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建康六年
王允义的苦恼从沈扬一行人离开京城就开始滋生,等他们跋涉万里来到烏蘭察布的时候,这种苦恼已经达到顶峰。皇上依旧保持着对王家、耿家等旧势力的偏见与顾忌,他的近臣沈指挥使将这种讯息无微不至的渗透到王允义的每一天里。
为了配合这位年轻大员的行动,王允义不得不按耐着性子与他周旋。这位比皇上大三岁,伴随皇上度过最艰难的青春的男人的确适合做锦衣卫,他那捉模不透又带着强烈怀疑气息的眼神搅得王允义睡不好觉吃不下饭。当年王家最大的失算便是先帝的皇后——王氏——王允义的长姐力挺皇叔陈禧,行事之间没少给皇上添麻烦。如今的皇上没有王家的血脉,却隐忍着娶了王家的女儿为妻,弄得王家进不敢进、退不敢退,官当得越发窝囊了!如今战事当前,皇上虽然委以重任,但依旧放不下心里的疙瘩,派了个如此亲信前来调研。王允义的苦水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实则不是偶然,王家的世仇近些日子也极度不安分了起来。袂林出身世家,官场战场熬了七十年有余,不说是妖精也算个半妖了。前些日子小公主折腾得不轻,他不动声色,如今偷着沈扬的空子,开始暗中和自己较上了劲。
从沈扬来烏蘭察布的那天开始,王允义不得不默默的撤回了自己的所有暗哨,沈指挥使所爱好的就是捕风捉影,被他撞见了什么不是恰巧给他吃个‘自不小心’?袂林也许瞧上了时机,作对不说,暗中也开始行动着要牵线搭桥了。
“你说他们要怎样?”王允义有些憔悴,问同样憔悴的杜琪焕。
杜琪焕也失眠多日,张嘴一股馊馊的口味:“依照他们和漠南王室的交情,本该力保才对
王允义笑了一声:“你的意思是他有野心也不是不可能?”
杜琪焕点了点头:“虽然在我们的人能拿到确切信息之前不敢断定,但我预感是这个方向
王允义沉思片刻:“这次我倒不这么认为,我想至少此刻他是不会这么想的
“那他会去找那位公主?”
“我就是担心他们联手,你看那个女人年龄虽然不大,胸怀却不小,更何况她是嫡系,被封做女王也不难
“袂林要冒着废帝的风险?”
“难说难说……”
“哎呦喂啊!将军,在这么提心吊胆的瞎猜下去,下官可受不了了”杜琪焕哈切着抱怨:“沈大人来了十天多了,还没折腾够么?”
“沈大人二十有七,年纪不算太轻,胸怀却不如那个十七岁的女女圭女圭,”王允义揉着额头:“他不捞点什么邀功的东西是不会回去的
杜琪焕叹气:“可是我们没什么给他捞的
“如果我冒然派人暗探袂林一家,可能他就有的捞了王允义更深的叹了一口气。
“所以我最恨的就是言官,第二的是锦衣卫杜琪焕牙缝里头憋出一句话。
“即便如此,我也要派……”王允义拿了一张名单出来:“让这最老练的几个回去,我们不能再瞎猜了
杜琪焕接过名单,上头只有三个名字:“被逮到会被扣什么罪名?”
“不过是通敌叛国……”王允义黯然闭了眼睛:“但这一切不能和战局成败相提并论,你不要担心,放手去做!”
杜琪焕苦笑了一声,而后说:“他们疯疯癫癫的满城窜着,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我想,也许不光是要找我们的人
“其他的我们管不了了,他们要……就拿去
王允义自小深的父辈抗击北蛮的要领,对漠南的官场人情更是研究得透彻,相较而言,京城出身的锦衣卫们生分外行了许多。除了紧紧地盯着王家军以外,城防是明紧暗空。当然,沈扬并不在意自己的到来让烏蘭察布的百姓的恐惧增加了多少,也不担心自己给王允义耽搁了多少军务。
基于此,贺沢妠娜心情舒畅。
她终于说服了丈夫,得以拜会袂林的夫人。这位夫人并不是什么寻常的贵妇,她陪伴袂林征战沙场数十年,如果能够说服她,那么前几日不经意得到的暗报就能知道真假,且在这场浩劫之中,妜释封岈家就能轻松博得最大的彩头。既然这几日王允义和长公主都不顺心,那么不妨放开胆子选在今日。
果不其然,锦衣卫的盘查对自己一行并不关心,他们丝毫不了解漠南贵族们的家室能够起到如何翻云覆雨的作用,他们以为自己和中原的那些贵妇一样,只能品茶赏花。
当贺沢妠娜在袂林府上饮茶的时候,王允义最得力的三位暗哨才刚刚接到指令,最快也要等到明日早晨才能重新潜入袂林府上。有时候,某些事,一生一世都等得,而另一些,错过了此刻就万劫不复。
袂林夫人热情的接待了贺沢妠娜,她深知这位女性见识不俗,也预见三家名门联手之日不会太远,这位贵妇的造访让她闻到了一丝回暖的气息,如果妜释封岈家能带头释出善意,那察罕一家就没有观望的理由了,最终,漠南会万心归一,这才是上善。
贺沢妠娜了几句,进入了正题:“我家老爷多日不曾来拜访了,不知袂林老爷近日可好?”
“老头子的身子骨,您也是知道的,能吃能睡想让他病一病消停一下都不能,想不好都难
贺沢妠娜掩面笑了:“夫人您还是这么风趣。我家老爷时常问起呢,说起小时候和您家老爷的那些趣事,怀念得很
袂林夫人叹了一口气:“可惜物是人非,别的不说,就说风光无限的三大家族,今日也要看王允义的脸色行事了
贺沢妠娜饮了一口茶:“王将军的脸色不好看,长公主的也不好琢磨啊……”
袂林夫人心中暗暗一惊,面上却是不露声色:“长公主曾对我家老爷说过,漠南之难在于王命难命,请我家老爷莫要在意先王的一些言行,忠心服侍新陛下才是
手握重兵的袂林家族在前漠南王晚年的时候遭遇了意外的冷遇,新王登基之后,是索尔哈罕代表王室和袂林家族重归于好的。袂林夫人前日听说贺沢妠娜与长公主交好,正在赞叹这公主年纪轻却有手段,将这家常年做壁上观的墙头草拉拢了过来,没想到这贺沢妠娜似乎并不与她同心。惊讶之余担心是贺沢妠娜有意试探,自己也不防抛出句话来表表决心。
可惜袂林夫人并不知王允义在长公主的大计中插入了如何阴狠的一脚,虽说不至于坏了长公主的全盘却也让这结盟结得不情不愿。贺沢妠娜在这厢听了这话心中也是一惊,没料到这袂林家竟然起了维护长公主的意思。在漠南,拥立新王比中原容易,像索尔哈罕这样嫡出的孩子被拥也是名正言顺的。
难道袂林家是起了弃王的念头?
袂林夫人看贺沢妠娜不动声色便拈了一块糕点入口:“陛下今日……受了不少苦,那天会场上看他……瘦了
贺沢妠娜听袂林夫人转了风向,心中一喜:“陛下为救国民舍得以身犯险,哎,我等做臣子的好不忍心啊!”
为什么袂林家会遭受冷遇,这□只有漠南王室和袂林家族最为清楚。察罕家族也是军功显赫,重权在握,为何他们能够得以亲近王室,甚至出了王妃?
因为他们不曾有袂林家的野心,这野心比齐国的更可怕,更难缠。
袂林夫人明白了贺沢妠娜的意思,但觉得这不像是她家老爷一贯的作风,疑虑之后便担心起是这妇人在自作主张。
“我家大子最近忙起来了,也瘦了不少,不知现如今是怎样调度的,竟把禁卫轮班的事交给他来批示,这可不是个好差事,夜里时常要出去,我正想寻个方子给他补一补呢贺沢妠娜忧愁的模样。
袂林夫人忍不住脸色一变,思索了片刻,笑了:“妜释封岈家最是尊贵会养生的,这问题倒该我问问夫人您呢,您到反求起我来了
贺沢妠娜也笑:“看您夸的!夫人这是笑我家不做正事吧?一天到晚只知道弄些养生之道。我那大子还好,三子这么大了还是个胡闹的!他父亲把他塞到书院调养性子,可您看着那孩子长大的,知道他的性子。呵呵,他哪是什么文雅的人?读书就是胡乱搅和,兴许到了战场上还是条好汉
袂林夫人品出了贺沢妠娜的意思,心中忍不住暗喜:“那个孩子我是很喜欢的
两人又闲聊了一阵衣裳头钗,贺沢妠娜告了辞,袂林夫人也未多留。
送走了贺沢妠娜,袂林夫人径直回了内院:“你叫下人们都散了吧,老爷最不喜欢热闹,我去瞧着就好
袂林夫人独自进了内室,袂林正坐在小几前看经书:“她走了?”
袂林夫人坐了,将之前的谈话一一说了。
“她家能平安这么多年,全靠了她那个看着不中用的老头子,窝囊是窝囊,用躲也躲出了一片平安。如今她要趟这浑水?呵呵,不妨事,让她来趟吧
“她似乎不拥立长公主
“拥立谁都无妨,只要能尽我们所用,就够了
“那我们之前?”
“谁要得少我们就应允谁,察罕家也太有心了,长公主……不值得
“长公主若能为王,她那活佛身份要给我们不少方便,又是个女子,日后的亲王一席也能占到便宜,我们真要为了妜释封岈家的意思改变全盘的策划?”
“难么?不难!”袂林,这位年迈的壮汉轻蔑的笑了:“两个小孩子……哦,不,三个小孩子,是我们翻云覆雨的时候了。至于那个兀穆吉么,听说是个莽汉,不过终究有个有名的师傅,他要出头就给他机会。他大哥不是夺了那好差事么?他三弟去接驾不是最好?”
袂林夫人站起身,推开了窗户:“昨夜下了一夜的雨,我想,是要变天了
是要变天了,面对乍起的秋风,魏池翻了缎面的外套来穿。陈虎夜里没盖着肚子,一不小心寒了胃,捧了个汤婆子塞在衣服里。魏池笑他像孕婆。和陈虎玩笑了几句,魏池照例换了官靴出门。
这纯粹是魏池的怪习惯,在书院的时候养成的,有事没事总要散步,除了下冰雹子以外风雨无阻。魏池觉得只有在漫无目的的行走的时候才能停止思考,将高度集中的精神解月兑出来,如果说睡觉是在休息身子,那这溜达就是在休心。
漠南这一年的第一场秋雨过后的第二日下午是魏池最后一次用溜达的方式来散心,这一天之后他就明白这种方式不再适合自己,因为自己不再是个无人惦记的小书生了。被人惦记着实在是无法安心的发呆,后来魏池将这个习惯改成了锯木头,阴差阳错的是,这个怪习惯又在五年后成了京城百姓毛骨悚然的怪谈。
怪谈暂且按下,此刻的魏池还依旧着老习惯散心,走在有些阴湿的砂土道儿上。
出了门的那条街叫‘鸪勒’街,汉话也许叫做葫芦街,葫芦街两旁都是达官贵人的旧宅,平民百姓是不会到这里来的。如今这些宅邸荒芜的荒芜,征用的征用,这条幽静的小街少了几分贵气之后越发幽静起来。顺着葫芦街到街口北转是个更小的街,在京城,人们管这样的街叫‘弄’,这也确实和‘弄’差不多,只在街口有两棵三棵的矮树,街里头有家卖甜酸茶的小铺,今天天气不好,铺子前头一个人都没有,只有炉子上白色的水气向前、向上弥漫。魏池穿过葫芦街拐进这条不知名的小街,出了这条小街再往西拐就是‘驽贲额’街,顺着那条街直走就能回到湖塔雅司的正门。魏池漫步走着,觉得手有些冷,就往那甜酸茶的小铺挪了过去,想买一碗暖暖手。想着要暖手,魏池并没注意到一个面目极普通的漠南男子从小街的另一端拐了进来。街很窄,那男子几乎和魏池擦肩而过。甜酸茶的老板是个老婆子,看有人靠过来便起身要招呼,谁知那小男子微微一愣,有些慌乱的看了自己一眼便匆匆的走了。老婆子看生意走了,便又缩回炉边,街里依旧是袅袅的水气弥漫,不曾有一丝一毫的什么扰乱这宁静。
魏池匆匆拐出了街口才敢回头,只见那男子已经没有了影踪,偷偷摊开手一看,是一张小纸条,小纸条上淡淡的印着一个单字。
‘燕’
陆大人,陆盛铎恰巧最近也感染了寒病,托付了杂事之后就告假了几日,知道这个消息后门前的宾客少了许多,昨日又是一场寒雨,今天更是没有人来造访了。
陆盛铎眼神炯炯的坐在桌前,他展开掌中的一个捻子,用钢针粘着油墨写字:
杨至,已妥,依旧策。
把捻子搓好,封了蜡水,装到了一根铜钗里头,陆盛铎叹了一口气,将钗扔进抽屉。这种信自然不会用信鸽,而送信的人为了避风头要迟几日才能露头,等沈扬走了,呵,这信才能出城,不知能有多大意思。
燕王当年派在漠南的人并不多,这些人都是戴桐琒一手安排的,戴姓的书生似乎是个天生的阴谋家,这一脉燕王不曾上心的暗线自建立到如今已有五六年了,除了贩私货,各种暗行都做得极顺手。别看漠南荒凉,这一成的收入不比中原那一成差多少,这些不上账面的生意是燕王行事的基石,不可能眼睁睁的看沈扬端了他。
更何况沈扬不是个善茬,深知皇上对燕王的忌惮,这种私营一旦被他抓住了尾巴,皇上不可能不赏识他。
看沈扬这些日子的行动,知道他查出来有用的消息不算多,陆盛铎有的是闲心、计谋应付他。想到这里看了看窗外,细雨有下了起来,一滴一滴打湿了地面,陆盛铎看着,心中突然升起一股不祥,一个人物似乎被他遗忘在了角落……
军仆老马端了莲仁粥进来,陆盛铎喝了一口,嚼了,咽了……想到了,糟了……
魏池!!!
依照小条上面的图,魏池忐忑不安的来到了一条陌生的街,这条街离湖塔雅司不远,行走一刻钟就能到,按照纸条上的片语,沈扬的手下在酉就会赶来捉人,等魏池匆匆换下官服溜出来时已经离酉时不到半个时辰了。魏池心中焦急,想到锦衣卫明晃晃的白衣服担忧得不得了,只盼望着自己能尽快赶到。
魏池认出了那间民宅,民宅前有一幡蓝布,土门是棕黑色的,门右側贴了个喜神。漠南家家都会贴喜神,但只有这一家斜贴在右侧。魏池不敢冒然上前,屏住呼吸在街口小巷的杨树下头观望。这条街支线庞杂,那一边的小巷中有一口井,不过是条绝路,自己站的这条小巷和它对着,微微探头恰能瞧见那家民居的门。
魏池的手指死死的掐着身旁的矮杨树,矮杨树后栓着辆加草的草料车,魏池的背抵着粗糙的车辕,心中犹豫不定,最终还是深吸了一口气,蹑手蹑脚的想要出巷。
才要抬脚,身体便不自主的往后一仰,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便被一只大手扣住了嘴巴。
也练过几天武了,魏池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慌乱,不自觉的翻手一推,右肘狠狠的往身后击去。身后的人早有预料一般,稳稳的捉住了魏池的胳膊。
“别出声!”
魏池心中一惊,这才不动了:“陆大人?”
陆盛铎松了手,将魏池按在墙角,魏池觉得砰砰跳的心似乎突然一下子有了着落,安稳了下来。
陆盛铎并没有贸然行动,只是狠狠的盯着那扇土门,小半刻钟,酉时已过。果然,小队锦衣卫从西边的街角冒了出来,大刀阔斧的杀进了那户民宅。一阵喧闹之后,几个伙计打扮的人被五花大绑着押了出来,听到不寻常的动静,有些胆大的百姓从自家门里探出了头,但一瞧那明晃晃的利刃,又缩了回去。
魏池听到动静,大体猜出了个寅卯,却不明白为何陆盛铎不救人也不逃走。但此刻,魏池除了担心锦衣卫那些令人骨寒的手段,更加担心起自己的处境起来,若不是越下越大的秋雨冰凉了魏池的脸,魏池怕是要吓出一头的热汗来。
这地方没有什么可躲的角落,为什么我们不跑呢?魏池几乎忍不住想要问。
陆盛铎往巷外深深的望了一眼,回过头,冷冷的看了魏池片刻,最后对着草料车做了个手势——上去!
魏池赶紧爬上车,坐下。陆盛铎翘腿坐在了车辕上,不高却强壮的身子几乎将魏池全个儿遮住。陆盛铎看了一眼魏池的官靴,不动声色的抓了一把草料盖了。
魏池还算没有笨到家,换了身土布的衣裳,还戴了顶毡帽。陆盛铎打扮得更邋遢些,腰间还系了一条羊尾巴腰带拴住那条□裆土布裤子,此刻胡子拉茬的翘着脚上的破麂皮鞋子,还真像个送完草料的闲汉。
看不到那一端的繁杂,但喧闹撕打持续了不短的时间,最终,那一行锦衣卫押着他们的猎物撤退了。走过街口的时候,魏池吓得手脚都硬了,忍不住透过陆盛铎留给他的那一丝缝隙往外张望——一共十一个人!魏池担心自己露了破绽,赶紧低下头。
这次的领队叫做冯右安,是沈扬的亲信之一,这次的行动似乎是失算了……他沮丧之余有些不安,生怕漏掉了一丝一毫,走过街口的时候,他看到一个中年汉子坐在草料车上,抠着鼻孔,有些好奇有些幸灾乐祸的望着自己一行,他身后似乎是个少年,只瞧见了额头,肤色很白,连男女都没看出来……只是肤色,很白。
冯右安心想,难不成那个魏池没有收到?不会!……不过兴许是包围的兄弟截获了他……总之,只要他来了便不会漏网,他没有那个本事。
等冯右安退出了街,陆盛铎把魏池扶下了车:“快走!”
魏池不假思索的拽住了陆盛铎的胳膊,跟着他小跑着穿过那条锦衣卫刚才走过的街,往南去了。
在这个秋雨阴寒的下午,良奈勒正从城南的府上赶往书院,隔着十二条街,他和魏池依旧错过了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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