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建康六年
魏池一觉醒来已是傍晚,爬起床来却看到帐内的屏风木桶尽被撤了下去——自己竟是睡得这么沉,陈虎搬了这么多东西竟没听到丁点动静。虽说是醒了却又不想起来,赖了一会儿便觉得肚子饿得咕咕叫,再不想动也只能穿上衣服下床。
一出大帐便有人向他点头示好,甚至还有军官好心地提醒一向注意仪表的魏大人理一理那些七翘八翘的头发。魏池明白,这是因为自己立了功……但是想想自己那窝囊的样子,只觉得这功立得有些可笑……
没转圈也没绕弯,魏池径直去了伙头营,大军还没到开饭的时候,伙头营的厨子们忙得厉害,魏池就坐在墩子边的石头上看厨子们剁粉条。昨天出发前吃的是粉条,前天晚上也是,前天中午还是……但是今天的粉条看着特别好吃。
篝火舌忝着锅底,锅盖缝里飘出了肉香。魏池撑着脑袋痴迷的看着一个只有一只手的厨子用他那仅有的右手大把大把的下着粉条。
“大人有所不知,残了的兵也是不能退伍的,像我这样的都来了伙头营啦厨子以为魏池在看自己的手:“我们这个营只有长官是个完人,哈哈,其他的都缺了点器件
这话倒说得心中只有大肉粉条的魏池不大好意思。
伙头营一年到头见不着个官大的,但这并不意味着这群人稀罕看军官。这些管饭的都是在战场上九死一生的老兵,被砍过,个个身上有伤,混的就是个胆大。这军营里,官是一层,明里大家都得敬你,但是身上的口子和窟窿又是一层,就算你啥官不是,大家也敬你勇猛——这是暗的。
魏池虽说有幸还没少哪个“器件”,但作为一个文弱书生也算是表现不错,粉条一出锅,厨子便盛了一碗肉多的递予魏池。
陈虎一路寻了过来,却发现魏大人邋邋遢遢的蹲在伙房门口吃着粉条,大惊失色,费尽周折的想劝大人回帐,魏池却只是笑了笑,转手又盛了一碗……
厨子寻思着,这书生看着瘦,倒还挺能吃。
“魏大人挺能耐,以往那些新兵才杀了人都吃不下肉的
魏池刚嚼到一半,哽了一下,放下了碗:“还行,还行,我只是砍了几刀,好像没砍死谁……”
厨子瞪大了眼:“大人可是把蛮子的脑壳子都旋掉了……”
魏池眯着眼睛仔细回忆,但却什么都想不清楚。自己到底往哪儿砍了……他自己也不知道。陈虎看魏池脸色苍白便使劲给厨子做眼色,厨子赶紧咽掉了后半截话,专心盛粉条。
魏池想了半天,突然问陈虎:“和我一同回来的那十三人如何了?”
“一个重伤的回来后就咽了气……剩下的还行,有个腿受伤的可能要瘸陈虎本想绕圈子,可惜不会绕。
哦!魏池应了一声,拍拍准备走人。此时夜风已经上来了,陈虎便劝魏池回帐休息,可惜斗不过魏大人的嘴,最后只得一个人垂头丧气地打道回府。魏池出了伙头营便径直要去王将军的大帐,走到了门口却得知王将军不在,王将军的小校也劝魏大人去休息,有什么要商议的明早再说也不迟。
魏池绕着中军走了一圈,无所事事却又不想回帐,干脆拐了个弯儿去马圈看看花豹。这个小姑娘天不怕地不怕老虎嘴里也敢拔牙,可今天早上却被吓得怪可怜的。魏池拍了拍花豹的头,花豹温顺的舌忝了舌忝魏池的手,马儿怕死马……人也怕死人,魏池打了个寒颤。
“魏池
回过头来却是杜莨,魏池和他招招手:“你怎么来马棚?”
“这倒该我问你杜莨也想拍拍花豹,可惜花豹一副要咬人的嘴脸。
魏池开始踢石头:“我心里慌……”
杜莨拍了拍魏池的肩:“走,出去溜溜
两个人也不敢走远,只敢骑着马绕着大营往后军去溜达。下玄月如钩一般镶嵌在天空,夜风凉爽,地上的草长得没过了马蹄,踩在上面软软的。
走了许久,魏池终于没忍住:“我是不是杀了人?”
“是。杀了两个,一个是砍死的,一个是捅死的杜莨淡淡的说。
哦。魏池应了一声。
“怕?”
“嗯……”
杜莨停了马,看着魏池,魏池垂着头,脸色苍白,睫毛微微的抖动着:“你第一次杀人什么感觉?”
“忘了
“忘了?”
“嗯,忘了。杀多了就忘了……这就是打仗,你不砍别人,别人就要砍你,不止砍你,还要砍你兄弟。魏池,你要想明白这些,想明白了也就不怕了
魏池沉思了半天,点了点头,末了又问:“我本来以为是没命了,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杜莨看魏池脸色好了些,也松了口气:“我料想,如果你能逃回来也必定是逃到扎营的地方,那么大的草原我上哪里去找你?还不是只能在那儿等着
魏池挺意外:“你怎么就能料到?又没人送信……”
“你个傻子,打仗就是打个默契,要是每次都要送信,那就打不赢了
“张怀远怎么没和你来?”
“他觉得……”杜莨用马鞭敲了敲魏池的头:“他觉得你这个呆子不可能逃得回来,去了也是白费力气……这次倒多亏了胡杨林,若不是他私下跑来后军找我,我还不知道这回事
哦,魏池应了一声。
两个人又绕着大营走了几圈,眼看夜露都上来了才各自回帐。回去后,魏池听说胡杨林来过了,本想去和他道个谢,可惜陈虎死活不让他再出门,只得作罢。
这次,魏池倒头就睡,一觉大天亮。
犴木里耶站在多倫的城头眺望西南方,算算也就是今日到……这帮齐兵,可别耍什么花招。
正午时分,齐军安静整齐的到达多倫,正如杜棋焕所说一样,大军规规矩矩的绕过多倫城往伊克昭山谷进发。进了这片山谷便无法绕出,虽说其间道路纵横,但所通之处仅为两个——向北是沃拖雷的封地巴彥塔拉,向西是大齐的关口义封关。这条人字形的山脉是漠南都城的完美防线,只要固守了多倫和妪厥律便没人能够抵达都城,如若有人妄图绕过这两个城池,那么就会被断了后路,到时三面夹击粮草断绝,再无生路。漠南王认为,只要监视王允义老老实实的进了伊克昭山脉便等于大齐皇帝达成了之前的协议,因为只要是进去了,不去打巴彥塔拉便无处可去,虽说之前的錫林郭勒让他心中不快……但在大局之下也不得不忍了。
看到齐军浩浩荡荡的牛车,犴木里耶感到一丝不安,但转念一想也就安心了,带着这么多辎重是没办法通过伊克昭山脉东部山区的,那里地貌甚为特殊——地表有许多深十余米,宽十余米的沟纵横交错,虽说是挡不了人和马,却是辎重的绝壁。要想带着这么大一堆东西过东部山区是不可能的,想及此又不由得捏了一把冷汗,这多倫怕是得仔细些,如若齐兵动了脑筋来攻……怕是不好伺候。
魏池骑在马上眺望多倫,这座小城比起錫林郭勒毫不起眼,但王将军竟然下令不攻,真是出乎意料。前方的道路崎岖险要了许多,这下一步棋要怎么走?魏池又想起了唐敬石,不知道现在的朝廷是不是乱成了一锅粥。皇上也真有能耐,动了唐敬石倒是痛快,只怕是扯烂的摊子不好收拾。秦王和沃拖雷激战一月没捞到分毫的好处,不知道之前拍胸保证的皇上要怎么回复内阁。末了又担心起了陈昂,秦王毕竟是皇上的胞弟,天大的事也没有事,只怕是燕王爷要倒些顺风霉。
为了防止多倫突然出兵,大多数的骑兵都被派到了外围。胡杨林一边领着自己的人前进一边偷偷的往中军瞄,魏池受了点苦,徐大人怕把这书生累垮了便暂时一个人去了前军。今早魏池专程跑过来和他道谢,原本不愿他如此客气,但听了那些客气话倒还是无比的受用。其实自己也不过是传了个话,就凭自己那点地位怕是劝不动耿副统出兵,但就算是杜将军出了面,耿副统也才派了区区二十个兵,不是耿副统心硬,倒实在是没人愿意去,先不说别的,竟连张怀远也推月兑……又往中军瞄了瞄,魏池看着还挺有精神,那日看他吐出一口血来便吓得不轻,怕他真受了什么不治之伤。
被毁的錫林郭勒,安静的多倫,让漠南的各部落嗅到了不祥的味道,僵持战的秦王,被杀的唐敬石,大齐的各党派开始活动,两方的朝廷都暗涛汹涌。
徐朗是最轻松自在的一个,对他而言,只要好好打仗就什么问题也不会有。听徐樾说魏池还活着,但却没看到这人来前军……觉得翰林院的书生果然柔弱得跟女人似的。
徐樾干笑。
到了下午时分,大军已尽数入了山谷。有一小路妪厥律骑兵没忍住打马追进了山谷。到了傍晚,大齐的使者把这群骑兵俘奴扔回了多倫,犴木里耶只好哭笑不得的给漠南王写告状信。过了几日妪厥律的骑兵们接到了撤回的王命。犴木里耶松了一口气,留着这帮吃白食又不听话的混蛋确实没有什么好处……
魏池休养了一日便又跟在徐樾后面行事,徐樾这下可不敢独自扔下探花郎了,一路上吃一处歇一处,生怕又出什么乱子。徐朗笑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
徐樾不理会,只是指了指身边高耸入云的群山:“这段路可不比先前,老朽走了许多次才悟出点门道,魏大人虽说聪明,但终究年轻,算不得数
魏池倒没觉得艰险,只是发觉四周的景色更好了些,脚下的野花芳茂,踩在上面就像走花毯子似的。
“这两边尽是高山,我们行军其间就不怕山上有伏兵么?”魏池看着这深不见头的山谷有点担忧。
“魏大人请看,”徐樾指了指山坡上的乱石窝:“如此陡的坡,骑兵怕是得用滚下来的才是!”
徐朗笑魏池幼稚。
魏池却还争辩:“那如若是步兵呢?”
“漠南步兵守城都不够,哪能跑出来打野战?”徐朗不耐烦:“两位大人,这都什么时辰了,赶紧去探路吧
徐樾笑着摇摇头,扯上还想多说几句的魏大人上了路。魏池看离得远了,便偷偷塞了一把核桃在嘴里:“徐大人,这条山沟要走多久?”
“十多天
魏池惊得睁大了眼,十多天!这得多深啊。
徐樾也不笑他大惊小怪,只是带着他往山坡上跑。论起爬山,人不如马,马不如羊。魏池庆幸自己学过几天骑术,这马哪是在走?这明明是跳!颠来簸去,怀里的花生撒了一大把。
“魏大人别去捡啦!就留在这山沟里长花生吧徐樾乐意和这个年轻人一处,闲时能唠个磕,比那些闷罐子有趣。
“……那些都是炒过的……”魏池憋气。
徐樾正想说笑,却一下子屏住了气息,众人看他面色有异便纷纷静了下来,跟着下了马。魏池觉得奇怪,只见徐樾牵着马模模索索的往山脊上走,走一段便停下来贴在石头窝里听一阵。此时已经将近中午,这小队人马离徐朗有十余里,离大部队可能有四十余里。
“会不会是伏兵?”魏池担心的问。
徐樾摇摇头:“跟着我上这山脊看看
伊克昭山脉沟壑纵横,大队人马走的是一条,但这群山还不知隔出了多少条,如遇上连月大雾,有些商队都走不出来。一群人模模索索的爬上了山脊,却看见山谷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弥漫的轻雾折射着阳光。
徐樾指着山沟的东面叫魏池看,魏池眯起眼睛看了许久,正要问为什么,却惊见一小队车马徐徐过来。大约二十余人,都骑着马,中间围着一个精细的马车,远远的也看不真确。
“这不是商队!”徐樾小声说。
魏池一下子紧张了起来:“那如何是好?派个人回去通报?”
“不可,太远了,经不起这么来回折腾
“那就放他们过去?反正他们人少二十个人能做什么?又不是一万五的骑兵。
徐樾沉默不语,从漠南都城烏蘭察布到这里得走十多天的山路,方向倒是通往巴彥塔拉,但掐指一算却又不是经商的季节,看着这群人步伐整齐纪律严谨……便觉得着实可疑,想要一探究竟,却怎奈手上只有三十余个兵,如果放了这群人又不安心,难办。
“魏大人,我今儿特别带了点东西,倒能有点用处”徐樾说的是他让兵驼来的那几个大麻袋,里面是几味,在这不大透气的山沟里头,如若遇到什么意外多个防备:“但,迷倒了之后怎么办?”
“能迷倒?”魏池问。
徐樾肯定的点点头:“以前试过
魏池想了一阵:“那就迷倒了之后杀掉,这么多人我们怎么拖得回去?如若生变那岂不是倒霉催的?”
徐樾看了魏池一眼,心想这小伙子倒是个狠手。
魏池又想起了什么:“那个马车上如若有人就留下
具体怎么弄,魏池却是不知道,只能跟在徐樾后面打下手。一行人先是沿着半山腰西行了了一里地,选了二十个人让王福带着,另十个扛着麻袋跟着徐樾模模索索的下了山。山坳里草已经长得没腰的深,土地潮湿,蛇虫遍地。徐樾老练,先是让魏池在草窝子里躲好了,便带着几个人扛着麻袋往路中间去,此时正是西风,众人卸了麻袋便纷纷撒上硫磺,硫磺一经火星便噗噗的燃了起来,等烧出了点火苗后便盖上些浸了水的麻袋。
烟并不浓,还有些香甜的味道。徐樾拉着魏池又往上风处跑了一阵,找了个挺深的草窝子蹲了。
等了一会儿便听见马铃儿的响声由远近了,大约过了一刻却还没见到马队过来。徐樾趴在地上听了听,又站起身望了望,确是无误了才命人用刀挑散了麻袋,踩灭了火星。魏池靠近一看却发现都是些不认识的草药。
“山里才又的徐樾匆匆的解释了一句,又从怀里掏出了两根竹筒,选了短的那根,命人点了捻子丢将出去。
“砰!”山谷里回荡着竹筒爆炸的声音,不是特别响,却很清脆,传了很远。徐樾顾得不回山上牵马,只是带着众人往山谷东头走。走了不到一刻,便看见了那队倒霉的人马,王福已经赶到了,正在命兵士们收缴对方的刀剑。
这帮人果然来历不简单,除了草原人常带的兵器外还配了火枪,幸好没硬上,要不然……
匆匆的和王福等人打过了照面,魏池便下命依计划行事,虽说话是不打结巴的说出了口,但到底不忍看着杀人,徐樾看出他脸色不好便引他去看马车。
马车小巧精致,却不似商贾家的豪华,挑开上好的皮帘,魏池小心翼翼的钻进了车。这些草药果然厉害……这车里的人竟也没能逃过一劫。魏池拔出匕首割下了垂幔……原本以为里面会是什么密探……却不料是个姑娘……
“是个女的魏池一侧身让徐樾进来。
徐樾仔细看着,魏池有点紧张,生怕徐樾嘴里蹦出那个字。
“好皮毛,好马车,这么多护卫……不像是个普通人,不过时间紧急……来不及就地搜查……”
“不如绑她回去,之后再仔细问问?”魏池赶紧接过话茬。
徐樾楞了一下:“也好
魏池割下那一大堆的装饰物,想要抱这姑娘下车,可叹车厢确实太窄,徐樾便下车接应。魏池一边死命的把人往下拽,一边顺便瞟了一眼……
那位姑娘沉沉的睡着,眉眼长得很甜,不笑也似在笑,乌黑卷曲的头发梳成了几个辫子随意的盘结在脑后。有几丝头发调皮的裹进了嘴角,本想帮她理一理却又觉得有点唐突。
“魏大人快些车下的徐樾喊。
魏池艰难的钻出车箱,车外的人已经忙毕,马队的骑手都被扒了个的,埋在乱草窝子里。
“这地方潮,丢在草窝子里用不了十天就找不着了
魏池明白徐樾的意思,手不禁又紧了紧,生怕徐樾怕麻烦把手上的这个也捅一刀扔路边。
兵士们埋好了尸首又合力拆了马车烧掉。
“你带她徐樾指了指魏池手上的人,此时另一队人也牵了刚才弃下的马匹赶了过来。花豹不是很愿意驼别人,但是被魏池狠狠的瞪了一眼也只好就范。魏池在马上接过了这个姑娘紧紧的圈在怀里。
“走!”徐樾下令。
魏池趋马在窄窄的山道中前行,颠簸之间似有一种她即将醒来的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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