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建康七年
索尔哈罕注意到林雨簪那张美丽的脸虽然依旧保持着平静,但是略略下撇的嘴角还是暴露了她内心的愤怒。而陈玉祥露出的是事不关己的姿态,默默的看着戏,装作很欢喜的样子。身旁这一个倒是真开心,一杯茶拿了许久还未喝到嘴里,只是聚精会神的往台上看。
索尔哈罕有探身看了看楼下,那个王爷应该就是燕王,长得一副飞扬跋扈的脸,时不时抬头往这边望,真和自己对上了也依旧是玩世不恭的模样,似笑非笑的令人不快。
“你又不是第一次看,有这么痴迷么?”等四周人都入了戏,索尔哈罕才扭头小声问魏池。
“这样的大戏不是寻常有的魏池指了指台上:“这一出戏里光唱的就有好几十个,哪能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办得起的?”
索尔哈罕只好点点头:“你家乡也是这样的戏么?”台上的男男女女都十分的俊秀,虽听不懂唱了什么,单是那身段都是极其优雅。
魏池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家乡那里啊,唱的是顶灯
“什么顶灯?”索尔哈罕还真没听说过。
魏池放了茶杯:“就是做丈夫的在外偷了酒喝,回到家中被妻子罚顶灯,”魏池拿茶杯盖儿指了指头顶:“唱男角的要把个油灯顶在头上,移来移去,还要钻凳子……”
索尔哈罕也忍不住笑起来了:“这算什么戏啊?哪有这样的事?”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们乡间的女人都十分泼辣,虽然不至于真有顶灯的,但是跪跪搓板,睡睡柴房也是有的魏池也笑了起来。
索尔哈罕凑近了些,小声对魏池耳语道:“既然都这么泼辣,你往后可别让你的老实人顶灯……”
老实人?魏池想了一会儿才想起一年前的那句玩笑话,脸微红了一下:“……这你都记得
“哼!”索尔哈罕冲她吐了吐舌头:“每一句都记得呢!”
“开唱了,开唱了!”魏池偷偷拉了拉索尔哈罕的衣袖,冲台上的小生努了努嘴。
“唱的什么?”等小生唱到一个段落,索尔哈罕才问。
“前朝不是有个叫傿崧的大贪官么?这个小生是那个三女儿的丈夫,就是那家不得志的,他们虽然被二姐夫妇驱赶,但是丈夫依旧心怀朝廷,于是,留下了书信给岳父表述了心志。这个故事其实月兑胎于‘倒傿’案
又是忠良之事……索尔哈罕暗自好笑,魏池倒是非常痴迷,满脸感动。
“可怜了杨家啊……一门硬汉魏池忍不住唏嘘。
索尔哈罕心中突然一动:“你就不可怜那对贫寒夫妻么……”
不知道是不是说的声音太小了,魏池并没有回头,索尔哈罕默默地注视着那人的耳垂,有些焦躁。如果有一天,自己不是公主,而那个人也不再身在官场,月兑下光环的两个人只剩下平凡,是相濡以沫的温馨?还是索然无味的度日如年,然后……
索尔哈罕知道,她是真的没听到,但是却也没有勇气再问。
台上依旧是咿咿呀呀的唱着,索尔哈罕彻底的失去了兴趣,只是趁着黑暗默默的看着身边这个人的侧脸,觉得人生就像和自己开了个玩笑,注定要用自己的全部去换得一个不值一文的冲动。
如果自己只是迷恋上了一个傻瓜,那会多么轻松,可惜偏偏是这样一个人,哄不了,骗不了,你给的她都不要。饶是这样,自己却仍旧找出了一万个必然的理由来到这里,好似理直气壮水到渠成,但却见她见得不明不白,遮遮掩掩。
临行之前,沃托雷突然对自己笑得很暧昧,似乎洞悉了自己那点小伎俩,然后暗暗嘲笑自己不值得。
不值得啊不值得,自己对于她又算是什么呢?如果自己真的是个男人,也许真有令她倾倒的可能,可惜自己什么都不是……
“你怎么了?已经第三次叹气了
索尔哈罕这才回过神来,看魏池好奇的看着自己:“我在叹气?”
索尔哈罕本想说谎岔开来去,但是一慌乱就月兑口而出:“要是我是个男人就好了……”一出口就后悔了,然后少见的傻笑了一下。
魏池想了一下,很认真的说:“应该,我是个男人……才对吧……”
索尔哈罕正想笑,但是戏台上的灯突然亮了起来,原来第三幕已经落幕了。
魏池正想吃一颗小枣,才咬了一半就听到楼下有一片骚动,而且动静还不小。
陈鍄问:“怎么了?”
黄贵赶紧凑过来:“回主子的话,燕王突然要回去
陈鍄这下是真的有些生气:“他发哪门子的疯??”
王皇后赶紧握住了陈鍄的手:“皇上息怒,说不定是王爷身体不适……”
陈鍄不好发作,一扭头,果然看到魏池慌慌张张的下了楼。
“皇上息怒,有其他的事往后也可以再说的王皇后冷冷的看了黄贵一眼,黄贵这才赶紧扭头退了出来。
大幕再次拉了起来,暗下来的灯光终于把大家微微的议论压住,只是一楼的一角少了一桌人,看着有些不大好看……
魏池出来的时候,嘴里还含着枣核,燕王果然拉着一张脸站在轿子面前。魏池不敢异议,只好默默的出了戏楼,往轿子这边走了过来。没想到燕王顺势扶住了魏池的手,拉着她就要进轿子,魏池和旁边的各位宦官都大吃一惊,但是魏池稍迟疑之后就顺从的随燕王钻进了软轿。
“你为何……”等轿帘放下来,魏池忍不住问。
燕王依旧拉着脸:“本王这是舍命救你!”
魏池以为这是戴大师爷的意思,于是就没有多问,结果等真到了燕王府,戴师爷看到手拉手的两人,差点没气得拿刀直接把魏池捅了!
果然,还不到半个时辰,宫内就出了一道旨,让燕王最近一个月都不要进宫了,闭门思过。
送走了宫内的太监,燕王扔下了句‘我自有思量’就回后院了,留下戴师爷和魏大人傻坐在正厅。
两人沉默了片刻,戴师爷阴阴的走过来:“黄贵手上本就有王爷的把柄,你怎么还陪着王爷闯祸?”
魏池也阴阴的站起来:“我陪着?我怎么敢不陪着?”
戴师爷气得强咽下嘴边的话:“好了,好了,我不与你争吵
魏池也生了一肚子闷气。
燕王在后园准备着休息,何棋在一旁伺候,燕王一边擦脸一边问他:“那两个吵起来了?”
“听前面的说,先两个都是忍着,后来还是没忍住何棋接过面巾。
燕王嘿嘿的笑了两声。
“戴师父的意思是让魏大人在府上过夜,这样免得黄贵说王爷借题发挥。魏大人自然不干,两人已经吵远了,这会儿正在吊书袋呢何棋看燕王不说话,只是呆呆的看着盆中的热水,想了片刻,直起身子准备收拾了出去。
“你怎么不问?”燕王按住了何棋的手。
“王爷,”何棋放下了水盆:“有些事情,做奴婢的不敢问
燕王笑了笑:“你认为魏师父是个怎样的人?”
“是个小大人
“十□岁,正是春心懵懂的时候……我本就来想,那个异国公主怎么就千里迢迢跑到京师来?没曾想倒是有几分为了小大人来的
“哦?”何棋大吃一惊。
“以前,粘上来的事情也有过,但是小大人不曾动心过,不过这次么……”
“魏大人也有这个意思??”
燕王一时百感交集,那一句‘她也知道的’,还有那个女人志在必得的笑容都历历在目。
“那还真不如耿家的姑娘好呢
燕王被何棋冷不丁的一句话惊了一下:“什么?”
“虽然和耿太妃有关系,但是好歹是正经人家的女儿,也不埋没魏大人
埋没?陈昂想到两年前,魏池在自己府上就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她要去哪里,最后去哪里,只要她想或不想,其他的又有何干系?不过现在……自己也好,皇上那边也好,朝廷也好,魏池的去向都能牵一发而动全身。更何况陆盛铎和戴桐锋都劝自己把握好魏池,不能措手人才。退一步讲,魏池苦读挣扎十余年,为的是成就一番事业,要真的就这样和一个人不明不白的隐遁了,这就是为她好?
“黄贵那边,用钱!”陈昂敲了敲桌子:“这条喂不饱的狗!”
“前几年,黄贵还只是要钱,这几年可能心不全在钱上了。之前确有许多次,他都明里暗里拉拢魏大人,所以今天戴师爷才发那么大的脾气
“等他们两个去吵!”陈昂烦闷的喝了口茶:“我们现在也没别的,就只有钱!”
“要是几年前,皇上也就最多生生气,绝不会下这样的旨意,今天的情形来看,黄贵已是不在意燕王府了。单是送钱怕是动不了他的心。前些天如玉院的诗小小刚出了一个佳人,专伺候奴婢这等人的,不妨买下来,送过去
“你在那小泼妇面前还真挺有面子的!”陈昂笑了一下:“买下来,送过去,再带盒点心给沈扬大人
何棋不明就里:“真的点心?”
“真点心
“这样虽然敲打了黄贵……可是就真得罪锦衣卫了
“留着他们也不会上我们的船燕王坐了下来:“去吧,带魏池进来见我。今晚就留魏大人住下,把他住的那间收拾出来
何棋回正厅的时候正瞧着一拨人在地上收拾碎渣子。
“怎么了?”何棋大惊。
“我摔的!”戴桐峰一甩袖子。
“魏师父呢?”
“走了!”
“哎呀!”何棋忍不住咳了一声:“备灯笼,我出去追
魏池正怒气冲冲的出了门,离燕王府还不远,何棋跑出门还能瞧着他的背影。何棋不好声张,急急的往外就追。
“魏师父!”何棋拦在了魏池面前。
魏池一看是何棋,赶紧扶了他一把:“何公公……”
何棋喘着粗气:“……魏师父,魏师父,随奴婢回去吧……”何棋感到魏池扶着他的手明显僵了僵,赶紧说:“戴师父本就是个暴脾气,王爷也是个暴脾气,难不成我们自己还要闹成一团供别人笑话么?”
魏池这才抬起头:“我此刻说的他都听不进,不如今天先散了……”
“不是戴师父!”何棋拉住了魏池的袖子:“是王爷!君臣之间最忌起疑,王爷也是不愿疑魏师父才急着要见你
魏池左右一想,找不到头绪,何棋见他动摇,赶紧把他拽回了燕王府。
何棋报了一声后退了出去,魏池迟疑了片刻,这才抬脚往里屋走。
“拜见王爷
“起来,坐
魏池接过陈昂递过来的面巾,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失礼了
“出去的时候没发觉下雨?”陈昂转过身。
“没注意,”魏池捏紧了面巾:“臣和这个人确实合不来,今天本就不知缘由,被他又胡乱的加上了些罪名,倒像是他不能跟着王爷是臣的错了。早儿说不屑得科考的是他,今儿又借此埋怨臣,真是横竖都是他在理了。说今天的事情也就罢了,又扯以前的旧话,也不思当前的对策,一味的东拉西扯,真是有理说给他,他也不听!”
陈昂的脸色缓和了一下:“听说戴师父才是气得不轻,摔了我的青瓷碗
魏池冷哼了一声:“臣不过是以礼还礼罢了
魏池说完这话,抬头才发现陈昂的脸色非常不好。陈昂看魏池终于住口,这才走过来,冷冷的说:“满口臣啊臣的,可见真是气急了,不过还是这般不察言观色,可见是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情
魏池一惊,左右转圜了一番,猛的站了起来:“王爷认为臣和黄贵相交?王爷此举就是为了要试探一番?”魏池冷笑了一声:“堂堂王爷竟为了这样小的两个人物费了这样大的周章,还真不知值不值得?”
陈昂的脸看不出喜怒,只是将魏池按回暖凳:“黄贵确实是个小人物,不过魏池你……可不是一个小人物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王爷既然已经猜忌在先那臣就无话可说。只是若臣真有二心,臣在塞外何必不依附王允义?王允义臣尚且不屑,今儿就突然稀罕一个西厂掌印的了?”
“许久没看到你勃然大怒的模样了……”陈昂加大了手上的劲:“我可不在意那些厂卫的奴才……本王今天只是要提醒你……”陈昂轻轻模了模魏池官服上的花纹:“你这人……还是……穿官服好看
魏池一时有点懵。
“有些事情,戴师父不知道的,但是你我知道,你我已是君臣的名分,那你就要记着,我放你山水,是我放你!是要我放你才行!!”
陈昂说完这一番话,才觉得有些精疲力尽,看到魏池傻乎乎的看着自己,完全不明缘由的模样,心中突然一松:“你记住了么?”
“不明白……”魏池觉得十分的莫名其妙,而且十分的不高兴:“在这里住就在这里住,我还怕了不成?今晚上倒是唱了何等的戏,怎么一屋子人听没听的都出了毛病!”
“你回去吧,何棋,送他
魏池还想再问,陈昂已经径直出了屋。何棋拿了伞进来:“魏师父,走吧
何棋送魏池出了巷口,把伞递到魏池手上:“魏师父是个明白人,一定能明白王爷的意思
魏池心想,我是真的不明白。
外巷响起了叮叮的马蹄声,陈虎高举了手上的灯笼:“大人久等了
何棋笑道:“魏师父和戴师父争的时候,王爷就让人去魏府上叫人了,怕过了宵禁还走不回去
魏池觉得心中一暖:“其实住与不住又有何妨?别人不知道,何公公信我,这次去漠南,有一大半还是为了给王爷留后路
何棋点点头:“其实戴师父何尝不信您?只是脾气不对路罢了
魏池冷笑了一声:“倒不像何公公想的这样好
“怎么会?您和戴师父都是读书人,又都是王爷的心月复,哪有……”
“向公公这辈子都是与人为善,从不为难谁,但是他就喜欢为难您,您知道这是为何?”
何棋一时尴尬。
“若何公公当年硬撑着留在太子府上,今天您就在司礼监了!要说二位感情不好?可向公公怎么偏偏就容不下您呢?二位见识相当,您又是愿意让人的人,一个掌印,一个秉笔,不好?”
何棋摇摇头,又点点头:“魏师父不可这样比,我和他相交几十年,说不说清楚的事情太多。戴师父与您一个在庙堂,一个在江湖,本就没可争的东西。不过因为都是年轻人,经历的事情太少,气急之下就说些重话。魏师父不要多心,持重的事情终究在王爷那儿,今儿不就是?我和向芳这样的半个人,再怎样也只能窝在一条屋檐下共事。魏师父和戴师父离得远,各有各的事情,真的不相干
魏池想了一番:“既然是寻常吵嘴,怎么今儿王爷动静这样大?还专程敲打了我一番,何公公这次可猜的不准
何棋哈哈大笑:“……我的魏师父,今儿的事可和戴师父不相干,王爷是怕你飞了啊
飞了?
“别想了,快回吧,魏大人!”何棋推了魏池一把。
何棋回来的时候,陈昂还坐在椅子上发呆,何棋关了门窗,笑道:“王爷还在担心?奴婢觉得这个魏大人是个孩子罢了,还不知道男女之事,倒是王爷多心!刚才和他在门口站了半晌才走,别人一心以为王爷是在为他和戴师父吵嘴的事情生气呢
陈昂瞥了瞥嘴:“你懂他?别以为他傻呼呼的,这个人要是真动心了,谁都拦不住
何棋不以为意:“魏大人是个稳重的人,要不稳重哪能做那样大的官?别人都说他年轻,可人家年轻就有了别家三十都没有的稳重,有这个能耐,该。要是随便有个谁都能乱他的想法,他早乱了,还能这样?”
陈昂吸了一口气:“戴师父说的对,他是个不肯让人的人!你说的对,他是个难得稳重的人,但是……我也说的对……你们信不信?”
她放得下一生拼得一个功名事业,她又如何放不下功名事业去拼得她想要的人呢?
纵使要她的性命,怕也无妨。
作者有话要说:陈昂:呀!这妞还想早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