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小冯氏邀贾元春来下一盘“珍珑”。
棋过半局,小冯氏所执白子已显颓势,她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贾元春用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枚黑子,低头望着棋盘,轻声道,“贵嫔如今不宜多思虑,不如歇息了吧。”
小冯氏抬眼看她,有几分讶异,旋即一笑,忽而提起去年元春才入宫时的事情,“那时我曾许诺,来日必要报答你的实情相告。”
贾元春不知她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事,口中应和道,“是呢。”那会儿小冯氏一心求死,又是绝食又是身披孝服,后来又要她去见太孙,说要传一句话,否则便是死了也不甘心。她到底没去见太孙,而小冯氏如今也好好地坐在她眼前。
小冯氏思量着慢慢道:“我看皇上的意思,你们几个女史只怕有人是要抚蒙的。”
贾元春不做声,心知她说的是大实话、真心话。
“比起抚蒙来,你更愿意留在京中吧?”
贾元春勉力一笑,“自然是留在京中的好。”蒙古苦寒,外嫁女儿多半早逝;况且若她远嫁,于贾府实在无所裨益。
小冯氏深深望入贾元春眼睛,追问道:“这可是你的真心话?”
贾元春笑道:“比珍珠还真的真心话。”
小冯氏也一笑,伸手拂乱了棋局,莹白的手指虚虚拢在黑色的棋盘上,像一朵从夜色里开出来的昙花。
***
第二日晌午,果然来人传了贾元春去皇上所在的金帐。
虽然不是正式的行宫,皇帝所居的金帐还是极大的,顶端足有五人高,帐内可容纳数百人。太监引着贾元春从金帐左侧一扇小帘入内,一地儿软毯子,往前十数步用连绵的屏风隔开了。
吴女史与周女史已经在了,见了贾元春,点头示意,并不说话,两人脸上都有些惶惑紧张。
屏风另一侧传来歌舞之声,该是正在聚会的蒙古八王。
过了片刻,歌声停了,帐内安静下来。
一个粗莽的男声用音调奇怪的汉语道:“多谢伟大的博格达汗的盛宴。察花克不尔代表丰饶的瓜尔鄂草原向您求娶尊贵的公主,缔结两族万世流传的友谊。”
皇帝笑了两声。
立刻又有七名男子出列,以他们部族汗王的名义求娶公主。
皇帝安抚道:“你们的心意,朕都知道。朕与你们的心是一样的,都想要让咱们两族友好长存。不过也未必只有公主外嫁这一个法子——朕开放了两边贸易,你们的毛皮畜类卖入内地不受限制了,内地的茶盐丝绸运给你们也减轻了税收,这也是一个法子嘛。”
察花克不尔诚恳道:“开放贸易让两边的百姓喜悦,可是要稳固部族里面的大人,还需要您下嫁一位公主。这样部族里的大人才会感受到博格达汗的真心,愿意为您流血流汗啊。”他跪了下来,张开双臂向着皇上,“我愿意以三千只羊、三千匹马和最富饶的瓜尔鄂草原上一年的出产,向伟大的博格达汗求娶尊贵的公主。”
男人们在交涉着。
屏风后,周女史已经渐渐蜡黄了脸色。她神经质似得撕扯着手中的帕子,欲哭无泪得口中喃喃道:“若是当初应了贵妃的话多好……嫁到蒙古还不如死了算了……”
吴女史被她的情绪感染,原本就总是皱着的眉毛更是拧成了结。
外面的交涉已经接近尾声。
“朕如今唯一待嫁的女儿才十二岁,尚在稚龄。不过宫中养着著姓大家的四位女儿,与公主一样的尊贵体面……”
周女史含着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了。
吴女史身子一歪几乎瘫软在毯子上。
贾元春虽然早料到了会是这样的局面,还是忍不住心中一沉。然而四位女史,还缺一位,谢鲤怎得还没到?
念头才起,便听到外面山呼“千岁”,却是太后带着谢鲤来了。
“哀家听说皇帝要点鸳鸯谱,也过来凑个热闹。”太后笑对着起身相迎的皇帝,胳膊还由谢鲤搀扶着,“是怎么个章程啊?”
皇上做孝子状,将前情又细细说了一遍。
太后在皇上左手边坐下,听了点头道:“不错,这四位女史我都见过的,模样性情比真的公主一点不差。”她笑着拍拍谢鲤的手,“瞧瞧我身边这一个,可不是样样都好?”
不独皇上,连蒙古诸王也奉承太后。
太后与察花克不尔叙旧,“你母亲可还好?二十年前她随你父王来京,哀家见过的……”如此片刻,太后又叹道:“这四位女史都是好姑娘,不独你们想求娶,哀家还有心为自己孙子留着呢。哀家身上也流着草原里的血脉,草原上那是只有真英雄才能迎娶美人的。哀家有个提议,说出来给诸位听听,不知是否可行。”
皇帝做侧耳倾听状,“皇额娘请讲。”
“既然咱们是在草原上,就该按照草原上的规矩来办事。哀家这里有四位好皇孙,也都到了娶亲年纪了,让他们四个来,与求娶的汗王用草原上的摔跤赛上一场,赢了的才能抱得美人归。”太后极高兴的样子。
八位汗王,四位女史。怎么都不够分。
太后这话,确实是个不是法子的法子。
于是这关乎两族联姻的大事,就近乎儿戏得定下来了。
周女史与吴女史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纷纷祈祷皇孙胜出。贾元春在屏风后听了半响,终于确定这是皇帝与太后唱的双簧。
没有皇帝的授意,以太后老老实实在后宫呆了六十几年的性子,绝不可能冒然出头。这不过是皇帝不好开口说的话,借太后之口说出来了。
贾元春看着闭目祈祷的吴女史和周女史,心里有些悲凉,原本她还想着皇上是不肯让太子或靖亲王一系女子和亲蒙古的。现在看来竟是她想错了。皇帝会将她们一并远嫁,但是极有可能会嫁给两部有隔阂的小势力。在离京千万里之外的地方,也埋下各皇子间的矛盾种子。
外面抽签决定的摔跤已经开始了。
时间一分一秒得过去。
最终胜出的是瓜尔鄂草原的察花克不尔汗王、沂河左部汗王与沂河右部汗王,以及靖亲王世子永沥。诚如贾元春所料,同处沂河侧,一左一右,为了草原上珍贵的水源,左部与右部多年来分歧不断,小摩擦也爆发过几次。便是这抽签决定的摔跤,也是皇上早就安排好了结局吧。
“果然是草原上的好儿郎!”皇上抚掌大笑。
太后也笑了,又道:“这四位英雄才好配我这儿四位女史。只是怎么配却也有讲究。哀家看来,四位儿郎都是极好的,四位姑娘也是极好的,谁配谁都不亏——不如就交给天意。请四位英雄侧过身去,四位女史各自摘下一枚首饰放在锦盒中,你们挑首饰定人如何?”
这话听起来有失持重,却是皇帝实在没有办法想出来的主意。不患寡而患不均,不管他怎么指婚,蒙古八王里定然有人要觉得自己吃了亏。不如就交给不可捉模的天意。
贾元春起身走到屏风侧,悄悄往太后处一望。
只见太后话音方落,皇帝身边的秦太监就捧出了金漆盖面的托盘。
又是早定好的。贾元春心中一沉。
胜出的四人便都侧过身去了。
小太监请贾元春等三人出去,谢鲤还站在太后身边。
贾元春大略扫视了一眼帐内,只见西侧坐了蒙古汗王等,东侧却坐着几个挽起了袖口的黄带子,想来是方才参与摔跤的几位。她视线在东边稍一流连,忽然看到东侧为首端坐着的乃是皇太孙。
皇太孙独自坐在东侧第一列正中间,衣冠齐整,显然方才只是观看,不曾下场。似乎是察觉到了贾元春的视线,皇太孙微微侧首,向她望来。他本就噙着一点儿笑意,此刻望过来时那笑意仿佛更深了些。
贾元春不确定皇太孙是真的对她笑了,还是她自己心底的臆想;然而一直鼓噪不安的心竟然略感平静,好像皇太孙的存在给了她安抚。
这可真是奇怪。
秦太监举着托盘走过来,他并不按照三人站的顺序走,而是先到吴女史边,由她放了一枚银簪子在托盘最左侧,又走到周女史旁,却只把托盘右侧一点举到她面前。周女史颤抖着手撸下一只玉镯来,就近便落在了托盘最右处。
然后秦太监才走回贾元春面前。
贾元春看他一眼,又瞥了一眼皇帝与太后所在,蠢蠢欲动想要打乱首饰位置,到底不敢冲动,皇帝谋划了许久之事被她弄乱,下场岂是好玩的?她垂下睫毛,轻轻摘下左耳的珊瑚红耳坠子,慢慢放到了托盘中间。她除了左边的耳坠子,右边的却还戴着。
若是永沥有心,自然会选她。
秦太监耷拉着眼皮,但是脸上绷紧的肌肉放松了些,又走到太后身旁的谢鲤面前。
贾元春已经猜到吴、周二位女史的去处,剩下她与谢鲤的归宿不是察花克不尔便是靖亲王世子永沥。
二中取一的可能。贾元春看着秦太监离谢鲤越来越近,心里的不安越发浓重起来。
为什么谢鲤看起来……仿佛成竹在胸?
这疑问在贾元春看到谢鲤拿出来的首饰时,得到了解答。
谢鲤笑盈盈得从袖口捻出来一朵珠花——花托上的那粒珍珠却已经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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