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夜又一天的雨终于停了下来,虽然天气依旧很冷,可是抬头仰望天空,会发现那天空如同被水洗过一般,深蓝深蓝,群星闪烁,三星(指猎户座腰间那三颗并列的星星,民间有“三星正南,就要过年”的说法,北半球冬季可见)高悬,几缕淡淡的云丝缓缓飘过,将这个夜晚装点的如梦如幻。
已经出了正月,涉园门口依旧张挂着大红的灯笼,朱门上硕大的“福”字倒贴着,两张门神怒目圆睁,威风凛凛,张在门上,栩栩如生。巡抚衙门的兵丁早已撤走,门口只有段府的几名孔武奴才守着。离着子时还有段时间,几人围在门前避风之处,守着一只硕大的酒壶,捻着花生米豆腐丝喝酒磕牙花。
漫漫长夜,这是守夜之人用来消磨时间对付困倦的惯用法门,任何一家并无不同,即使管事的见了,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们去。
“王头,你说那钦差大人真的敢来吗?”今夜守门之人都是段府得用之人,深知使命,不过对于和珅是否真的敢独身赴约,大家伙都持怀疑态度——十六岁的钦差,前途广大,真的会为了一个女人独身犯险?这在男尊女卑的社会里,简直就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尤其英廉还……
“吃你的酒吧,”王兴伸手扇了问话之人光溜溜的脑门一下,“瞎问个毬?没听说过‘祸从口出病从口入’?看好大门就是,主子们的事情,跟咱们不相干,不该问的别问,懂不?”
教训一番,持着酒壶对嘴儿灌了一口,辛辣的酒气顺喉而下,大红灯笼的映衬下,显得王兴的脸愈发红晕。那问话之人不知平日习惯还是怎地,被王兴扇了一把浑不在意,继续嬉皮笑脸点着头,等王兴话罢,继续说道:“王头说的兄弟们都懂,这不是离着子时还早嘛,您见多识广,给咱们分析一下,开开眼界呗
“是啊是啊!”众人同声附和。
所谓整瓶不满,半瓶晃悠,指的就是王兴这种不上不下位分的人,这种人最喜恭维,见大家如此迫切,自然兴起,笑骂一句,问道:“真想听?”
众人自然又是好一番恭维,把个王兴哄的飘飘然如在云端一般,什么规矩都丢到了脑后,开口道:“说说其实也无妨。那和大人来不来的我不知道,我就知道一点,得罪咱家老爷的,可还没有一个能捞着好下场的。咱家老爷是什么人?贵妃娘娘的救命恩人啊,当今万岁最宠的可就是令皇贵妃了,和珅算个屁,顶多是个过气儿国舅爷的干儿子罢了,惹咱老爷,岂不是‘老寿星吃砒霜,活的不耐烦了”?这还不算,知道今天下午来的那人是谁么?”
“是谁?”
“新任江宁知府,当今国舅爷高恒的四儿子,强强联手,你们说那钦差怎么跟咱们斗?”王兴压低声音说道,接着眼睛一亮,色迷迷的道:“不过啊,要我是和珅,估计也得来,认个怂嘛,没什么大不了的,为了那姓范的妮子,值。那妮子长的可真俊,尤其是那对大,女乃,子,真他娘的想吸上一口……”
“另外那个个高的也不错啊,两条大长腿,又挺又结实,那小翘的,真想掰开……”
“滚你娘的蛋,还想舌忝不成?也不嫌腻歪?”王兴笑骂道。
先前说话那人并不生气,反而理直气壮道:“舌忝又咋了,没听人说‘隔江犹唱**花’么,那**花就是屁,眼儿罢,其实是上讲究的,那妮子长的那么漂亮,就让我给她舌忝屁,眼儿我也愿意,可惜啊……”
“可惜什么?”众人众口一词相问。
说话那人叹息一声道:“可惜咱也就只是想想,好都让狗日了!”
“是啊是啊,”众人尽皆叹息,言语间不胜感慨之意。就在此时,远处黑暗中突然传来马蹄声,吸引了大家的目光,不禁全都张目看去,不多时,便看到一辆马车缓缓的行了过来,蹄声得得,不紧不慢的样子,径直冲段府大门而来。
少顷,就听“吁——”的一声,马车稳稳停在门口空地之上,赶车汉子从马车前头蹿下来,顺势抄起一个方凳摆在地上,这才挑帘儿,“大人,到涉园了!”便见一名外表俊美,身材高挑的年轻官员呵着身子钻出马车,踏步稳稳下来。他穿着九蟒五爪官袍,胸前罩着金丝织就的雄狮补子威风凛凛,脑后一条乌黑粗壮的大辫子在微风中轻轻拂动,面滑似玉,唇润如珠,远山黛眉之下,一双灵动的眸子熠熠发光,看起来又俊俏又精神,浑身充满了不怒自威的气质。
“什么人?”王兴明知故问。
和珅大步跨上台阶,边沉声回道:“是我!”
“我知道是你,老子是问你叫什么名字?你老子不会连名字都不给你起一个吧?”王兴笑嘻嘻的道,生平从为有此刻般威风过——钦差大臣又如何,在老子面前,还不得点头哈腰。
听王兴如此戏弄和珅,几个奴才放声大笑,一副与有荣焉,你奈我何的样子。
车夫是端木凯,见和珅受辱,拳头捏的嘎巴作响,若非临行前和珅曾经千叮咛万嘱咐,不可莽撞的话,非上去一刀刀凌迟了那般下作胚子。同时暗暗忧心,心说对方捏着把柄,不知道自己这位表面温润如玉,实则性格暴躁的大少爷能不能忍的下这口气。
并不仅仅是端木凯有这样的心思,远处门房屋脊处的暗影中,也有两名男子迎风而立,将低下所有的情况尽收眼底,同时,门房内,杨希凡也端坐着,一副瞧好戏的神态。
“凭你也配?”和珅或者并不知道四周尚有人注视着自己,他也不在乎,他只凭自己的本心做事,问罢一笑,若鲜花开放,王兴尚自感叹,便觉耳边劲风呼呼,“啪,”的一声脆响,便觉腮边火辣辣的一阵剧痛,未及反应,小肚子上又是一股剧痛传来,闷哼一声,只觉得脏腑都移了位似的,浑身顿时冒出了汗来。
踢完收腿,和珅轻蔑的看着地上身子弯的跟虾米似的王兴,淡淡说道:“老子钮祜禄和珅,乃是万岁爷钦赐之名,凭你也敢语带侮辱?踹你是轻的,再有一句不敬之语,诛你满门不过是老子一句话的事情!滚!”
最后一个字爆喝而出,吓的一众奴才个个颤抖,匆忙搀起王兴,让开了通路。和珅大步而入,行不了几步,便见杨希凡匆忙迎了过来,眼睛微微一眯,抿嘴儿笑道:“贵府待客之道不错,和某今儿个可是大开了眼界
虽然都知道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杨希凡却也不愿在这样的小事上跟和珅过不去,赔笑道:“和大人见笑了,奴才们不懂事,回头我就收拾他们。里边请,咱们久等多时了!”一边说,一边用手让着和珅进府,“和大人独身赴约,果然是信人,杨某佩服,里边请,范小姐就在府中,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咱们可是一点都没敢怠慢呢……这也是逼的没法子的事,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咬人,咱们一门上百口子人,可都指着我姐夫呢……”杨希凡滔滔不绝的说着,跟和珅一道进了花厅,献了茶,行了礼,这才入座。
“人呢?我已如约而至,该让我见见人了吧?”和珅端起茶杯轻啜一口,不动声色的问道,面色神情不变,毫无任何焦急惧怕之色。
杨希凡却从他不合常理的端茶饮水动作上(古人献茶不过是摆设,无论主客双方,端起茶杯,便是要离开的表现)窥破了他的心事,心道果然还是年轻人,估计已经快沉不住气了吧?暗自一笑,起身道:“和大人稍待,草民这就去请范小姐说罢转身出了花厅。
偌大的花厅顿时只剩和珅一人,连个伺候的奴仆丫鬟都不见,烛影闪闪,照的门前花树影影绰绰,远处益发显得阴森森可怖,像是藏着什么可怕的怪兽一般。
和珅却像没有感受到这些似的,手里捏着午后那怪人送来的黄色丝巾,默默的只是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突然传来人语之声,少顷,便见段成功为首,戴斗笠的怪人其次,旁边跟着杨希凡,范晓彤,和另外一名相貌普通的少女走了进来。他们的身后居然还有人,和珅定睛看时,一直未曾变化的神情突然一怔,愣声问道:“孟蟾,你怎么也在?”
“你和珅来得,我高杞便来不得?”高杞面无表情的看了和珅一眼,冷冷道,“不怕你知道,今日我来,便是做个见证——段司马跟我高家的关系,全天下都知道,也不用藏着掖着,今日去见你,本来就要让你高抬贵手的,毕竟朋友一场,谁成想……既然你不顾朋友的情分,那我也不必跟你将朋友的义气,写了条子,盖上大印,放了杨梦凡与宋五那些兄弟,范雯雯你带走,如若不然……哼!”
“善宝哥哥,别听他的,我是英廉的孙女,他们不敢拿我如何……”范雯雯虽然不太清楚他们要求和珅做什么,却也知道定是对他不利之事,焦急的说道,却不等说完,就被杨希凡打断:
“住口,小女圭女圭懂个屁,再叫一句,信不信老子拿刀花了你的脸,到时候弄个花脸猫,看你的善宝哥哥还要不要你!”
这话果然顶用,顿时吓的范雯雯花容失色,想不明白前几日还一直儒雅可亲的杨希凡怎么突然变的如此可怕,缩了缩身子,被旁边那名相貌普通的女子抱在了怀里,范晓彤也上前搂住她安慰。
“答应你们也无妨,只是,你们就不怕我领了人走之后反悔?”和珅看都没看范雯雯那边,淡淡的问道。
“这好说,咱们早料到了,”段成功得意的说道:“写了保证书,签字画押,盖上你的大印,交给孟蟾兄,然后他先走一步,离了苏州,你总不敢去冲击他的知府衙门,有他在一日,恐怕你也不敢动我吧?呵呵……”
“可是高家已经准备壮士断腕了,你就没看出?难道你不知道我与孟蟾的交情?你就不怕他出卖你?”
闻听和珅此话,段成功果然一怔,却听杨希凡道:“和大人,少在那里挑拨离间了,咱们为什么信高大人你管不着,你就说你答应不答应吧?”
杨希凡话音未落,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和珅的身上,等待他做出决定。范雯雯虽口里说着不让和珅答应的话,实则心里也很好奇,心中忍不住自问:“我这个善宝哥哥,平日里也不怎么对我亲近,现在他们拿我要挟他,他会为了我答应那些人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