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建康七年
秦鹃被那狗一惊,腿忍不住的就有些软,等站定了身子好一阵才看清眼前除了被马蹄腾起的白雾外还有个身着白袍的人。幸好这个人机警,微微施了一礼跳下马来帮着自己扶住了马头。秦鹃这才回过神来,将缰绳交稳到少年手上,转身去解那树丫。
玉祥心中慌乱却是一点惊喜在其中。
你是谁?
那少年十分知礼,特意别过脸避开玉祥的脚,玉祥坐在马背上,紧紧地扶着辔头,渐稳了心跳才发现,那人的手指距自己的手指不过一寸,指尖有一丝熟悉的红——柳沙子?就像这是一件天大的喜事,玉祥渐渐忘了自己的窘境。
卡得确实是十分的紧,秦鹃忍不住擦了擦汗,看了那个年轻大人一眼,不像是哪家的官家世子,衣着只能说是得体,并不能算华贵。马匹也不出彩,就是猎犬还不错。但看着是个文官,斯斯文文的,长相如女子一般,正在担心他稳不住,却没料到力气还不小。玉祥看着那细细的手指出神,只觉得和自己的没什么区别,看他紧紧地拉着辔头,开始有些担心他会受不了。
最先失去耐心的是马,饶是再训练有素也到了极限,马匹还是受不了疼痛挣扎起来。这是秦鹃最担忧的情况,两人赶紧稳住它,魏池只好抬头:“公公,您……”
秦公公知道这个意思,男女大防固然要紧,但是人更要紧啊!也就一咬牙:“你过来!”
等马匹稍一平静,两人迅速换了手。秦鹃让糖糖也过来扶着玉祥。糖糖拉了玉祥的手,却看她不慌的样子,傻乎乎的看着那陌生的少年。
魏池先没动手,细看了一番才发现,这些树枝中有一根反错着和别的树杈别在了一处,所以往外拉是拉不动的。魏池知道自己绝对不能碰这位公主的玉体,所以双手拉住了马镫,回头对秦鹃说:“公公,一会儿要将马压下来,一压就松了
秦鹃只好听魏池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砰!’魏池和秦鹃一起用力,马匹一下跪在了雪地上,魏池借着这个空挡拉着马镫往前一送,树枝一会,放开了铁环和套着鹿皮靴的小脚。玉祥听到扑腾一声,马儿一下就跌在了雪地上,那树上的积雪扑腾扑腾的眼看要砸下来。玉祥赶紧拿手捂了脸——却没有,睁开眼,只见那少年仍旧是将脸望向别处,雪都砸在了他身上……
秦公公看危机暂缓,十分高兴,赶紧来过伺候玉祥,看有没有受伤。玉祥被安顿在了牛皮的绷凳上,手上捧着糖糖给她的热热的暖杏酒。少年恭敬地站着,依旧目不斜视,彬彬有礼。玉祥偷看了一会儿,有些沮丧,甚至希望他不知道自己是清河公主,这样还能像上次一样,对自己笑笑……
确定玉祥只是受了些惊吓,秦鹃深深的松了一口气,再回头的时候,那陌生的少年已经将马匹稳好了。
看到秦公公要去接那少年手上的缰绳,玉祥有些焦急——别!别!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别又这样无声无息的离开了!
秦鹃从魏池手上接过缰绳,感激的对他笑了一下,魏池做了个拱,恭敬地退下了。
别!
“别!”秦鹃突然说:“这鞍子怎么松了?”
哈?玉祥看那少年回头,不经意看了自己一眼,赶紧将目光移开。
魏池查看了鞍子,有个铜环不知何时丢了,鞍子就松了。这也是有钱人的玩应儿,军人鞍子没有花样儿,这一处是焊牢了的,贵人们闲事多,这里是铜环,丢了就别不紧鞍子了。
“掉了个铜环,”魏池指了指雪地:“估计是在雪地上
“我们一起来找……”玉祥鼓足了勇气。
雪有一尺深,怎么可能找得到?不过既然公主大呼小叫的下达了命令,魏池也就随命了,但是因为知道肯定找不到,魏池假装模得很认真,其实是在偷懒。
玉祥不顾糖糖劝阻,趴在雪地上找,一边找一边希望永远都不要找到……偷看那少年,他漆黑的眼睛总是看着别处,玉祥偷偷地看,希望他也能看自己,或者不要看,这样自己就能肆无忌惮的看他。
美丽的少年,你是谁?玉祥胡乱模着、胡乱猜测,突然碰到了个硬的——铜环?
魏池要是知道能找到,估计这会儿也就不偷懒了。
玉祥撅撅嘴,有些生气的看着那个小玩应儿!偷偷地拿小指勾住了它,深吸了一口气,最后还是趁着大家不注意将它环进了袖子里,继续在雪地里模了起来。
秦鹃看天色有些晚了:“公主,那个铜环不十分要紧的,天色有些晚了,回吧?”
玉祥也知道不是十分要紧,便扭扭妮妮的站起来,往白马挪了过去。
“我害怕……”玉祥最后说。
“那公主骑奴婢的?”秦鹃笑道。
“……那……”玉祥知道自己理穷,也看天色确实有些暗了,别扭了一会儿还是磨蹭的上了马。
“公主殿下
玉祥看那少年终于开口,有些高兴却又忍不住害羞起来。只见那少年落落大方的抬起了头,从手上取下了一枚玛瑙戒指:“用这个也能应付一会儿
这次没等那公公应准,魏池跪□,拉紧了鞍子,将那戒指别在了上面。
“……多谢玉祥偷偷捏紧了手心的铜环。
“公主殿下不必客气
玉祥听到他的声音十分好听,忍不住抬头看他,秦公公正在回头,那少年极快的对自己笑了一下,晃了晃手,小声说:“公主不用怕,玛瑙十分结实的!”
许多年后,陈玉祥还无法忘记这句话,记得那少年称呼自己公主,记得他压低声音劝慰自己不要害怕,记得他的笑容,记得他的黑眼睛,记得柳沙子染红的手指,记得自己心头的天旋地转。
魏池见那一行人走远,微微吐了口气,心想自己最近是走了什么运?不是王爷就是公主的?转身上了马,黑马已经显露出了疲态,魏池不想再耽搁了,打马往近路回去。回到营地,将狗交还给了秦王手边的太监,太监拱了拱手:“魏大人猎了东西可别忘了交给骑射司的小子们魏池想想也是,怕麻烦是要被秦王找麻烦的。也就绕道去了主营,把自己猎的兽牙都交了上去。
极少露宿的贵族官员们一夜都很兴奋,在塞外受尽苦难的魏大人没跟着热闹,早早裹了被子歇了。
围猎统共三天,第二天老大人们几乎都回京了,魏池这样的年轻官员也只留到今日,毕竟是公务在身的人,即便是十五仍旧是休假,但是元宵节也有其他的应酬要去做,也就不能全耗在皇家的聚会上了。
秦王过了二十也要计划着回玉龙,也就没再出猎,由着其他贵族孩子们去抓抓他捕剩的兔子。魏池闲着没事就在围场边上看猎鹰,也没再下场。到了下午,前两天的猎榜贴了出来,皇上自然是第一,秦王第二,第三是个不认识的人,叫做陈景泰,魏池笑着对秦王说:“都被陈家占完了,竟不给臣子们点好处,真是小气秦王听了难得一笑。
魏池正和秦王说笑,突然一个猎鹰猛的一扎扑到了面前,魏池意料之外,被狠狠地吓了一跳,竟然‘啊!’的一声叫了起来。场子里的人都笑了起来,的确,魏池的反应大了些,有些滑稽。鹰的主人也过来道歉,魏池笑道无妨。
“那是?”陈景泰站得有些远。
他的小厮儿名唤齐柱,齐柱望了望场边:“是魏池魏大人
“魏池?”
陈景泰的表弟项柠探过身子:“可不就是昨天和公主会过面的那个?”
陈景泰眉头一皱,哼了一声,他后来才知道公主并不认识什么史家的子弟,只是因为是史泽去给太傅调配车辆的时候,这个人也跟着,公主会错了意思罢了。想到竟是要见这么个人,这个年轻人难免泛酸。第二天夜里,竟得知这人居然又和公主会了面,于是越发的把这个叫魏池的人上心了。可惜魏池并不知道这么个人的存在,依旧傻乎乎的拍着衣襟上的雪。
“臣,叩见秦王陈景泰心中有点气,没有多想,直冲冲走过来和秦王问了安。项柠没能拉住陈景泰,只好跟着他走了过来。
陈宿认识他,略略点了点头。项柠知道这个表哥火气大,后悔自己多嘴,这会儿也不好十分的拉扯,只是暗自着急。
魏池挺好奇这人怎么和秦王打着招呼,眼神却看着自己,而且跟要吃了自己似的。
秦王也觉得有点不对,介绍了一□边的魏池就没再多搭话了。按理说,秦王是王爷,魏池是正五品的官员,他们不搭理,陈景泰真没道理赖着不走。有道是酒要醉人,却不知这醋也是要醉人的。陈景泰细打量了这个什么魏池一番,觉得他比那些史家公子长得还女气些,个子又矮,看不出哪里好。又想起之前人们议论这次他在封义的军功,心中已是疑虑了三分,想着想着,恶向胆边生,竟也不顾忌秦王的面子发起难来。
“魏大人排列第几?”
魏池觉得来者不善,但这个人本就不是什么善类的脾气。虽然不知这无名火怎么燎上了自己,但还是笑嘻嘻的故意逗他:“第十
陈景泰自然知道魏池是第十,看魏池搭话心中十分高兴:“魏大人可是封义的魏大人?”
“不敢当魏池几乎猜到这人要说什么了。
果然,陈景泰十分傲慢的捏了捏胡须:“听说大人一人能敌千军,怎么才猎了个第十?”
果然,秦王发话了:“魏大人只去了了半天,一个人,只带了一条狗
项柠听出秦王不大高兴,心中十分着急,只希望这个魏大人别在撩拨自己表哥了。
可不料那个人真不是个省事的主儿。
“王爷,您家的人也太小气了,前三甲也就罢了,怎么前十也舍不得给臣等留点?”魏池故意笑嘻嘻的:“陈大人可是菏泽关得陈大人?王将军时常对我说起暮寿仁,暮大人,所以,对陈大人的英姿也是有所耳闻的,佩服佩服
这话就十分的酸了,其间的意思有两分,一是提醒陈景泰注意辈分,自己年轻是真,但是级别却是你上司那一辈的,您别看着没长胡子就以为是晚辈了。二是提醒陈景泰主意军功。自己论武是封义的功臣,论文是前一届的孝廉,除了爹,哪一份都是你这皇亲国戚比不上的。
陈景泰自幼娇生惯养,哪里受得了这种气?果然心里就扛上了,但是这人老实,暂时还没想着要如何发难,急得脸色一阵红一阵青。
秦王并不知道魏池天生喜欢惹是生非的本性,只是觉得这个陈景泰莫名其妙,心中也就不待见起这个远房亲戚来了。可怜这个陈景泰吃了一肚子闷醋,酸了自己,别人都不知道。
“可不知魏大人都猎了些什么?”陈景泰实在是个老实人,只知道就事论事。
魏池继续逗他:“不记得了计榜的书记官和榜单就在鹰场外面,魏池指了指:“看过就忘了
陈景泰傻乎乎的就奔着场子外去了,项柠生怕生事,赶紧跟了过去。大坏蛋魏池朝着秦王做了个请的姿势,秦王看这人坏笑着,也好奇他要怎么收拾,也就幸灾乐祸的跟着去了。
鹰场的人闲的不闲的来了一大帮,都好奇的这个小魏大人要如何摆平皇上面前的大红人——陈景泰。
魏池才出鹰场就蔫儿了气——怎么皇上也在?当着皇上的面欺负他家的人,不好啊!
魏池把飞扬跋扈的脸收了起来,老实巴交的走了过去。
“魏大人排在第十,真是十分不错,不知猎了些什么?”陈鍄不知道这两人在闹脾气,以为是偶遇,刚才看了陈景泰的成绩正十分的满意,这一番问魏池也不过就是随口客气。
魏池笑道:“托皇上的福,臣猎了六头野猪
陈景泰气得要命——你刚才不是说不记得了么?但是又忍不住吃惊,这人只是半天,一条狗,怎么能猎这么多?看起来女气的很,不会是有真本事吧?
魏池看陈鍄的脸色,不像是陈景泰告过状的样子,暗暗松了一口气。其实世上的人哪有魏池想得那么坏?动仄就要害人?要真是那样,世间的人也都个个去当官了。
不过这次魏池想要息事宁人,陈景泰这个死脑筋却扛上了。
“魏大人的枪法真好!”陈景泰感叹:“用枪打了这么多
陈鍄看着书录,魏池的名字旁边写着——箭猎。
魏池笑道:“臣没有带枪
陈鍄看秦王在一旁点头,自然是信秦王,心中有些不快起来。
可惜,陈景泰还说:“大人只猎了一下午,还只有一人一犬,不用枪怎么行?”
魏池否认也就罢了,秦王都点了头,这个陈景泰还在认死理,可见是个说话不上道的。
魏池笑嘻嘻的对陈鍄行了个礼:“皇上明察,臣月俸不过二十余两银子,就是想买这枪……也买不起啊!”
众人听了这话,哄得笑了起来,就连陈鍄也没忍住,一边笑一边拿手指着魏池道:“魏大人还是这般会说笑话面上笑着,心中却想起了魏池的事情,说:“也容不得朕不信,魏大人的手拨的好弦,写得好字,画得好画朕都是十分信的,但这骑射,呵呵,怪不得朕啊
陈景泰真是天生让人当枪使的料,立刻就跳出来说:“臣愿意和魏大人一比箭法
魏池假意推月兑哼哼唧唧,秦王看不下去了,说:“空比无趣,臣弟出贰佰两银子做赌吧!”
“好!”
众人看这个小魏大人突然一口答应了下来,又哄的笑开了。
陈景泰深感此人脸皮之厚,一场杀气腾腾的比武转眼就成了儿戏,心中不乐意但也无可奈何。
陈鍄也被提起了兴致:“既然是比武,那还是要有个架势,来人,到主营前面的场子摆靶
不一会儿,场子拉好了,看热闹的人们也根据位份的尊卑有了坐席,秦王出的贰佰两银子被托到了赏盘上,锃亮的闪着光。许久没有这样有趣的事情了,更何况这个魏池向来是个有趣的人,大家乐得欢笑,倒没人将胜负放在心上。
“公主呢?”糖糖跑进了内帐问。
里面的小宫女回话:“公主在后场骑马呢
糖糖赶紧提起裙摆往后场去,幸好不远,才到场边糖糖就拉了名叫邵丘的小宦官:“快去,通报一声,说我要见公主!”
玉祥不知何事:“怎么了?跑的满头是汗的!”
糖糖看没有外人,一把拉住了玉祥的手,笑道:“快些!晚了可就赶不上了
“什么赶不上,赶得上的?”玉祥正玩儿的开心,不想离场。
糖糖急得附上了玉祥的耳朵:“公主可知道那个稳马的人是谁?”
“啊?”
“他就是那个魏尝不可!”
“啊?!”
魏池换了骑射的衣裳,将唐帽除了只扎着素钗,随手从场边的弓笼中捡了一把在手中。魏陈二人见了礼,各自选了靶位站定。大家看来,这陈景泰高高大大,魏池瘦瘦弱弱,胜负的光景似乎是定了的。但是也有人想,这个魏大人好歹也是守了封义的人,若真的有几分本事,那胜负倒是尤未知了。
陈鍄微微撩起纱幕看那个少年——与一年前相比似乎如故,笑脸盈盈,随和豁达,与自己预估的变化相去甚远。
魏池,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可怜的陈小帅~~~遇上了魏池大坏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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