完的。可惜我现在就连想要见着他们都是不可能啊!唉……!”
听了张肇基的惋叹,大家也都跟着叹息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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