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铭将小书童阿木和青雀哄上床后,便只身一人出了书院。
他当然不是去找八师兄索要烩面片钱,而是一路疾行,从侧门出了国子监。
此时已经是三更天,正平坊街道上冷冷清清,空无一人。少年阔步疾行,不多时的工夫便穿过两条坊街,钻入一只狭长扭曲的小巷。
这巷子空间极为狭小,最窄之处仅能容人侧身而过,不过萧铭竟似对此十分熟悉,轻巧的避开一切障碍,迅捷的在其中穿行。
天空飘落鹅毛大雪,撒在少年衣袖之上,萧铭却全然不顾,默默数着步数。
八百步、九百步、一千步
少年心中默念着,终于在一千零七步的时候停了下来,抬头望了眼那破旧宅子,长叹一声。
十二年前,他曾经与那人有一约定,弹指一挥间,自己竟然真的回来了。
自己回来了,重新回到了洛阳城,即便千人不甘,万人不愿,他还是回来了。
他要一个结果,他要一个说法!
少年环视四周,见无人在侧,深吸了一口气,足尖一点,灵巧若猿猴的翻墙而过,落入院内。
院中有一口枯井,一方磨盘,少年缓步走至一一模过,只觉得十二年前的种种在眼前浮现,不胜唏嘘感慨。
若是这一切从新来过,自己可否会带着那人一起走呢?
少年心中不禁闪过这一疑问。
“咳咳,咳咳”北间正屋传来一阵老人的咳嗽声,听声音便知道他定是病的很重了。
萧铭蹙了蹙眉,在屋外思忖了片刻,终还是推开了房门。
“是谁啊?咳咳”
屋内老者见屋门忽然被推开,挣扎着靠起来点燃了身旁矮几上的油灯,套上一件薄衫,起身查看。
萧铭并不言语,默然穿过外厅进了内室。
那老者发丝雪白,清癯的面庞沟壑纵横,仿佛洒下几石流沙都填补不平。此刻他佝偻着背,一瘸一拐的朝外厅走来,猛然发现地上一修长的影子,艰难的抬起头望去。
“您是,您是大少爷?”
老者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拼命揉着眼睑,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后,痴痴说道:“您真的是大少爷?大少爷,您回来了,您终于回来了啊!”
老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冲萧铭连连叩头。
萧铭流下一行清泪,叹了口气,连忙将老者扶了起来:“傅伯,是我,是我。您先起来,咱们起来慢慢说
萧铭点燃了火盆,轻移到了老者的卧房,又把老者延请到了炕上,这才搓着手说道:“傅伯,这些年苦了你了,我怎么也没想到你会过的这么惨。都是我,都是我不好”
老者叹了口气,摆手道:“大少爷,您千万别这么说,这都是命,怨不得别人,小老儿我这么些年苟延残喘就是在等您,小老儿我真怕哪一天忽然咽气,等不到您,那我就真的对不起老爷、夫人在天之灵了
萧铭攥紧了拳头,咬牙道:“傅伯,您千万别这么说,是我们萧家对不起你,对不起女乃娘。您要是再这么说,我可就真的无地自容了
“咳咳,咳咳”老者咳出一口血痰,用面巾擦拭了干净,摆了摆手苦笑道:“老爷予我有救命之恩,若是没有老爷,小老儿我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死了。小老儿我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道理还是懂的几分的。看到大少爷现在这副样子,小老儿,小老儿我知足了呐
萧铭只觉胸口被人用钢锥生生钉钻,剧痛无比。为什么,为什么好人都没有好报,为什么那些为非作歹之辈都在逍遥快活?
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了?
十二年前的一幕幕,依稀在少年脑海中回映。
那夜禁军包围了司空府,自己因为外出玩耍逃过一劫。当自己回到司空府时,看到那通天火光吓得哇哇大哭,跌坐在地。恰巧傅伯路过,忙把自己带回了家。
傅伯与女乃娘一番商议,皆认为司空府遭遇了大变故,他们不敢托大,便把自己藏到了里屋。
傅伯背着双手在屋内走来走去,最后还是害怕禁军顺藤模瓜追到家来,便把自己托付给了一个远房亲戚,让他带着自己连夜出城,能走多远走多远。
那一夜,自己虽然只有五六岁,但却清楚的知道发生了什么,自己哭着闹着喊着叫着,要阿爷,要娘亲,就是不肯走。女乃娘便拍着自己的脑袋唱小曲儿,唱着唱着自己便睡着了。后己便只记得被丢到一架马车上,而那马车则是不分昼夜的一路狂奔
那个车夫自然便是元叔。
“还好小老儿我反应快,拖了正卿将你带走,你刚走了不足两个时辰,便有金吾卫的校尉纵骑前来搜查说到这,老者咽了一口吐沫,苦笑道:“有人看见我把一个小男娃从司空府外抱走,事后他们又发觉杀掉的人数不对,便一间间的搜查过来。小老儿我对着他们好说歹说,那帮天杀的丘八就是不信呐。他们说是我放跑的少爷,便对小老儿我拳打脚踢。翠瑛冲过来抱住那校尉的大腿求情,却被那天杀的混蛋一刀给痛死了啊。我被那群混蛋踢打了半个时辰已经奄奄一息,他们见从小老儿我口中套不出什么东西,便动了贼心思啊
老者愤懑的砸了砸暖炕,哭诉道:“一个丘八说宝儿跟少爷您一般年龄,抓过去也可以顶数。宝儿那年虚岁才六岁啊,那帮天杀的竟然下得去狠心”
听到这,萧铭已经对后来的事情基本了解,咬牙道:“这帮畜生!”
老者幽幽抽泣:“那帮混蛋走了以后,小老儿我便爬到翠瑛身边啊,她血流了一地,已经死透了啊我不甘心就这么死了,就这么爬到了周郎中家。周郎中是好心人啊,连夜帮我止血配药,调理了一个多月这才算勉强保住了一条性命
萧铭从袖中抽出一张绢布递给老者道:“傅伯,您别太伤心了,我一定会杀了那帮杂碎,替您替萧家报仇雪恨
老者摇了摇头道:“少爷啊,有你这份心我就知足了,可是他们不是好惹的啊。只是,只是老爷为大周社稷劳苦了一辈子,竟然落得这么一个凄惨下场,让人心寒啊
萧铭冷冷道:“丈夫不报家仇,何以立世!傅伯你无需多言,我这次回洛阳便是要把这笔账好好跟他们清算清算
老者大惊:“少爷,您可千万不要做傻事啊,能够调动金吾卫禁军的,肯定是皇家的人,您这样”
萧铭大笑道:“莫说他是皇族中人,便是当今天子,我也杀得
老者愣了片刻,旋即抱头痛哭:“老爷,夫人,你们在天若有灵,要保佑少爷平安啊
萧铭不忍再看,只叹道:“傅伯,您当时说十二年后,便将阿爷的遗物交予我,不知如今是否还在
老者用衣袖擦去眼角泪水,泣声道:“都在我这里,说来也奇,老爷似乎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十二年事变前就把那匣子交予了我
说完,老者起身拐步到内屋土墙边沿,轻敲了敲,模将着扣下了一块土砖。
老者战战兢兢的铺扬去尘土,取出那落满灰尘的匣子,捧着交给了萧铭。
“老爷当时说,若有这一天,便要把它亲手交给少爷,没想到,没想到”
萧铭双手颤抖着打开匣子,只见其中整齐摆放着三封泛黄信笺。
少年拾起第一封信,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将其打开。
一行阴干墨字倏然映入眼帘,勾起少年几多回忆。
“字谕铭,见信如唔。余于乾宁二月追随睿宗皇帝,起事二十载,幸得荣宠,位极人臣。然奸人当道,人人自危,无一人敢于圣人进谏言。太子困居东宫,不得见上面。秦王、魏王、汉王人人皆欲自立,取东宫而代之。然太子自即储君位,备位少阳无过无失,仁德厚爱,是为大周之幸。余深受皇恩,当以匡扶社稷为己任,若因此起隙与诸王,获罪入狱,尔必受牵连,只望尔勿起隙于朝廷社稷,及早离京。尔阮叔蒙恩晋封侯伯,门户大盛,余曾予其恩惠,尔可暂避风头于其邸中,再做计较。而在州以谦、敬二字为主,事事问家臣,三思而后为之。务记,此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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