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陈四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假如当年南陈国没有覆灭,自己该会是怎样过活?
他缓缓抚模着案几上那厚密的宗卷,眼角流下一行浊泪。
他老了,二十年前的这个时候,他还想与命争、与天斗,可是这些年下来,他却发现自己输光了梦想,输透了光阴,输的一无所有,输的体无完肤。
在南陈他输了,在南池国他也输了,他一直在试图证明着什么,却发现他的这些努力与奋斗在长生天看来根本不值一滴眼泪。
洛阳城,自己第一次踏进这座城池时感受到的只有无边的bi仄,那高耸的城墙在这方圆数十里隔出了一小撮阴暗的天地,就似囚牢一般让人抓狂。这里的人,这里的物,包括他们的穿戴,他们说话的语气都带着一股决然的傲气,殊不知他们自己也不过是牢笼里的一名罪囚罢了。
便在他近乎对人生绝望时,他遇到了南沙帮的老帮主刘开山。
那是一处羊羹摊子,当时的刘老帮主还是精神抖擞,一脸的英气。他立志要闯荡一番天地出来,他请自己回去做他的幕僚,帮他出谋划策,抢夺地盘。自己如此的感激他,感激他给自己一个重新正名的机会,于是自己去了,帮他誊写文书,帮他出阳谋,度阴谋。
自己的身份自然是不能说的,但这瞎了的双眼确实不好蒙混过去。于是自己伪造了那个经历在边军讨营生,是个节度使的私聘幕僚,后来因为在战场上被乱箭射瞎了双眼,得了抚恤回到洛阳城养老。
多么可笑可悲可怜可叹的故事啊,可偏偏刘开山他信了。
连自己都不曾想到他会相信,但,他到底是信了。
自己与他一道为南沙帮的发展流血流汗,见证着南沙帮一天天的壮大。若说他对南沙帮没有感情,他是不信的。但他对南沙帮的感情与刘开山对南沙帮的感情不同,他只是把南沙帮当做利用的工具,作为刺探消息的喉舌。
大周注定是天命所归,这些年来东征西讨,把西秦那些**的城池纷纷收复了,便连南诏那处顽疾也一并去处。现在能有实力与大周一战的除了突维尔,怕就是扶桑岛国了吧?
刘封是个干练的孩子,但他毕竟太稚女敕,在帮内一些事情的处理上太过急功近利,这才导致今日的窘状。虽然这些与自己本不想干,但他竟然还是会心痛。
陈四起身,模将着朝内室走去。
绕过屏风,他在卧房木床旁停了下来。
他颤颤巍巍的抬手朝墙壁模去,缓缓横向挪动,直到手掌触碰到那处坑洼时,身子有如雷击般一阵耸动。
他最接近微微抽搐,满满深吸了一口气,在那处坑洼轻轻扣了三声。
如他所料的,夹壁显现,一只木匣应声弹了出来。
陈四取出木匣,细细抚模着木匣上的雕花纹路,就好似在抚模自己刚出世的孩子。
这个匣子跟了他一辈子,现在终于被重新取了出来,他本该高兴才是,但陈四却是叹了一声,运转气机将木匣上的金锁融化。
那里面有两样东西,一缕难辨颜色的青丝,一块磨平棱角的玺印。
人有的时候,不由你不信命。便说他吧,本是南陈国的皇储,却适逢大周朝一统天下之势,注定只能成为历史的陪衬。
这倒也罢了,若是能识得几分形式,称臣纳贡作一属国也能保得富贵,可偏偏他父皇听信了那帮所谓铮臣的良谏,要做那君王死社稷的傻事。
哈哈,结果南陈四十万二郎在金陵一战中被尽诛,金陵城也在坚守了三十日后被周人攻破。他只记得,那一日皇宫之中落得一片火海,父皇自尽殉国、母后则是自缢后花园的枣树。太监宫女们大难临头各自飞,倒是那些所谓的忠臣良将不慌不忙的赶到城门口一排排的跪倒在地,迎接新君。
好一个君王死社稷!这南陈的江山是他们家的,哪容得外人置喙!这些文官武将迫不及待的向新君摇尾乞怜,企图博得一个好官位,那副下jian的嘴脸直让他恶心!
他只记得自己是换上了一身太监的衣服,跟着宫里的嬷嬷从密道逃出金陵城的。那条密道将将通到金陵城外,他还记得自己被那嬷嬷从密道中抱出来时看到了满城的烟火,吓得哇哇大哭。
那嬷嬷怕自己的哭喊声引来追兵,便用一条布带堵上了自己的嘴。
虽然大周皇帝明言会宽待前朝宗室,但那嬷嬷却全然不敢让自己去冒这个险。自己随着他一路西行,最终走得累了,倦了,在南池国停了下来。
嬷嬷对自己说,要忘记以前的身份,好好的活下去。
活下去,多么卑jian的愿望啊。可便是如此卑jian的愿望,有时都难以实现。他与地痞争抢馒头,与乞丐竞夺布施的稀粥,就这么东一口西一口的混着活了下来。
嬷嬷最终没有熬过那个冬天。她死的那天一直在下雪,自己把她拖拽到破庙外的地头儿埋了。冬日的土是那么的冷,那么的硬,自己挖破了手指,更是挖破了心。
嬷嬷走后,自己便彻底没了照拂的人,由于年纪小更是难争抢到什么食物。迫于生计,自己只得上街卖字为生。也许是自己命中不该这样死去,他遇到了微服出巡的南池国老国主,被他带回了宫。
之后的一切就晴朗了起来,但自己却没有感受到一丝的快乐。亡国的耻辱深深扎根在了他的心中,无时无刻的不在折磨着他。
从他一刻,他就发誓,终有一日,他要灭掉大周,替南陈、替父皇、母后报仇。
自己等了一个二十年、又等了另一个二十年,等白了双发、等瞎了双眼,失去了人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
这份仇,他一定要报!
“快些,再快些!”
太平公主掀开车帘,望着隐逸在蒙蒙烟尘中的那座巍峨城池,心中极为惊惧。
父皇与大哥一日内接连驾崩,三哥即位,最近洛阳城大明宫中发生的这一切太过离奇,她完全不敢想象,隐藏在传位诏书背后的是什么。
一登九五,六亲情绝,以前她总认为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没想到
虽说她与三哥的关系远远胜于大哥,但她们三人都是一母同胞,她实在不愿相信真的发生如此手足相残的事情啊。
今日确是新君即位的大朝盛典,金吾卫大多集中到了洛阳城北,根本不会有什么人注意到她从公主府乘坐马车一路疾奔,出了洛阳城。
自己十日前还见过父皇,那时他虽然略有抱恙,却仍是精神抖擞的啊,怎么可能突然之间就
泪水不争气的从杨丽华的眼眸中涌了出来,事情弄成了这个样子,她实在不知道能做些什么。
“殿下,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马夫一脸疑惑,公主殿下突然之间就要出城,作为公主府的家仆,他自然不好说些什么,但总得告诉他去哪儿不是吗?
杨丽华愣了片刻,一时无可奈何。是啊,她要去哪儿,她能去哪儿?如今这天下都是三哥的了,她便是逃到天涯海角又能怎么办呢?
“殿下?殿下?”
“嗯,容本宫想想杨丽华擦去泪水,开始思忖自己下一步的打算。如今洛阳周围被三哥牢牢的控制着,南面的各州郡又没有足够的兵力依托,如此看来只能往西北方向走了。
“我们往西北走!”杨丽华定声道。
“西北,殿下,我们是要去定襄还是北都?”
“先去凉州吧!”太平神色稍定,沉声吩咐道。
“凉州!殿下,那可距离东都有两千多里呢啊,我们便带这些东西,路上都不够吃的啊
马夫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一脸震惊的看着太平。
“本宫叫你去就我。马车上常备的银票就有几千两,有了银子什么东西不能买?”
太平大怒,厉声训斥道。
“是,是马夫唯唯诺诺点头称是,心道自己问这么多问题作甚?人家是公主,自己只要遵命照做便是了,这不是自己找罪受吗?马夫摇了摇头,狠狠抽了一记马鞭。
太平松下帘幕,泄了全部气力,软倒在马车中。
这一次,倘真能峰回路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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