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德妃与碧玺在花墙这端已是听得明白,对视一眼,这容妃乃是三年前入宫的新人,著姓大家出来的女儿,样貌性情又入了万岁爷的眼,不过三年已是宠冠后宫——两月前又怀了身子,论起来,如今后宫的女人也唯有皇后能压她一头。只这容妃却有一样,小性善妒,虽不符女德,皇帝却爱她那拈酸吃醋的小模样,便越发纵了起来。她身边宫女偶有得皇帝多看一眼,多夸一句的,小则寻个错处发落下去,大则杖责佯病送出宫去任其死生……
那女孩想来也算机灵,经那姑姑一喝,也醒过味来,却强辩道:“我与那芍药一同入宫,见她有难岂有不帮的道理?”
那姑姑气得在她身上拍打两下,“你爹娘送你入宫,不过是想要你学学规矩拘拘性情,捱过三年嫁个好人家——若不是你娘嘱咐了我,我才懒得管你这贤德人,这个要帮,那个也要帮——早晚把你自己搭进去!”
原来这姑姑却与那女孩有亲,难怪这小宫女竟敢跟姑姑顶嘴。
却听那小宫女娇声笑道:“贤德又有什么不好,那贾妃娘娘不就是以贤德封妃的吗?阖宫后妃,哪个有她尊荣体面?听说她原本是圣祖爷选来服侍当今万岁的宫女,我如今也是宫女,若是有机缘服侍到万岁爷……”
贤德妃不意这宫女竟扯到她身上了,言下还大有羡慕之意,她在心底咀嚼着“尊荣体面”这四个字,只觉舌根一阵苦涩。
那姑姑见这女孩还不受教,又见她言谈间竟有异样心思,只怕她将来惹出更大的祸事,立意要将她吓住,便讲出来一件惊天大事,她四处一望,将女孩扯到花墙边来,压低了嗓音道:“贤德又有什么好?你只看到那贤德妃尊荣体面,却见不到她日后无子的凄惨。”
那女孩不以为意,“如今无子,又难保日后一朝恩宠便有了呢?”
那姑姑冷笑道:“你道贤德妃之前的孩子怎生没的?那样贤德人还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想着法子害她呢……”
那女孩已是被唬住了,惊怔道:“不是说贤德妃体虚,又染了风寒,这才没了吗?”
那姑姑越发也低了声音,“便说你不懂,当初那珍妃跌了一跤都平安生下个哥儿来,贤德妃不过一场风寒就能没了孩子?这后宫的水深着呢,你听姑姑的话,老老实实过完这三年……”
花墙另一面,贤德妃已是浑身瘫软得靠在碧玺身上,后宫一众女人娇花一样的面孔走马灯似得在她脑海里转着,却抓不住一个……是谁,是谁害了她的孩子?
那碧玺一手掌灯,一手扶着贤德妃,便觉有些吃力不过,正在没奈何处,但觉臂上一轻,却是有人将贤德妃接了过去。
原来那老嬷嬷与嫣红见贤德妃迟迟不归,身边又只带了碧玺一个,便有些担心,结伴一路寻来,恰见到那贤德妃歪在碧玺身上,几欲倒地的模样。那老嬷嬷已是惊呼起来,“贵主您这是怎么了?碧玺你怎么侍奉的主子?!”
此声一出,花墙彼端登时静了一息,那姑姑只觉心跳都停了,抓着小宫女的手慌不辨路得便要逃掉。
贤德妃却已是指着花墙,忙道:“留住她们!”这老嬷嬷与嫣红也听到对面的脚步声了,脸色都是一变,只那花墙高逾一人,底下枝桠盘纵,无隙可过,且绵延百步,若是绕过去时,那二人早已不知去向。
便见那嫣红将贤德妃往老嬷嬷身上一靠,起手把裙裾提起掖在腰间,双臂插到花墙中去攀着一株较粗的主干,整个人便滚到花墙顶上去,不过一瞬之间人就跳到花墙另一边去了。过来正见那姑姑扯着小宫女要逃,这嫣红厉喝一声,“我已瞧见你二人的脸了!此刻逃得掉一时,还能逃得掉一世不成?明日里贵主禀了皇后,阖宫一个个认着查起来,却看你能躲到哪里去?!”
那姑姑听了这话便是一迟疑,只这一刹那,嫣红已是抢上去劈手拽住那小宫女,将她扳转过来凑上去看清了面貌,又横目看向那姑姑,笑道:“贵主向来宽仁,你去好好回了贵主的话,纵有十分的事情也不过照着一分的例小惩大诫一番;若你不求好,明日闹将起来,便是你不怕死,难道你全族人都是不怕死的?”
那姑姑情知逃不掉,又听了这番刚柔并济的话,揣着一颗不安的心,带了那小宫女同这嫣红绕过花墙来见“贵主”。
她三人转过花墙,只见凉亭上亮着一点灯光,便拾级而上,那嫣红走在后面,挡着二人去路之意。那姑姑心里发慌,脚下不稳,上最后一级台阶时身子一歪几乎是扑倒在了贤德妃脚下。
贤德妃此刻已经是从惊怔中醒过神来,坐在凉亭正中,吸一口冷气,缓缓道:“你不需惊慌,我不过是问你几句话。你好好照实答了,我便当今晚什么都没听过,也没见过你二人。”她扫了一眼跪在下面的两人,娟秀的双眉慢慢竖了起来,语气也冷厉起来,“若是你存了一分侥幸之心,随口搪塞,自有皇天后土看着,祖宗家法管着——难道我这个贤德人便治不了你一个宫女吗?!”
那姑姑慌不迭得磕头,连声道:“奴婢不敢欺瞒贵主,绝不敢的!绝不敢的!”
那小宫女虽然也惶惑,却也心下好奇这传说中的贤德妃,跪在地上偷偷拿眼瞟去,却见石桌上琉璃灯旁端坐着一位美貌女子:只见她浑身裹在华贵的银红色大氅里,只露出一张俏丽的鹅蛋脸,娟秀的眉虽然紧蹙着,一双笑靥却仍是若隐若现,只是面色异常苍白,整个人看上去像是汉白玉雕成的一样,让人忍不住心下生怜。她瞄了这一眼,不敢再看,却暗自心想,这贤德妃比起那最受宠爱的容妃娘娘竟还要美上几分,怎得却用了“贤德”这样无趣木讷的封号?
贤德妃却并不急着问话,而是吩咐道:“贞嬷嬷,你且回花房,带那些丫头们回去,让大家安心。”那一直站在她身后的老嬷嬷唯一迟疑,躬身答应着去了。
嫣红心想,这是贵主要问机密的话,自然要遣开不相干的人,便小心道:“奴婢去那边路口上守着。”
贤德妃凝目看她一瞬,笑着向她招招手,让她上前来拉住她的手,用力握了一下,和声道:“你很好。”又道,“这亭子里,四面都看得到,却也不必去守着。”言下之意,是让她留下来一同听的意思了。
嫣红心中惊喜,面上却不敢露,退后碧玺半步,站在贤德妃身后。
那姑姑跪在冰冷的地上,心中越想越怕,手不由自主得颤抖起来。
贤德妃轻声道:“可是冷了?”说着将手中的暖炉递了过去,又道:“起来回话。”
那姑姑茫然得接过暖炉,却不敢起身,急切间道:“贵主,奴婢跪着回话还自在些。”
贤德妃便也不勉强,只道:“那你抬起头来回话。”
那姑姑便抬起头来,只是垂着眼睛,并不敢与坐着的那人对视。
贤德妃目光在她面上一转,思索着道:“你是玉华宫的姑姑?叫什么名字?”
那姑姑叩头道:“贵主说的是,奴婢原本是服侍老太妃的,去岁老太妃没了,就调去伺候纯嫔小主了。”又磕了两个头,道:“奴婢原本贱名春芳,后来蒙老太妃赐名‘金盏’。”
贤德妃看一眼跪在她身后的小宫女,道:“这是新入宫的那批宫女吧?”
金盏便扯一把那小宫女,要她也磕头,“回贵主话,这是奴婢母家外甥女,去年春天入宫的,贱名桃枝,不懂事得很。”
“金盏,桃枝,”贤德妃将这名字含在口中念了两遍,问道:“已是掌灯时分,你二人怎得还在这园子里走动?”
金盏回道:“回贵主话,是桃枝冲撞了容贵主,去掌事太监那里领了罚——奴婢去带她回来,想着时辰晚了,东后门该是落了锁。便抄近路,走了园子。”
贤德妃点点头,手指轻轻在冰凉的石桌上敲动,目光随着指尖上上下下,就像是方才闲话家常似得,轻轻道:“说得都是实话,金盏,你是个实诚人。”她收回目光,盯紧了金盏的脸,倾身上前,几乎与她鼻尖相对,低声问道:“你这个实诚人且说说,我的孩子是如何没了?”
金盏只觉得一股冷香随着贤德妃的问话扑面而来,几乎要窒息过去,忙不迭得俯去想要避开。
贤德妃哪里能让她避让开去,一手伸出牢牢捏紧了金盏的下巴,目光像蛇一样得冰冷得盯着她的双眼,久病失血的唇瓣微微开合,声音森寒而低缓,“我的孩子是如何没了?咹?!”像是失了幼崽的母兽,悲伤而怨毒,下一刻就要将眼前一切撕碎。
金盏避无可避,双手在冰冷的地上胡乱划动,声音发抖道:“回贵主话,奴婢是听别人说的,奴婢不知道……”
“听别人说的?哪个别人?!”
“是玉华宫的太监,奴婢只听到了声音,并没有看到人……”
“在哪里听到的?什么时候听到的!那个太监又是怎么说的?说!”
“是……是……”金盏双眼乱转,身子不由自主的往后退去,才动了一下便觉面上一阵冷痛,眼前一阵黑,却是贤德妃“啪”得一个耳光扇了下来。
贤德妃嘶声道:“碧玺,嫣红,你们是死得不成?这贱婢还想欺瞒,给我掌她的嘴!”
嫣红应声上前,一手按住了那金盏,一手抡圆了便往她脸上招呼下来,直将那金盏抽得七荤八素,涕泣齐下。
碧玺便扶住了贤德妃,让她坐下,为她抚背劝慰道:“贵主仔细身子,慢慢问,切莫为这等人气坏了自身……”
那桃枝早已经哭着扑到金盏身上,扯着嫣红的袖子,哀求着,“别打我姨妈,求求你,别打了……”
贤德妃见那金盏已经是双颊红肿,挥手止住嫣红,道:“我再问一遍,你却说是不说?”又冷笑道:“若是不说,我便将你捆了送到皇后娘娘面前去,只说竟被我撞见你在这园子里咒骂太后老佛爷,原来是为当日服侍的老太妃抱不平——你说皇后娘娘是信我,还是信你?”她这番话里又扯出一段极厉害的陈年往事,当日凡是扯进去的人,别说是婢女太监,便是正经的主子也是无一善终。
金盏情知躲不过,索性放开了胆,抽噎着将什么都讲了出来。她膝行上前,抱住了贤德妃双腿,哭道:“贵主饶命!贵主饶命!奴婢是在纯嫔小主小佛堂外面听到的……纯嫔小主自从跟太后娘娘学佛以来,每逢三五总要在小佛堂静思两三个时辰,遣散婢女,让奴婢和另一个大宫女守着殿门口。上个月纯嫔小主说要清点库房,那素日偷东西倒卖出去的小太监便怕了,忙着将两件碧玉环赎了回来,托奴婢悄悄得放回去。平时殿里人来人往,怎么好放回去……初五那天,奴婢就趁纯嫔小主在小佛堂,殿门口只奴婢与另一个大宫女守着的时候,进去将东西放回陈列架上……”
贤德妃已经隐约料到下面的事情,只觉得荒谬怪诞,再料不到这桩秘事还扯出来一段丑闻。
只听那金盏继续抽噎道:“奴婢进了殿往里走,便隐约听到有动静从小佛堂那传来,不合奴婢心奇,竟然走过去听了一耳朵……却是……却是……一男一女在里头,说的话真叫人听不得!”
贤德妃脸色腾地涨红了,头里嗡嗡作响,秽乱宫禁,这是多大的罪名——竟然还是个嫔位上的!她压了压心跳,吞咽了口什么似的,道:“你说下去。”
那金盏放开了,倒是什么都敢说,索性学着那二人声气,将那日情形描绘起来,“那男却是个公鸭嗓的太监,奴婢在帷帐外面听着做嘴儿的声响,早唬得腿都软了,一时挪动不得。纯小主就说,‘可惜了你,僵蚕儿似的,虽解得了渴,到底流……流不出……’”金盏打了个噎,后面的词却学不出,“那太监就嘿嘿笑,说‘流得出又怎样?主子爷倒是流得出,娘娘们留不住也是白干……’,纯小主就说,‘倒也能留住的,皇后娘娘就留住个公主,珍妃福厚保住个哥儿,便是贤德妃也坏上过……如今容妃那狐媚子也有了……’那二人便大动起来,又有不堪入耳的喘息脏话,那太监也动了性,什么话都说出来了,‘珍贵主那是侥幸,贤德妃就中了招,打怀上就有人盯着呢……能保住四个月才落了胎也算功德无量……’”说到这,抬眼瞥了贤德妃一下。
贤德妃伸臂撑在桌子上,心跳快得像擂鼓一样,见她看来,咬牙冷笑道:“你只管说。”
金盏咽了口唾沫,也不顾被抽打过的脸颊火烧一样,裂了的嘴角每一张合都是一阵剧痛,“纯小主就问他哪里听来的,那太监道,‘还用哪里听来,贤德妃落胎的药就是奴才亲手放进去的……’,纯小主便笑,‘你做这样没天理的事儿,倒也不怕报应。’那太监也笑,‘就是有报应,也有太后跟皇后在前面顶着呢。况且如今奴才压着小主您,也不见得有天理,管自快活就是了……’奴婢不敢再听,扶着架子软着腿,悄没声息得就退出去了……”
“好一个有太后跟皇后在前面顶着!”贤德妃想要冷笑一声,一张脸却僵得不像自己的,脸上现出个扭曲的表情,幽幽烛光下越发显得可怖,她半张着口连连点头,灌了几口冷风才找回声音,“好好好,金盏你很好。”她伸出手去,手却像是痉挛似得抽搐着。
碧玺忙上前将贤德妃双手揣回手焐子里去,又捡起滚落在地的暖炉压在贤德妃怀中,抚着她的背柔声道:“贵主,夜深了,不如先回宫再做计议。”
贤德妃听若不闻,只看着金盏,慢慢道:“你说得很好,这便带着你小外甥女回去。今晚你没见过我,也什么都没说过——记住了吗?”
“是是,奴婢记住了。奴婢什么都么见过,什么都没说过……”
贤德妃盯着她,面上依旧是那扭曲了的笑容,“很好,这便走了吧。”
金盏忙磕了几个头,拽起惊怔中的桃枝,顺着台阶一路往下快步走去,像是后面有吃人的恶鬼追着一样,到了花墙那犹自不放心得回头张望,见无人跟着才又转头飞跑起来。
凉亭里,贤德妃又笑着说了两声,“很好,很好。”撑着石桌想要站起来,却觉得两眼一昏,仰面便要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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