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建康六年
根据王允义的意思,双方的官员分到会场的两处开始宴会。这是不合传统的,但这是非常时期,明眼的人们也不得不感慨王将军的‘用心良苦’。虽然说来者是客,但王将军主动选择了弱势,将正宫让给了漠南,让人在正宫一侧搭起了一个帐篷,所有的高官和还经得起折腾的队员们都要在此娱乐通宵。
魏池官不高不低,武职文职说不清楚,王允义派人专程过来告知——坐在徐朗旁边,准确的说是右边。
走在徐朗身边的魏池被‘顺便’砸过来的糖果鲜花骚扰得不轻,绕场一周后便和场上的各位告了辞,想歇一会就往会场里去。出了赛马场便是一处小矮林,夏季降至枝叶好不茂盛,魏池牵着‘小黑’走到树荫下,等胡杨林来了一处去拴马。小矮林的地势稍高于马场,魏池捡了块石头坐了,有些好笑的看着依旧热闹的场地发愣。以前总以为真有人会在状元游街的时候抛绣球,呵呵,自己还等着看耿状元的好戏。结果满大街围观的多,抛绣球的小姐根本没见着一个。好奇之余问了问状元本人,耿状元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魏池叹了一口气‘少湖贤弟,前朝至今中状元的怎么年轻也得二十有五,此刻的男子早就有了妻室,怎会有人再来抛绣球呢?倒是你,呵呵,有好些大人看你年轻,动了些心思才是!你还想看我的热闹?我该看你的才是。’魏池脖子一缩,尴尬了片刻,心想幸好游街的时候并没什么‘绣球’‘香囊’的飞过来,要不就得做个假相公了。耿状元一笑:‘文本小说里头说要抛绣球不过是图个趣味,当今哪里有?就算哪位大人相中了你这女婿,那也要派了媒人前来才是。正经的官家怎能将婚事随意处之?’
想起耿炳然的话,又看看眼前这一幕,真是感慨良多——您看人家漠南多随意啊,不论有夫婿的还是待嫁的都这么闹腾,要是京城的诸位大人看了,还不惊得噎气?
手搭凉棚的魏大人看着热闹,傻乎乎的乐着,却没注意身后的林子里头躲了个小小的人影儿,正往这边瞧。
话说祥格纳吉在台上见了魏池,早坐不住了,严父在前又不敢造次,心中又是惊喜又是着急。惊喜的是,听说魏池是个文官,却没想到也能上场打马球,此处得以相见岂不是缘分?着急的是台上人物众多,不敢任意妄为扫了家族的面子,眼看错过了见面的机会。惊喜参半的捱到场终,胜负也不顾了,偷偷转身要溜。
“哎?祥格儿尚主,你看那花马上的青年好不英俊?”身边坐着丰宁家的小姐,不恰巧的拉了纳吉闲聊。
纳吉年纪长些,又担心自己慌里慌张露了马脚,只好坐正了,看了过去。那马儿好生特别,长了个花脸,纳吉正想要笑却瞧见那马上的不就是前日在魏池院子里遇上的小军官么?想起自己那日的委屈,便觉得不顺眼了。
“哪里好?拉这个脸,八字眉!”
丰宁家的小姐不高兴了:“尚主你胡说,那人哪点八字眉了?人家那是含笑眉!”
纳吉没听说过有什么‘含笑眉’,估计是丰宁家的丫头急着护着那个军官现编的。老实说,胡杨林的眉毛也不至于是什么‘八字眉’只是颜色略淡了一些,细了一些,笑起来的时候不那么弯罢了。祥格纳吉吐了吐舌头:“那人不是八字眉,他骑的马该是了罢?”
不巧!‘花美人儿’额骨上生了一溜儿黑毛,配上眼下的那块黄斑,真有那么点八字眉的样儿。花豹此刻不知到台上有人正在编排她呢,正得意扬扬的动着耳朵,耀武扬威。
丰宁家的小姐估计是爱屋及乌,一并把花豹也给维护了:“哪有,哪有?我就觉得那马长得很……可爱!”
约莫,丰宁家的小姐一时间也找不着什么能夸的词了。
祥格纳吉懒得动嘴争执,正要顺嘴就说可爱就可爱罢,却看见有两个人骑着马从场边进来。这一进来不得了!马场边上就上起了一阵从地上长出来的风,疯狂得不行,无数的贵族女子拿了手上的鲜花往那两人身上抛,刚才还在为胡杨林辩驳的丰宁家的小姐似乎一瞬间就将‘含笑眉’抛在了脑后,捂着嘴冲着那踏雪马上的青年人一个劲儿的乐。
那青年长得的确英俊,刚才在赛场上的表现也着实的夺目。在这群贵族女性的眼里,马球不分漠南或者齐国,只要是胜出的,英俊的便值得欢呼。徐朗才打马跑至场边,花束花球便汹涌的抛向他。年轻人也不怎么笑,只是傲气又不失尊重的仰视着台上,就像是受惯了如此待遇一般。站在他身边的那位男子几乎还是个少年的模样,清清秀秀笑容文雅,因为没见他下过场,夫人小姐们更乐意把花投给那位英姿飒爽的英雄。
祥格纳吉一下攒紧了拳头,心中百感交集。魏池并没注意到台上的自己,只是有一句没一句的和身边的人搭着话儿。因为穿着马球服,魏池看起来比平日壮了一些,骑着一匹威风凛凛的黑马,显出了平日不曾有的风度。
祥格纳吉一时出了神,只是满心的祈祷,祈祷魏池能看这里一眼,好让他知道,知道自己也在此处。就仿佛神佛真的应了一般,魏池果真看了台上一眼,可惜只是一瞬间。
“哎……”祥格纳吉差点忍不住出声。一旁的嫫螺看自己主子脸色都变了,赶紧伸手扯了扯她的袖子。祥格纳吉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只见魏池留了片刻,匆匆和身边的那位青年告了别,又打马跑到那滑稽的花马旁边和那位‘八字眉’说了几句便离了场地。思索片刻,祥格纳吉偷偷模出荷包,抽出纸笔写了几句。
“嫫螺姐姐,那边是齐军的营地,求姐姐一定要把这信交到魏池手上!”祥格纳吉偷偷恳求,生怕嫫螺不去。
嫫螺不过比祥格纳吉稍大,哪敢一个人跑去找个陌生人送信,忸忸怩怩的不敢答应。祥格纳吉偷偷瞧了瞧身边的诸位亲眷,看到没人注意,便伏在嫫螺耳边又是一阵哀求。嫫螺看她眼圈红红的,叹了一口气,壮着胆子应了下来。
应是应了下来,一个小姑娘要找个军官哪是容易的事?嫫螺不敢问人,只好装着有事的模样往那个方向赶。
也许,真是缘分,快走出小树林的时候,嫫螺看到了一个人影。那人坐着,从背后认不出是哪个,幸好他身边的黑马嫫螺认得。
“这位大人!”嫫螺窥视了片刻,壮了胆子走上前去。
魏池正在看热闹,冷不防听了个姑娘的声音,赶紧回头。却见是个侍女打扮的人,年龄和自己相当,红了脸弓着身子望向自己。魏池既不认识她,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嫫螺看人没找错,心中一喜,走近去屈膝一跪就要去掏信。
魏池以为是哪家的女婢走迷了路,便好心往场下一指,又一指自己,意思是自己是齐国人,也找不着路,您赶紧去问别人罢。嫫螺看他完全不解其意,也顾不得身份尊卑,把手中的信往魏池手中一塞,看他作何反应。
魏池看着手中的绿色信纸,丈二和尚模不着头脑,想到这个婢女从未见过,生怕是认错了人,不敢随意拆手中的信。嫫螺看魏池为难的表情,心中一横,鼓起勇气把信又夺了回来,一把扯了封口,塞回魏池手里。魏池缩着脖子一看。
一看,明白了。
“明日,落日前,克丰哝会面酒友
没有落款,也没有签章,但是除了那个酒友还有哪个??魏池瞬间头痛,真想揪着那小丫头的耳朵直接吼:我有老婆了!!
嫫螺看魏池铁青了一张脸,有些后怕,又有些担心,一双手团在胸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魏池呲牙咧嘴之后,决定断然拒绝,却在要出手的一霎那愣了一下——那个小婢女因为有些害怕,并没注意到手背上的擦伤,看来刚才也是经历了一番艰险才找到自己。又忍不住想起昨晚上吃的那颗黑乎乎的药团子,背后一寒,于心不忍,悬在半空中的手抬也不是,放也不是。
就在小婢女和小官员双双陷入纠结之时,胡杨林牵了花豹悠悠的走了过来,花豹看见魏池站在山坡上,得意的嘶鸣了一声。
魏池听到马叫,暗叹一声不好,要是让胡杨林看到这一幕,自己跳到哪条河里能洗得清?深吸一口气,将那信狠狠的揣进怀里,冲那可怜的小婢女一笑,表示——我从了您们了,求您,快回去吧,咱这孤男寡女的……还我清白啊啊啊!
可怜的小婢女看可怜的魏大人一脸可怜的把那被揉得可怜巴巴的信纸揣进了怀中,也顾不得行礼,匆匆跑进小矮林,不见了。
“少湖?”胡杨林走上前来,把黑旋风的缰绳解了下来:“久等了吧
魏池接过缰绳:“没有,没有。走罢,我们去马棚
因为昨日才回来,魏池暂时模不准这宴会都要宴些什么人,于是又和胡杨林绕着场子晃了半圈,掐着点儿进了齐军这边的帐篷。胡杨林是千总,自然坐不到前列,魏池和他略略招手表示暂别后就直端端的奔着徐朗去了。不多时,大齐的文官武官几乎都来齐了,杜莨坐在魏池斜后方,瞧见他后,直冲他挤眉弄眼。几日不见,杜莨黑了不少,看来那墙根的活不是什么松活儿,杜兄被累得不轻。乔允升坐在徐朗上首,看到魏池的时候,略略点了点头,表示认识。再往上首就是各位参谋和监军们了,魏池偷偷的寻找那位‘新贵’,心中猜测着这是何方神圣。
这个宴会没有任何漠南贵宾,算是‘家宴’了,诸位将领都比较放松,有说有笑的等着那几位主事的过来。
徐朗吃了一口魏池桌上的果子,小声说:“你坐这么直做什么?都是自己人”吐了口中的果核指了指杜琪焕:“他把你安在这儿,王将军起初还不愿意呢
魏池正在疑惑,却看徐朗斜了乔允升一眼,乔允升正喝着茶,一身武将的打扮,比自己身上的马球服威风多了。想起乔允升不咸不淡的表情,明白了几分,又疑惑了几分,只好闷头喝茶。
正点稍过,一帮军统簇拥着王将军走了进来,王将军侧身一让,将那位‘飞鱼服’让到了上首。
“这位是锦衣卫指挥使沈扬,沈大人”约莫知道大家彼此不面熟,王允义挨个儿把诸位大员介绍了一番。
沈扬?魏池感到脖子一凉,这位大人不就是兼着个一品头衔的那位指挥使么?说起朝廷中皇上的近臣,这位大人要算是一位,因为当年做过陛下的随读,一直和皇室亲近有加。只是锦衣卫和翰林院实在是没有什么交情,燕王也极少说起这位他根本就不认识的指挥使,自己对他几乎没什么印象。
难道是因为燕王?又或者是朝中的风向变了?魏池落座后有些心神不宁。
“沈大人,这位便是乔允升,”王允义示意乔允升起身,沈扬拱手一礼:“久闻大名!”
乔允升端了酒敬了一杯,坐了回去。
“这位就是刚才那位徐朗了!”
相较之前,沈扬的眼中泛出了不少的喜悦:“请徐将军上前一步
徐朗是个大气的人,上前几步跪了:“拜见大人!”
沈大人喜上眉梢:“好好好!今天见识了将军的本领,好生畅快啊!哈哈哈,那些上场的队员,还请一并上来,本官代表皇上一并嘉裳了罢!”
没参赛的便都穿着官服,魏池也不好意思不站出来,只是磨磨唧唧的退到后排。
“这位是?”沈扬指着胡杨林。
“这位是胡千总,耿大人的手下能人啊!”王允义哪能记得那么多,直接推给了耿祝邱。
耿祝邱接过话茬:“说起来,胡杨林和沈大人算作是老乡呢
“你是哪里人士?”
“廊北,祝江
“哦?”沈扬乐了:“没想到竟能遇见本乡的少年英雄,呵呵呵,大家不必拘紧,都起来吧
开宴之后,气氛便更随和了,沈扬更是拿了酒杯一路敬了下来。
“沈大人!”魏池端起酒杯略鞠一躬。
沈扬此刻喝的不多,定睛看了魏池一眼:“哦?魏……池?”
魏池淡淡一笑:“久仰
“客气沈扬饮尽了杯中酒。
“客气魏池亮了亮杯底。
看着沈扬离去的背影,魏池放下了一两颗担心,认识自己并不怪,前二十四甲都是皇上钦定的,这样的内臣虽说不用复议,但是认识也不奇怪,外加上自己年幼,也算是个出名的人物了。看沈扬的态度,不像是为了自己而来,其它么?估计和自己关系不大,走一步看一步了。
酒散的时候已经过了后半夜,沈扬偏偏倒倒的回房喝醒酒汤:“那个乔允升做了武官倒是得了王允义的赏识了
在一旁的是锦衣卫佥事覃游知,此刻也端了一碗汤在喝:“王允义跟捡了宝贝似的,见人就往上怂
“可惜那人当年骂过皇上
覃游知笑着接过话茬:“且不会骂,让皇上此刻还记着他呢。王允义是个懂得急流勇退的人,此次出兵,不快不慢,生怕自己抢了秦王的功劳,呵呵,真是苦了他了
“他真是个鸡命!到了粮食堆上也是刨着吃!皇后娘娘至今只生了个公主,他到赶紧把自己往外戚上面套,窝囊的不得了
“估计是被先皇吓着了!”
说罢,两人哈哈笑了一阵。
“贤弟,你猜我今天看见谁了?”沈扬想起一个人。
“哦?”
沈扬侧过脸故作神秘:“我瞧见那个魏池了
“哟!竟然还没死!”其实覃游知早看见了。
“比起当年,长高了一截,可惜那脸还是稚气未月兑
“也不知道皇上对他是个什么意思,留在这里真是不伦不类。老弟我真不信他那小鸟嗓子能吆喝兵士
“皇上怎会把他放在眼里?不过是顺着耿家的意思罢了
“我倒听说是郭太傅的意思
“哪能?郭太傅不过是又背了一口黑锅罢!贤弟有所不知,那位耿状元和这位魏探花不只是同科那么简单
覃游知想起了耿炳然,觉得这个直性子能这么做也不是蹊跷事。
“……咳,说起燕王,那些萦萦绕绕的□,我还真是信了一些
沈扬想起魏池白净的脸,哈哈大笑:“也是,也是!”
“此番来,还是提防着他好些!”覃游知正经了起来。
沈扬摊了摊手:“要是他真有动作,那就真月兑不了干系了。要杀要留,还需过问京城里的那帮磨牙的言官么?”
魏池喝得不多,和徐朗告别后便和杜莨一同返回城内。
“你不在行宫歇一夜?又不守城墙,急着赶回来做什么?”杜莨拍了拍魏池的肩。
“我……有两三日的文书没有拟了,再拖,桌子都要被埋了魏池实在不好意思说是明天落日前要去赴一个让他头痛不已的约。
“你要好好休息,我看你今天脸色不好杜莨觉得魏池今天有些心事。
魏池感谢杜莨的好意,但是总不能说自己是因为被锦衣卫那位贵人给吓得罢。
“杜莨,你今天怎么没来打马球?”魏池脑子一热就月兑口而出,想要咽回去已经晚了。
因为四下无人,杜莨也就懒得避人耳目了:“我是南军,父亲和奎思齐奎副统是至交。呵呵,你有所不知,两位副统关系并不好,耿家和王将军是什么关系?我自然上不了场
人人都夸徐朗,但魏池觉得,杜莨并不输给他一丝一毫。自己这一番明知故问惹了杜莨的不自在,魏池也有些不自在。
“唉唉!官场历来都这样,你当是尽心尽力干了活就有人赏识?习惯了就好了,”杜莨大度的笑了,又从马上探过身搂了魏池的肩膀:“心疼大哥我就把皇上赏的金螺儿分我两个罢
魏池没上场,但是也得了赏赐,除了徐朗、胡杨林、并受伤的一众以外,其余诸位皆得了八个一两重的小金螺。魏池把玩了一下,放到怀里收了。杜莨看魏池认真要去模赶紧按住了他的手:“你当真啊?忒没意思了!”
魏池嘿嘿笑:“趁着张怀远不在,咱们分了它!”
张怀远喝不得,才几杯就高了,不得不留在行宫里头,明早才能回来。
杜莨看着手中的四个金螺红了脸,知道魏池是好意安慰,应了自己的戏言,要推月兑又说不出口。
魏池拿了一个在手上抛:“等哪天轮假了,咱们兄弟俩拿去换酒喝!”
杜莨看魏池真不在乎,也才笑了。
魏池回了驻地,陈虎伺候着洗漱完毕天以都微微的亮了。闭了眼睛,想起了杜莨的那句话,又想起了杜琪焕的那句话,再想了想乔允升那不咸不淡的表情,有些迷茫,想给陈昂写信,就写这么几天来的各种怪事,写同僚的苦恼,写长公主的苦恼,还有自己的。想着想着叹了口气,翻了个身,呼噜呼噜睡了。
在魏池昏昏睡去的时候,远在弗洛达摩宫的索尔哈罕已经衣冠整洁的诵读早经了。
随行的女官急匆匆的赶了进来:“殿下!阿尔客依终于回来了!”
索尔哈罕的眼皮略动了一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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