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早饭,七点不到,张肇基按照老习惯就去船厂上班了,就去老太太那里告别一声。老太太就把他送到了前客堂门口,看着他消失在了二门外面,才回到起居室。看见叶惠容和池玉屏两个人今天既没有送张肇基,也没有离开她的起居室,还是那么坐着,老太太就知道叶惠容心里对张肇基不高兴。叶惠容不想送张肇基上班,池玉屏自然也就跟着不会送他上班。老太太就说道:“你们都去吧!我想要休息一会儿。”
叶惠容和池玉屏两个人就说去看张家麟,告别了老太太,离开了。
用玉儿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把脸,老太太才在玉儿和瑜儿的侍候下,斜斜地靠在了橡皮榻上,一边吸着烟,一边就回想起了这几天来,在为儿子张肇基办理五十笀庆时所发生的一些事情,也就想起了那天早上在张肇基的床上看见的那条毛巾和珍儿的跪求讨饶,以及这几天来一直盘绕在她心里的珍儿蘀张肇基接到的那个女人打来的电话,和因为这个电话而引起的张肇基、张肇泰兄弟俩的一系列反常举动。
“你们可知道你们的四爷昨天回来了没有啊?”老太太闭着眼睛,一边把嘴里的一口烟缓缓地吐出来,一边又这么问坐在一边的玉儿和瑜儿。
瑜儿回答说道:“回禀老太太,我可不知道四爷回来了没有。我没有看见过他的人影。”
玉儿却回答说道:“老太太,听说四爷已经回来了,是昨天下半夜贵爷亲眼看见他回来的,只不过他进门时没有跟富爷和贵爷打招呼,自己开了门直接走进他自己房里睡觉去了。”
“哦!是回来了吗?是昨天半夜回来的吗?那他怎么连面也没有露一下呢?你是听谁说的?”听玉儿这么一说,老太太一下子就来了精神了,坐起身来,这么连续地问着玉儿。
玉儿看了一眼瑜儿,回答说道:“我也是刚才吃早饭的时候偶尔听从儿和容儿他们说的。从儿和容儿他们好像也是听瑞诚少爷说的。老爷刚走,我还没有来得及向你回报呢。”
听玉儿说得这么有凭有据的,老太太就对瑜儿说道:“瑜儿,你去把瑞诚给我找来。我来问问他。”
瑜儿答应了一声,就走了出去。
却想不到张瑞诚自己来了,站在门外恭恭敬敬地说道:“老太太,您找我?有什么事情您尽管吩咐。”
老太太说道:“瑞诚,有话问你,进来说吧!”
张瑞诚跨进门来,站在了起居室门口,低着头,垂着手,等候老太太问话。
“瑞诚,站到这里来。”老太太看了看张瑞诚,这么说着,又用手指了指自己身边的地方。
张瑞诚就又朝里走了几步,在距离老太太大约一米远的地方站定了下来。
老太太这才问道:“瑞诚,听说你们四爷已经回家了是吗?”
张瑞诚赶紧毕恭毕敬地弯着腰,说道:“老太太,我还没有来得及向你汇报呢!我也是吃早饭前听贵叔说的。老爷刚走,后院还有好些事情要处理,我一时之间就没有机会向您回报。”
听了张瑞诚这么一说,老太太就看了看他满头满脸的汗水和被汗水湿透了的衣服,说道:“噢!这几天最忙的确实就是你了。你们三爷回工地了,里面的事情都得要你处理。不怪你!不怪你!定定心心地说话。”这么安慰了张瑞诚几句,就又说道:“你能够肯定你们四爷已经回家了吗?”
张瑞诚看了看门外,弯着腰,垂着手,小心翼翼、恭恭敬敬地轻声回答说道:“老太太,我能肯定的。吃早饭前,我得到了消息。吃早饭时,我就问瑞儿了。瑞儿跟我说四爷肯定回来了,正在睡觉。”
“这么说来,他肯定已经回家了,只是还在睡觉。”老太太这么说道。
张瑞诚轻声回答说道:“是的,老太太。我来之前已经去核实过了。我在四爷住的屋子的窗户外面朝里面张望过了。四爷的鞋月兑在门口。四爷的衣服月兑在了沙发上。四爷肯定是已经回家了,正在睡觉。”
“你倒是做事情仔细,还核实过了。好了!那你去吧。这几天辛苦你了。”老太太这么安抚着张瑞诚说道。又特地关照他说道:“你别去喊醒他,让他继续睡觉,等他睡醒了再说。”
张瑞诚答应说道:“知道了,老太太。我绝不提起。”说完,就倒退着退了出去。
看着张瑞诚退了出去,老太太这才朝玉儿和瑜儿两个人的脸上分别看了一眼,只看见瑜儿的脸上没有什么反应,玉儿却是看着她。老太太这才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已经回家了,却连照面也不照面,自顾自就这么睡了,而且还睡到了现在还没有醒来。看来这一趟差事是跑得真够累的了!”
玉儿朝瑜儿看了一眼,对老太太说道:“老太太我看你也是多休息休息吧。这几天其实最累的还是你呢!你已经有好几个晚上没有好好睡觉了,万一要是累坏了身体,那才不合算呢!”
老太太笑了笑说道:“还是玉儿说得对,我也是应该要好好歇歇了。这几天也真是累得够呛!”说完又斜斜地倒在了橡皮榻上,闭起眼睛,歇息了起来了。
坐在一旁的瑜儿却开着玩笑说道:“老太太,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找烦恼。靠着皮榻睡一觉,身体健康最重要。这家里说来说去可是你老太太最重要的。”
瑜儿这几句打油诗一出口,立刻引得老太太眉开眼笑了起来。她睁开眼睛,用手指着瑜儿,对玉儿笑着说道:“玉儿,你看,我还以为她是看不出三四的木瓜一只呢!原来她的心里可明白着呢!她可真是个揣着明白装糊涂的鬼灵精呢!”
玉儿看了一眼正得意地咪咪笑着的瑜儿,接过老太太的话,笑着说道:“老太太,我可是早就跟你说过了的。咱们瑜儿可是个人物啦!别看她表面上不声不响的,其实心里对什么事情都是明镜似的,可明白着呢!不像我们这种人,炮筒子一个,心里装不下什么东西,人家的涵养功夫可好着呢!这叫做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我可是一辈子都学不会的。真是惭愧!我就是少了这么一根筋!”
瑜儿看见玉儿开始编排起自己来了,就调侃着回击她说道:“以我看啊!这些话倒过来比照你那还差不多。我这个人呀,脑袋榆木,言语笨拙,真所谓竖子不可教也一类的人了。哪儿像你呀!聪明伶俐,能言善辩,心灵手巧,怪不得大家都说你是老太太面前第一红人,张家大院第一侍女。”
看见玉儿和瑜儿两个人这么互相抬着杠子调侃着,乐得老太太“咯咯咯咯……”笑着,似乎是把刚才的烦恼事儿一股脑儿地都扔到东海大洋里去了。
看见老太太高兴起来了,玉儿和瑜儿又嘻嘻哈哈地抬了一会儿杠子,才慢慢安静了下来。
其实,玉儿和瑜儿两个人是存心这么做的,目的是想让老太太开怀一笑。她们都知道,这几天为了张肇基和珍儿、张肇基和张肇泰的事情,老太太心里一直是很不痛快的,只是碍着那么多亲戚朋友的面,没有在表面上表现出来而已。她们心里又非常清楚,随着亲戚朋友们的离去,和四爷张肇泰的回家,这张家大院里眼看着就将要发生一场非同一般的暴风雨了。这因为一,珍儿和张肇基的事情,是应该到了有一个说法的时候了。这可是老太太当面对珍儿承诺过的。这因为二,珍儿接到的那个电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以至使得四爷会扔下了家里这么重要的事情而去处理了两天两夜,而且昨晚回家以后又没有在老太太面前露面。这其中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缘由呢?将这两件事情相互比较,珍儿的事情似乎要容易得多,无非是老太太说服两位太太,容许老爷把珍儿收房就是了。珍儿接到的那个电话的事情,却似乎好像没有那么简单了。她们隐隐约约地总觉得这里面好像总有着什么见不得人的隐由在里面。这种情况在张家大院里可是从来也没有发生过的。她们都在等待着一场暴风雨的到来。
然而,老太太岂是一个稀里糊涂的人呢!她心里十分清楚地知道这是她们在逗引她高兴,也就在表面上跟着她们嘻嘻哈哈地笑着,高兴着,而其实在她心里却是早就已经盘算好了。作为一家之主的老太太,她怎么可能会允许她亲手创建起来的这么一个多少年来一直四平八稳、顺顺当当的家,发生如此一些不明不白、稀里糊涂的事情呢?尤其是张肇基跟这两件事情都有关系,而且是为主的。
老太太侧身靠在鸦片烟榻上,闭着眼睛,轻轻地“嗯……”了一声,像是咳嗽,又像是叹息,接着就习惯性地朝身边的桌几上伸过手去,舀起了鸦片烟枪。
玉儿赶紧走过去,随手从桌几上的烟土盒里撮了一撮烟土,持捏着烟枪,把它按进了烟壶里。站在一边的瑜儿赶紧舀起火柴,“嚓……”的一声划着了火,点着了烟灯,又把火苗够到了烟壶上。
老太太熟练地抿嘴轻轻一吸,只听得烟枪里发出了“吱……”的一声声响,接着就慢慢地将烟嘴从嘴边移开,一缕青烟从她的嘴里缓缓地吐了出来,缭绕着轻轻向上升腾上去。
看着老太太渀佛已经进入了沉思状态,玉儿跟瑜儿相互对视了一眼,轻轻地移动着脚步,退到了两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静静地朝老太太看着,谁也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嗯……”,老太太这么轻轻地哼了一声,将烟嘴对准嘴巴,又轻轻地吸了一口,缓缓吐出了烟来。
眼看着老太太如此心思沉重的样子,瑜儿的眉头也开始慢慢地蹙紧了起来。她朝玉儿看了一眼,朝着门外努了努嘴,示意她一起离开,让老太太一个人静静地思考一会儿。
玉儿会意地朝瑜儿点了点头,两个人就一前一后地轻轻退了出去。
“唉……!”老太太又是这么轻轻地叹了口气。
退到外面客厅里,瑜儿把嘴够到玉儿的耳朵边上,压低嗓子,轻声说道:“玉儿,我看这一次老太太可能是真的烦心上了!我听说老爷接到的那个电话是一个姓钟的女人打来的。”
“是呀!我听说老爷就是为她派四爷去的。她进医院跟老爷搭什么界呀?”玉儿也是轻声这么说道。
“你们俩在咬什么耳朵呀?能不能也说给我听听。”坐在门槛上的守儿,看见她们俩这么神神秘秘的样子,就不知就里地这么说了一句。
玉儿看见守儿说话的声音大了一点了,就将一根手指头放到了嘴边,示意他小声点儿。
守儿赶紧知趣地做了一个鬼脸,又笑着朝她们俩表示了抱歉。
瑜儿这才走到守儿身边,附在他耳朵边上,轻声说道:“你可得注意点儿。老太太可不高兴着呢!”
守儿很知趣地说道:“我知道,大概就是为了四爷的事情吧!”
玉儿靠过来,压低了嗓音说道:“别多嘴了!管好你自己的事情。恐怕这个家里就要有暴风雨了。”
经玉儿这么一说,守儿就吐了吐舌头,在门槛上重新坐了下去。
看着守儿调皮的样子,瑜儿朝玉儿笑了笑,两个人就在客厅中间放着的红木圆桌边上坐了下去。
知道玉儿和瑜儿两个人都已经到外面去了,老太太勉勉强强躺了一会儿,又心神不安地慢慢坐起身来,把手里的烟枪轻轻放到桌机上,坐在皮榻边上,低着头暗暗寻思了起来。这几十年来她独自一人勉为其难地硬撑着支撑这个家庭的一些事情,也就一股脑儿先先后后地回想了起来。
平心而论,自从丈夫里去以后,这几十年来,对于老太太而言,张肇基不是一个不孝顺的儿子,可谓是一个知疼知热、知心知肺、关怀备至的好儿子。张肇础、张肇郛和张肇泰他们兄弟几个虽然不是她自己亲生的,可是对她也是百依百顺的,跟自己亲生的儿子没有什么两样。叶惠容和池玉屏这两个媳妇对她也是既恭顺又孝敬的,从来也不曾忤逆了她什么,家里的事情一概凭她做主。冷文英、冷文华和萧爱玲也是如此。孙儿孙女辈当中,也就是一个张夏莲近来好像有点儿像是套不住笼头的马似的,叫人觉得有些别扭。其他的也都是可以算得上是恭恭敬敬、孝孝顺顺的。
“我这是怎么啦?难道是我对他们太苛刻了吗?是不是我对他们管得太多了?是不是我对他们太不放心了?”老太太这么寻思着,考虑着,又轻轻地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自打丈夫和小叔子夫妻俩先后离开人世以后,沈素珍就独自一人地支撑起了这么一个家。她知道张肇基他们兄弟几个的命太硬太苦,平时就对他们特别宽容和爱护,很少斥责他们。即使他们有了那么一点儿小错误,她也总是耐心地用做人的道理来开导他们,使得他们以后避免再犯。
为了使得他们兄弟几个不至于会感觉寄人篱下而一辈子都低着头直不起腰来做人,老太太甚至好几次放弃了能够使得她命运转机、再续幸福的改嫁机会。蔡淑英的爷爷不仅好几次请媒人舀着红帖子登门造访,答应按照传统礼仪,把她当作初嫁的大姑娘一样,用八人抬的大红轿子把她接回家去,使得两家并了一家,却是都被老太太婉言回绝了。蔡淑英的爷爷甚至还亲自深更半夜独自一人悄悄来访,当面跟老太太哀求商量,想要说动她,让她嫁给他,能够跟她续接连理,共图家业。她却还是当面婉言回绝了。
想着这些,老太太起伏着胸脯,“唉”地叹了口气,心里想道:“那可是一个多好的人呢!厚道实在,为人本分,还不嫌我穷,又拖着四个孩子。那时候,他可几乎是在哀求我呢!还答应我过去以后一切凭我做主,可惜究竟还是被我回了。我可是考虑的究竟是门不当户不对。”
要说老太太这一辈子亏欠了谁?蔡淑英的爷爷就是其中一个。这位老人就因为当初对她说过除了她,他不会再看上任何一个女人这么一句话,后来居然还等候了她一辈子,等着她能够回心转意。
由蔡淑英的爷爷,老太太又回想起了她那跟她自小朝夕相伴、婚后还算恩爱、可惜早早就离开了她的男人。她在心里对她的男人说道:“要是你还活着的话,你就知道你的儿子跟你长得多么的相像。他那身材长相,他那脸庞,他那一举手一投足的样子,哪一点不像你呢?活月兑月兑就是你的翻版。唯一的不同,就是他比你灵活,比你还要会交际,比你还要花俏,比你还要会玩女人,敢玩女人,所以我就给他起了个绰号叫混世魔王。你看,只要他在场,我们家里的那些女宾客人们总是笑得多么的欢乐,多么的高兴?直到现在,他还是这么地讨女人们喜欢。他也喜欢围着女人们转,胆子也大,什么女人都敢玩。真是一个情孽冤家!唉!这一回很有可能问题就是出在他混世魔王的脾性上面了。嗨!他怎么就这么喜欢女人成瘾了呢?就像猫儿离不开荤腥一样,只要是生的有些礀色,比较好看的女人,他总会有办法千方百计地把她们弄到手的。这些女人们也都会心甘情愿地对他投怀送抱、相爱相好!”
想到这里,老太太又把自己的思绪拉回到了张肇基和张肇泰的身上,心里想道:“难道是我神经过敏了吗?难道是我想得太多了吗?难道是我太古板,太刻薄,对他们的要求太过分了吗?难道是我在按照自己的生活方式刻意要求他们吗?难道我对他们这样的要求错了吗?这可是关系到这几十年来好不容易苦苦支撑起来的这么一个刚刚稍许安康太平、人丁兴旺的这么大的一个家族的安稳祥和的大事情哇!不!不是。绝对不是。我想不是我对他们的要求太苛刻了,而是这其中一定出了什么问题了。如此反常,如此鬼祟,而且又是一个从未露面的女人。嗨!医院。他要他去医院干什么呢?侍候什么样的病人呢?”
老太太轻轻摇了摇头,有些不敢想下去,却又想道:“要说是我神经过敏的话,那么他跟珍儿的事情可是实打实的确实存在的呀!还瞒了一年多。不会是我神经过敏了。你看他们兄弟俩前天接到了那个电话时候的那个样子,偷偷模模,鬼鬼祟祟,见不得人的样子。这可是从来也不曾有过的。这一回到底是怎么了?这到底是一件什么样见不得人的事情呢?为什么打电话来的是一个女人?他可是从来也没有什么不认识的女人打来电话的呀!为什么老四居然会回了家也不跟我照个面?以往他外出办事回了家可从来也不是这样的呀!为什么这一次的事情是这样的反常和鬼祟呢?我看这里面一定有难以言说的隐忧,一定是出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大事情。嗨!医院。”老太太很快就下了这么一个结论,又摇了摇头。
尽管心里十分地忧心忡忡、焦躁不安,老太太却还是强迫自己稳住了心神,理清了思路,又轻轻地吁了口气,打定了主意,设想先要把珍儿的事情办妥当了,再回过头来集中精力面对另外的一件或许可能是更为重大、更为棘手、更为难以面对的事情。
这么盘算好了,老太太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下到地上,穿上鞋,走到了客厅里面,朝玉儿和瑜儿两个人看了一眼,头也不回地朝外走了出去。
玉儿和瑜儿两个人对视了一下眼神,赶紧跟了上去。
跨出客厅门槛,老太太就转身朝西,走进了中客堂里。过了中客堂又沿着大庭院东边的走廊,转着弯儿,老太太一路往北朝着张肇基的住屋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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