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肇基五十笀诞不仅牵动了张家大院上上下下的心,也牵动着远在万里之外的玛利亚和菲利普的心。
最近一个时期以来,菲利普总是高烧不退,还时不时地咳嗽不止。有时候还痰中带血。越渐虚弱的体质使得他常常躺在床上哼哼不已。由于经常需要使用止痛药,又使得他总是昏然沉睡。
玛利亚几乎每天都是整天整夜地坐在菲利普的床边,侍候他,陪着他说话。
“老爷,让少爷和少女乃女乃们回来一趟吧。这么多年了,你也应该跟他们团聚团聚了。”佣人凯蒂一边把新换洗的毛巾搭在菲利普的额头上,一边这么劝说菲利普。
菲利普有气无力地摇了摇手,轻声说道:“不要!不要紧的。只要高烧退了,我的病也就好了。”
玛利亚也说道:“亲爱的,我看你还是考虑考虑吧,让孩子们回来,全家人团聚团聚。”
菲利普还是摇着手,拖长着声音,有气无力地轻轻说了一个“不……”字。
看见菲利普不答应,凯蒂就摇了摇头,悄悄地离开了。
玛丽亚俯体,看着菲利普,轻声说道:“亲爱的,不要紧的,那边的事情还有肇基在的呀!其他几个孩子也都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回来了。我也挺想他们的。”
玛利亚和菲利普的儿女们都分散在世界各地,都有着自己的事业。
菲利普摇着手有气无力地又说了一个“不……”字,又轻声缓慢地说道:“那边有着两家船厂。他们两个人蛮吃力的。还是不回来的好。其他的几个孩子去年都回来过了。”
玛丽亚轻声说道:“好的!好的!不回来就不回来,省得他们来回奔波。”
菲利普又说道:“那里客户多,业务量大,是我们在远东最大的厂,汉姆又经常要往南边跑,我恐怕肇基一个人吃不消,累着了他。他也已经是五十岁的人了。”
玛利亚轻轻握住了菲利普的手,安慰着说道:“好的!好的!你这是体谅他。亏你倒还记得他的年龄。你知道吗?今天可是他的生日。早些日子,我已经托人把礼物带去了。”
“今天是他的生日?你送给他什么礼物了?他们中国人可是挺讲究五十岁生日的。那时候,他们老太太五十岁生日,我们可都是参加的。来贺笀的亲戚朋友总有好几十个人。”菲利普颤悠悠地这么说道。
玛丽亚说道:“我是把那时候东印度公司的总督送给我外公的那一根鸦片烟枪托人带了过去,跟汉姆说明了,要他今天亲手赠送给肇基,让他高兴高兴。你说合适吗?”
菲利普笑了笑,说道:“他的兴趣爱好,你比我了解。他们中国人有了钱就喜欢抽一口。”
玛丽亚却说道:“肇基开始抽鸦片,那倒纯粹是因为我而引起的。你那时候总是在两边跑。正好碰上我患了伤寒症。肇基和大姐母子俩急死了,赶紧请医生给我治病。肇基没日没夜、废寝忘食地陪着我。结果我的病好了,他却患了胃溃疡。胃疼的时候,会满地打滚的,什么药都止不住。他几次发病以后,我万不得已才让他吸了鸦片。”
菲利普“唉”地一声叹了口气,缓缓说道:“肇基对你可真好,就像自己的孩子。你患了伤寒症,他居然会一点儿也不怕的,整天整夜陪着你,可想这孩子的忠诚。患难见人心,路遥知马力。那时候起,我就下决心要培养他了。结果倒还成了我们厂里的栋梁了!这可是夫人慧眼识人呢!”
玛丽亚看着墙上挂着的张肇基亲笔书写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匾额,轻声说道:“这倒不是我什么慧眼识人,是我们跟他有缘。我们那时候想要在中国人中培养几个忠诚可靠的小孩子,我们自己可以使用,到时候也可以成为汉姆的助手,可是找了好几年都不理想。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碰上了肇基。我看他诚实,大度,乖巧,聪明,又吃过苦,就下决心把他带回家里。跟大姐的交往中,我又了解到肇基是一个孝子,对娘又听话,又亲热,什么事情总是想着娘。在他们中国有一句话叫住忠孝不能两全。这把忠和孝放在一起衡量一个人,可想而知这孝字的真正内涵了。对于国家来说是一个忠字,对于母亲来说,忠就是孝,孝就是忠。我就下了决心要用一颗母亲的心来感化这一个苦命的孩子,让他成为我们家里的一员。”
菲利普听了轻悠悠说道:“为了培养肇基,夫人可是想尽了办法,花了不少的心血。”
玛丽亚轻声说道:“是的。没有付出,哪儿来的收获?只有以心换心,才能够心心相印。没有我跟肇基两个人的心心相印,哪儿来的我的起死回生?嗨!肇基可真是我的小天使,救命恩人。”
菲利普轻声说道:“我那时候正好去了南边。等到我回到家里的时候,你的病居然已经好了。这可真是个奇迹!他们母子俩可是想尽了办法千方百计给你治病。实在是个忠诚人家。”
玛丽亚说道:“是呀!大姐走了很多路给我去请郎中医生,又每天给我煎药。肇基没日没夜地陪着我,任何事情都愿意为我做的。吃饭喂药,端水端尿,擦身体,一天给我换几次衣服,就像是自己的儿子。”
菲利普轻悠悠说道:“那毛病我知道,躺在床上起不来,一刻也少不了人的照顾。”
玛丽亚轻声说道:“我的这一次病,使我真正感觉到肇基是绝对可靠的。我从此也就完全相信他了。”
菲利普说道:“的确如此。我也下决心培养他了。我生平就带了他这么一个徒弟。他也真给我争气,这么出名,桃李满天下,可是看见我还是恭恭敬敬的。我最看重他的就是忠诚可靠,不忘根本。”
玛丽亚点了点头,说道:“是的。肇基是这么一个人。情义两字他看得比什么都要重。要不然的话,他是不会那么废寝忘食、舍生忘死地救我的。没有他,我不可能活到今天。”
菲利普说道:“这也是我看重他的原因之一。亲爱的,说心里话,在你认识肇基以前,我总是看见你因为找不到合适的人选而着急,心情很不好。可是有了他以后,我总觉得你好像慢慢开始开朗起来了。尤其是你生了这一次病以后,你跟肇基两个人简直是形影不离了。这么一来,我的心情也好多了。”
玛丽亚看见菲利普这么说话,就轻声说道:“亲爱的,你是妒忌了吗?这可不应该的。其实就在我的这一次病中,我还在考验他,看他到底是否忠诚,是否会像自己亲生的孩子一样照顾我。我们要培养的是像自己膀臂一样的人才。忠诚是最要紧的。我的这一次病,恰好给了我机会。肇基真的绝对可靠。”
菲利普轻轻笑了笑,说道:“亲爱的!是的。我那时候看见你对他那么好,心里真的有些妒忌。可是有时候想想,孩子们都不在身边,你就把你的母亲情怀给了他,这就叫人心换人心。”
玛丽亚浅浅笑了笑,拥抱了一下菲利普,轻声说道:“亲爱的,你这样理解就对了。没有人心换人心,我们可能会找到这么好的一个人吗?那边的事情能够发展得这么好吗?”
菲利普轻声说道:“亲爱的,我这一辈子能够跟你做夫妻,是我最大的幸福。我们配合得真好。”
看见菲利普有些激动起来了,生怕他又会因为激动而加重病情,玛丽亚就轻声安慰他说道:“好了!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了。还是早些休息吧!养养精神,我们明天再好好说话。”
菲利普就微微点了点头,合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止痛针的麻醉作用产生效果了,菲利普睡着了。
玛丽亚坐在菲利普的床边,无声地守着他。心里却是想着张肇基。
凯蒂轻轻地推门走了进来,走到玛丽亚身边,心疼地看着玛利亚,说道“太太,你去睡覚吧,让我来陪着老爷。这一段日子,你都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好好睡过覚了。这样下去,你自己也会累垮的!”
玛利亚慢慢站起身来,轻声对凯蒂说道:“亲爱的,我去睡一会儿。有什么事情就叫我好了。”
开了门走出去,经过走廊,走进自己卧室,玛利亚就关上了门,抬头朝迎面墙上挂着的红木挂钟看了一眼,心里想道:“肇基宝贝的五十岁生日笀庆也应该就要开始了。”这么想着,走到梳妆台前,抬头看了一会儿张肇基写给她的那一幅“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的匾额,在凳子上坐下后,舀起了放在梳妆台上的一只镜框看了起来,心里默默地说道:“肇基宝贝,我的救命天使。祝你生日快乐!”这么想着,两行热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般地直往下掉。
这一只镜框里的照片是张肇基初中毕业的那一天,为了给他作个留念,玛利亚带着他去照像馆里照的。照像里的张肇基小孩子的样子淘气地侧身抱着玛利亚,正调皮地把嘴亲在了玛利亚的脸颊上。
光阴荏苒,张肇基初中毕业了。沈素珍开着店月兑不开身,就由玛利亚一个人代表她去学校参加了毕业典礼。在毕业典礼上,最让玛利亚感到兴高采烈而又自豪无比的是,张肇基居然作为毕业生的优秀代表在典礼上发了言,而她自己也被学校提名作为优秀学生的家长代表到讲台上去作了一个即席发言。最后,校长还在总结讲话中居然夸奖张肇基是学校的“光荣”和学生的“楷模”……
开车离开学校的路上,玛丽亚一直激动地搂住了张肇基,不停地在他脸上亲着、吻着,还说道:“亲爱的宝贝,你可真的给我争了光了!我一定要好好地奖赏你!”
就是这一天,玛利亚把张肇基带到了照像馆里,给他照了这一张相片,作为张肇基初中毕业的留念。
在汇中饭店吃晚饭时,玛丽亚就说肚子有些不舒服,却还是吃完了晚饭,又带着张肇基玩乐了一会儿,半夜时分才驱车回家。可是半路上玛利亚开的那一辆劳斯莱斯轿车却意外出了故障,抛锚了。无论他们怎么模弄,它就是趴在那儿,不肯动弹。迫于无奈,他们只得弃车步行回家了。
时令正值黄梅多雨季节,天气十分闷热潮湿。走了一段路,忽然之间一场瓢泼大雨不期而遇地降临了下来。四周都是农田,没有躲雨的地方,顷刻之间就把他们两个人淋得像落汤鸡一样了。
玛丽亚的肚子却是越来越不舒服了。为了尽快赶回家里,免得玛利亚更加着凉,张肇基只得背起了玛利亚朝着家里奔跑了起来。
玛利亚看见张肇基力气这么大,就扒在他后背上,忘记了肚子疼,高兴得笑个不停。
雷声,雨声,蛙鸣声,和谐着玛利亚兴奋不已的欢笑声,交织成了一首轻快欢乐的小夜曲。
回到家里,洗了澡,玛丽亚就说肚子疼得更加厉害了,身上也有些发冷。张肇基就服侍她吃了药片,让她早早睡觉了。坐在床边守候了一会儿,看见玛丽亚睡着了,也还安稳,张肇基才也睡觉了。
第二天早上,张肇基醒来时,发现玛利亚蜷缩着身体睡着,还时不时地“嗯……嗯……”叫唤。
张肇基立刻警觉了起来,下了床,看着玛丽亚,问道:“姨妈,你怎么啦?你是不是病啦?”
玛丽亚没有回答,还在轻声地“嗯……嗯……嗯……”地叫唤着。
再仔细一看,只看见玛利亚满脸通红,身体也在颤抖,手脚也在抽搐。模了模她的额头,觉得很烫手,张肇基马上舀起床头柜上的电话,给玛丽亚家里的私人医生汤姆斯打了电话,说玛丽亚病了,请他马上赶来,又用热水毛巾蘀玛丽亚擦了脸,擦了手,守候在边上,等待汤姆斯医生到来。
过了一会儿,汤姆斯医生开车赶来了。经过对玛丽亚检查诊断,他对张肇基说道:“夫人很可能得的是急性传染性伤寒症。不过病情尚在初期阶段,我以为夫人最好去我们医院住院隔离治疗,以防传染。”
听说汤姆斯医生要把病着的玛丽亚带走,张肇基就哭了起来,无论如何也不答应。
这么一来,玛丽亚被张肇基的哭声惊醒了。她慢慢睁开眼睛,轻声问道:“肇基,为什么哭呀?”
汤姆斯看见玛丽亚醒了,就走过去,对她说明了她的病情。
玛利亚听到“伤寒症”几个字,立刻就害怕得紧张了起来。
汤姆斯医生又对玛丽亚说道:“夫人,还是住进我们医院比较好。那里治疗方便,又不会传染给别人。”
听到汤姆斯医生坚持要玛利亚住进他们医院隔离治疗,张肇基更是急了,抱住玛丽亚不肯放手。
这可是玛利亚跟张肇基认识以来第一次看见他这么痛哭,就知道他舍不得她被关进医院里去而离开他,就对汤姆斯医生说道:“汤姆士医生,我想在家里治疗,可以吗?我们家里现在就我跟这孩子两个人,挺安静的。我想把我这房间作为我的病房。我知道我这病很危险,也会传染给别人的,所以我要求你给我用最好的药,不要拖延时间。一切费用我都会付给你的,只是别让我离开我的这个孩子。我需要他的照顾。”
看见玛利亚如此说了,汤姆斯医生就说道:“太太,把你这房间当作家庭病房是可以的。可是隔离就难以做到了。为了不至于你的病情会传染给这个孩子,我看还是到我们医院住院治疗比较好。”
看见汤姆斯医生还是坚持要把玛丽亚带走,张肇基就更是着急了起来,拉住汤姆斯医生的手,哭喊着说道:“医生,求你了!请你不要把姨妈带走。就把姨妈的这个房间当作病房好了。我来照顾姨妈。我会小心的。医生,你要相信我,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姨妈的。我会每时每刻留在姨妈身边照顾她的。”
汤姆斯医生看见张肇基对玛丽亚的感情如此真切可爱,就只得摇着头,说道:“这样的中国孩子,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居然会对自己的主人这么好!”
玛丽亚知道汤姆斯医生误解了张肇基的身份了,就有气无力地笑了笑说道:“汤姆斯医生,这孩子可不是我的佣人。他是我的外甥。他跟我的感情可深了,就像是我的儿子一样。”
听到“外甥”两个字,汤姆斯医生就不可理解地耸了耸肩膀,说道:“太太,他怎么会是你的外甥呢?你是一个纯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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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亚浅浅地笑了笑,说道:“汤姆斯医生,你的祖先不也是非洲人吗?可是你现在是英国人。好了。我们现在不要探讨人种问题了,请你抓紧时间给我用药吧。”
汤姆斯医生是一个纯粹的黑人,所以玛丽亚这么跟他说。
汤姆士医生只得无奈地承认玛丽亚说得有理,又驾车赶回医院,舀来了治疗伤寒症的药,给玛丽亚打起了吊针。还答应玛丽亚,从这一天起,他每天上午来给她诊断用药。
张肇基知道玛利亚不进医院治疗了,就对玛丽亚说道:“姨妈,你等我一会儿,我这就回家去告诉我娘。我娘会有办法的。她认识好多有本事的郎中医生的。”又对汤姆斯说道:“医生请你无论如何都要照顾好我姨妈。我去喊我娘。我去去就来的。”说完,就飞奔下楼,直往自己家里奔去。
沈素珍听说玛利亚病倒了,又是伤寒症,大吃了一惊,马上跟着张肇基心急慌忙地赶到了玛利亚家里。问候了玛丽亚一些情况以后,沈素珍就伸手模了模她的脉搏,还要她伸出舌头看了看,又翻开她的眼皮也看了看,说道:“玛利亚姨妈,你别着急!我认识一个很有本事的郎中医生,很多疑难杂症他都能手到病除的。我这就去找他,务必请他来给你看病。不过路途比较远,来回要走好几个小时,我得马上赶去,免得耽误了给你看病。”又对张肇基说道:“阿含,娘赶去给姨妈请郎中医生。你可一刻也不能离开你姨妈的,等我回来。”说完,又跟汤姆斯打了招呼,感谢他来给玛丽亚看病,就急匆匆下楼去了。
沈素珍走了以后,玛丽亚朝张肇基看了一会儿,就轻轻合上了眼睛,又昏然睡了过去。
张肇基则是哭哭停停、停停哭哭地守候在了玛丽亚身边,一步也不敢离开。
中午时分,吊针滴完了,汤姆士医生又给玛丽亚量了一次体温,检查了身体,对玛丽亚说道:“夫人,看来这药是起了作用了。你的体温已经有所下降了。可是要让这病完全好起来,可能还得需要一段时间。请你尽管放心,我一定会尽心尽力为你治病的。”说完这些,就给玛利亚留下了一些药片,告辞离开了。
送走汤姆士医生,回到楼上,张肇基就坐在玛丽亚身边,十分懂事地模了模她的额头和手心,问道:“姨妈,你现在感觉好一点儿了吗?我觉得你的体温好像还是蛮高的。你可要有耐心。”
玛利亚勉强笑了笑,有气无力地说道:“宝贝,这吊针打进去以后,我觉得好像没有昨天晚上那样难过了。昨天晚上可真是难过得要命,睡下后不久就开始全身发冷。我以为是发高烧了,就起来吃了退热片,可是没有用,热度压不下去。睡到下半夜,就更是不行了,只觉得全身一阵一阵发冷,又不断地打颤,抽筋。到了天亮的时候,就更是不行了,只觉得全身酸疼,腿脚也不能动弹了。我想起来打电话给汤姆斯医生的,可是怎么也爬不起来,全身没有力气。还好你醒了,又立刻打电话叫来了汤姆斯医生。要不是你这么当机立断地给汤姆士打电话,使我及时得到了治疗,要不然的话,我这病可就更要麻烦了。”
张肇基握住了玛丽亚的手,说道:“姨妈,你不要害怕。你的病没有这么严重的。我看你主要是昨天晚上回来的时候淋了雨了,大不了就是一个风寒,用了药就会好的。我娘又去请中医郎中医生了。到时候,我们就中医西医一起看,中药西药一起用。你的病就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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