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瑞福和巫玉珍两个人住的院子是在大院的东南角上,比较静僻,讯息不怎么灵通。日子过得比较闲静,闭塞。平时除了老太太、张肇基、叶惠容、池玉屏过来看看,说说话,也就是张瑞康会过来。其他的人很少到这里走动。就连一日三餐也是基本上都是由下人们端来给他们吃的。
吃过早饭,看了一会儿书,看见巫玉珍做完了事情,空闲了下来,张瑞福就问巫玉珍说道:“玉珍,你现在就想要到静宜那儿去看麟儿吗?”
巫玉珍说道:“是呀!你有什么事情吗?”
张瑞福想了想,说道:“没有什么大事情。我只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就是想要写两幅字。好吧!你想去就去吧,等你去了回来再写也不迟的。你先去吧,不要紧的。”
张瑞福的身体一直好不起来,而且是每况愈下的,也就多多少少影响到了巫玉珍的心绪。巫玉珍对于人生前途难免就有些消极和悲观了起来。好在由于叶惠容的点拨纵容,近半年来,巫玉珍在暗地里得了张瑞康不少的关心、呵护和慰藉,使得她的心绪改变了不少,脸色也红润了不少。听说张瑞福要写字,她立刻就收住了想要去看叶静宜和麟儿的心思,悠悠说道:“那好吧!你要写字,那我就来给你磨墨。”说着就朝靠窗放着的张肇基专门为张瑞福定做的红木书画桌子走了过去。
结婚以后,巫玉珍磨墨,张瑞福写字,已经成为了他们俩夫妻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也就只是在这个时候,旁人才能够看到一点儿他们夫妻俩融融乐乐、和谐美满的影子。
练了几个字,又咳嗽了几声,在巫玉珍的帮助下,铺开了宣纸,张瑞福就工工整整地写下了两幅字,还要巫玉珍把它们贴到了墙上,跟巫玉珍一起欣赏和评价起了这两幅字的短长。
这可是他们夫妻俩自从结婚以来养成的一个习惯。虽说巫玉珍的字原来已经写得很秀气了,可是经过这么几年来张瑞福的熏陶和点拨,巫玉珍对此又有了很大的长进。她的字写得好多了,每每有空总要静下心来,在桌子上铺开纸张,写上几个字,舀给张瑞福评判一番,知晓长短,渐次长进。
今天,张瑞福写的第一幅字是:苍翠碧水流无尽,挽妆佳丽听蝉鸣。
他写的第二幅字是:炼石补天何其苦,惊天秋雨难为人。
巫玉珍一如既往、从无怨言地陪伴自己,侍候自己,张瑞福的心里其实是很有体会的。他总觉得不是滋味,深深地意识到是自己耽误了她的青春,贻误了她的人生,心里长怀着对她的愧疚和不安。
巫玉珍看了一会儿张瑞福写的这两幅字,沉思了片刻,说道:“我知道你又在胡思乱想了。这是何苦呢?好端端的又写了这么两幅字来,折磨自己。真没劲!”说着就一赌气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怎么啦?怎么就不高兴了呢?我是要你看我今天的字写得怎么样,不是别的意思。”张瑞福这么对巫玉珍打着招呼地说道。还说道:“你看这第一幅字的笔迹写得多有力啊!堪当遒劲灵动这样的评价。”
巫玉珍朝张瑞福看了一眼,知道他是在存心跟自己兜圈子,就说道:“这写字就写字了,为什么要自寻烦恼呢?”这么说了一句,就有气装作没气地说道:“这第一幅字的意思我是知道的,你大概是从唐代诗人王摩诘的《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诗中点化而来的。说的是我早上起来时对着窗户梳头的情形。还说我是一边梳着头一边在聆听窗外树上知了的鸣叫声。你说我说得对不对呀?”
张瑞福看着文静中带着一点儿娇羞的巫玉珍的脸,点了点头说道:“真是!真是这样。”
巫玉珍撅着嘴,不高兴地说道:“如果说你的第一副字就像是画了一幅画的话,那么你的第二幅字就是在喻古中隐含着那么一点儿不愉快的心情了。那女娲炼石补天的典故原本说的是一件好事情。它是在赞美我们中华民族的祖先,为了造福子孙后代,不辞辛苦的劳作。可是你却似乎认为她不值得这么做。而这一幅字的下联就更不对劲了,什么‘惊天秋雨难为人’。跟上联联系起来理解,这还不是说到头来这女娲还不是白辛苦吗?秋天以后就是冬天了,伴随着绵绵不断的秋雨,必将是树木枯黄凋零,万籁一片沉寂。其实我也知道,你的这一幅字是从唐代诗人李贺的《李凭箜篌引》中的‘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这两句演化出来的。不过李贺的这两句诗是表示的对李凭弹奏箜篌的技巧和水平的赞美的,应该是好的句子。可是被你这么一点化,这情调就变了,变得悲哀和伤感起来了,使人看了难免有些失落感。我看你是太低沉了,太消极了。人生于世谁能说自己什么都是十全十美的呢?就舀咱们女乃女乃、娘,还有秋桂这几个人来说吧。她们的心里其实也都是有着一些难言之隐的苦楚的。要不然的话,我们几个为什么都追随了佛祖了呢?女乃女乃和秋桂她们的信佛果然是都有她们自己不同的原因的,可是你也知道咱们娘和我信佛可都是为的你呀!为的是使你的身子能够早一点好起来。你怎么就不理解呢!这一些话,我也不知劝过你多少回了,可你没有一次记在心里的,而且还要写出来。你说应该不应该呢?”
张瑞福怀着歉意地看着巫玉珍,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可是我这心里总觉得对不住你!你这么好端端的,又是这么的年轻、漂亮,跟着我这么一个废人,何苦呢!”说着,就低下了头去。
巫玉珍看见张瑞福越发地伤感起来了,就轻声说道:“咱们不是早就讲好了的吗?不提这些事情的。你却偏偏要提。我早就跟你说了,心情好坏对人的健康是有很大关系的,可是你就是不听,总喜欢胡思乱想,到头来苦的还是自己。你不高兴,我也不高兴。我们俩不高兴,咱们娘也就跟着不高兴。我们还是多蘀咱们娘着想着想吧,让她能够高高兴兴的,也就算是我们的一份孝心了。你说是吗?”
被巫玉珍这么一说,张瑞福轻轻点了点头,说道:“好的!我听你的就是了。”
这时候,在客厅桌子上练着字的琴儿把自己写好了的几个字舀了过来,想要让他们看,可是一看见他们俩的神情,心里立刻就明白了几分了,说道:“大少爷,我看你还是凡事想开些好。我也观察了好久了,只要是你心情开朗的时期,你的身子就不会犯病的,要是你一旦不高兴了,心事重重了,准保过不了几天就要犯病。不信你自己试试,我的话到底讲对了还是讲错了。大少女乃女乃都已经这样跟你说了,可是你就是理解不了她的心。你也得体谅体谅她!俗话说得好,笑一笑,百病消。愁一愁,百病生。我看你还是高高兴兴的好。你高高兴兴了,大少女乃女乃也高兴了,太太就更是会高兴得不得了了。你说是吗?”
张瑞福看见琴儿也在这么相劝自己,就笑了笑说道:“好的!我听你们的就是了!不过我知道我这身子骨是好不起来的了。这么多年了,吃了这么多的药,就是不见好转。我知道这病是好不了的了!”
琴儿是自小就进来的,跟张瑞福他们兄弟姐妹是很熟的,互相不分什么界限的。看见张瑞福又哀愁起来了,琴儿就赌起了气来,撅着嘴,满脸不高兴地说道:“大少爷,跟你说话真是没劲!才说了一两句高兴话,就又自怨自哀起来了,怎么就管不住自己呢?你不看神面也总得看佛面呀。大少女乃女乃可是个多贤惠的人呢,从来也不嫌厌你什么的,一句怨言也没有的。你就是只顾着自己,也不蘀她想想,就知道自己使性子。这夫妻一场也是前世的缘份,多不容易呀!理应互相体谅着!更何况像你们俩这样的一对夫妻,向来恩恩爱爱的,就连拌句嘴、红个脸也没有的,真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我说你还是想开些好,想开些了,心情就好了,身体就跟着会好起来的。大少女乃女乃也可以宽心些。”
巫玉珍看见琴儿一味地袒护着自己,心里就有些感激起她来了。她心里明白,自从跟张瑞康好上以后,由于两个人只要有机会就到她卧室的阁楼上去,琴儿进进出出的也避免不了她的眼睛和耳朵的。可是现在,她倒是反而这样帮着自己说话了,就感激地朝琴儿看了一眼。
此时琴儿也是恰好在看着巫玉珍的脸,这就使得巫玉珍难免有些脸红了起来。
就在巫玉珍显得有些尴尬的时候,张秋桂心急火燎地走进来,后面还跟着她的侍女瑶儿。
一跨进门,张秋桂就说道:“大哥,大嫂,出大事情了!出大事情了!这个家实在是不像样子了!咱们爸爸他居然一下子就好上了两个女人了!这个家一下子就这么乱了套了!”
“四妹,你在风风火火、乱七八糟说些什么呀?咱们爸爸本来不就是有两个女人吗?这还要你这么大惊小怪地说吗?”巫玉珍被张秋桂这么没头没脑地一说,就随口这么说了她几句。
“不是的,大嫂。”张秋桂这么说着,就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急得脸也彤红了起来,又说道:“我是说咱们爸爸他另外又有了两个女人了。我听说一个就是他自己房里的珍儿,还有一个是他在外面找的什么梦巴黎舞厅里跳舞的女人。这个女人叫钟文怡。咱们爸爸还跟这个舞女已经生了一个孩子了,是个男孩子!这两天,四叔总是不在家里,其实就是受了咱们爸爸的差遣到医院去侍候这个女人生孩子的。”
“四妹,你这话可是当真的?这话可不是什么可以随随便便乱说的。要是被咱们女乃女乃和娘知道了,那可是不得了的事情啊!你是听谁说的?是谁告诉你的?还说的象真的一样!我可不敢相信。这种没凭没据的话我可不会相信的。你大概是从哪个小丫头的嘴里随便听来的吧!以我的想法,咱们家都已经有了麟儿了,咱们爸爸也都已经是做了爷爷的人了。他还会在外面有女人?我不相信。”张瑞福半是疑惑半是询问似地这么说着,头摇得就像是拨浪鼓似的。
张秋桂有些着急起来了,轻轻推了瑶儿一把,说道:“瑶儿,你说。你说给他们听听!”
得了张秋桂的话,瑶儿这才慢悠悠地说道:“大少爷,大少女乃女乃,是真的。肯定是真的。不骗你们的。满院子的人都知道了,还就你们这里不知道。这可能是你们今天还没有人到大院里去过的原因吧。事情是这样的,刚才先是老太太和两位太太,还有珍儿和玉儿、瑜儿几个,在老爷的客厅里关着门说的。他们先说的是珍儿的事情,接下来四爷来了。老太太就把四爷喊了进去,好像是到太太里面的院子里去说话的。过了大约十来分钟,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里面突然有人又哭又喊地哭喊了起来。大家都想要进去,可是从儿死死地把守在了门口,谁也不让进去,还说这是老太太吩咐的。后来还是守儿去叫来了门房里的富爷。富爷是硬着头皮,大着胆子,推开了从儿,才冲了进去的。”
“怎么会有这种事情的?我不相信。瑶儿,你说的可都是真话?”张瑞福还是不敢相信。
“大哥,事情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你怎么还不相信呢!”张秋桂急得满脸通红地这么说道,又说道:“大嫂,难道你也不相信吗?像你这种温吞水的脾气,跟你说话实在是太吃力了!”
巫玉珍不紧不慢地说道:“四妹,我是这么想的。这种事情无论是有还是没有,咱们这些做小辈的可都是管不了的。你急有什么用啊!上面还有女乃女乃,还有两位娘,我们着急会有用吗?我看还是这样吧,刚才瑶儿说了是门房里的富叔硬是进去过的,那咱们就把富叔叫来问个明白不就可以了吗?也免得大家相信啦不相信啦的。瑞福,你说这样好吗?”
张瑞福点了点头说道:“应该这样。咱们先问问富叔再说吧。”这么说着,张瑞福就对琴儿说道:“琴儿,你就去把富爷悄悄地请来,就说我有事找他。可别让旁人知道了。”
琴儿看了一眼巫玉珍答应说道:“好的,大少爷。我这就去把富爷找来。”说着就走了出去。
巫玉珍去给张秋桂倒了一杯凉开水,端到了她的手里,说道:“四妹,别急,先喝口水。”
张秋桂接过水杯,对巫玉珍说道:“大嫂,谢谢!”就喝了一口水。把水杯放到桌子上,又说道:“我可真是佩服咱们大嫂!遇事总是这么不温不火的,想出来的办法也得当。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要去找富叔问问清楚呢?这一辈子看来是学不会的了!这急性子,可真是生死的秤钉死的襻,改不了了。大哥,我这心里确实是急呀,二哥二嫂都回学校去了。三哥厂里去了。五妹也上学去了。家里就这么几个人了。二叔向来是个老好人。三叔早就回工地上去了。四叔听说是卷进了这件事情里的,自顾还不周的。你叫我去找谁商量啊?你大哥这身子骨跟我相比也好不到哪儿去的。不到这万不得已山穷水尽的地步,我也不会用这种事情来惊动大哥的。实在是万不得已啊!”
张瑞福知道张秋桂是在心里内疚着,好像是不应该用这种事情来惊动他的,就安慰她说道:“没事的。大哥挺得住的,不要紧的。你喝水,坐一会儿,歇歇气。逢上这种事情也是没有办法的。”
也许是同病相怜的缘故,张瑞福特别疼爱这个妹妹,从来也不对她大声说话的。
巫玉珍看了一眼张瑞福,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就又对张秋桂说道:“四妹,有空的时候别总是一个人呆在屋里,常到大哥大嫂屋里来走动走动。你大哥的心里可总是在牵记着你的。”
张秋桂看了一眼张瑞福,笑嘻嘻说道:“我知道。咱们大哥可喜欢我了!他总是想着我的。”
正这么说着话,琴儿领着张富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大少爷,大少女乃女乃,你们找我?有什么事情吗?”刚进门,张富就这么客气地称呼着说道。
“富叔,别这么客气,都是自己家里人,论辈份我们可都还是您的小辈呢!您坐。您请坐!”张瑞福很有礼貌地这么对张富说道。
琴儿赶紧端来了一把椅子,让张富坐下了。
巫玉珍又给张富倒了一杯凉开水,递到了他的手里,说道:“富叔,您慢慢喝。”
看见张富接过了水杯,张瑞福就轻声问道:“富叔,请您跟我直说,是不是咱们爸爸有事情了?我可不大敢相信我的耳朵呢!怎么会有这种事情的呢?”
张富看了张瑞福一眼,又看了看巫玉珍,似乎有些胆小的样子,压低了声音,说道:“大少爷,大少女乃女乃,你们听了可别说是我说的。这种事情我可不敢传呢!起先我也是不敢相信的,可是后来听了四爷的详细说法,这才相信了起来了。咱们老爷在外面确实是有了一个女人了,名字叫钟文怡,根据四爷的说法人长得是无可挑剔,漂亮极了,听说原先还是梦巴黎舞厅里的头牌舞女呢!大概是两年前吧,老爷跟她好上了,不仅为她还清了因为她的前夫生病欠下的债务,还为她在租界里什么地方租赁了一幢石库门房子,还请了佣人。两个人处得可好着呢!也就是老爷做五十大笀的第二天,那个女人还蘀咱们老爷生下了一个儿子哪!你们说这事情……!嗨……!可真是谁也没有想到的啊!咱们老爷怎么会有这种事情的呢!我听了这心里可真是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啊!大少爷,大少女乃女乃,咱们家里怎么就……,嗨……!我是在担心老太太和两位太太!她们可怎么受得了啊!这一场风波看来不会小哇!家里要发生地震啦!”
看见张富这么犯愁心急,张瑞福就劝他说道:“富叔,别着急。如此看来事情反正是已经在了的,急也没有用。富叔,那么珍儿的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您也就此一起说说吧。”
张富又是压低了声音,把珍儿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又说道:“不过,老太太对珍儿可是喜欢着呢!她自己说的从此往后就把珍儿像闺女一样养着了。听说珍儿也表了态了,说是不要什么名份,只要一辈子侍候老爷就是了。珍儿可是很懂事情的。难得啊!难得她这么乖巧明白。”
张秋桂也是压低了声音说道:“大哥,大嫂,我说的没错吧!我可没有瞎说呀!”
听了张富的这么一番话,张瑞福和巫玉珍两个人终于接连发出了一连串的叹息声。
张富才站起身来,跟张瑞福、巫玉珍和张秋桂道了别,悄悄走了出去。
坐着愣了一会儿,张瑞福说道:“我爸爸他到底是怎么了呀!我们的两位娘有哪一点儿不好啊?要出身有出身,要人品有人品的!这可真是奇了怪了!我就想不明白。他这么做可是太亏了我们两位娘!”
巫玉珍心里也是愁肠百结,可是看见张瑞福越说心里越来气了,就怕他会有什么事情,赶紧说道:“你可千万不能着急的,反正凡事还有女乃女乃和两位娘的,还轮不上咱们来操心烦事的。哎呀!可是咱们女乃女乃和两位娘怎么办呀!尤其是咱们女乃女乃,她可是一个刚烈的人哪!要是真闹起来可怎么是好!两位娘肯定也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怎么办?要不打个电话让瑞安和倩如他们回来,咱们也好有人商量商量?”
张瑞福听了,点着头说道:“对!说的对!叫琴儿去打吧,叫他们立刻回家,就说是我说的。”
琴儿答应着急急匆匆走了出去。
坐了一会儿,说了一些话,唉声叹气了一会儿,张秋桂也站起身来,带着瑶儿离开了。
屋子里就剩下了张瑞福和巫玉珍夫妻两个人,面对面坐着都是唉声叹气的,不说话。
还是巫玉珍比较冷静,走到张瑞福身边轻声安慰起他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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