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己和李远之间,白前猜不到是谁连累了谁。只是看着看着才发现,凤眼和那群黑衣人的目标似乎并非只是其中一个。
一个黑衣人从腰间解下个葫芦,拔了嘴塞,将里边的液体随手倒在桌子上。清水沿着木头的纹路缓缓流淌,不多时就蔓延成一大片。黑衣人食指紧绷,沾了水之后在桌上画了个框,将整片水渍都圈在了里边。
指尖轻提,原本的的清水眨眼间消失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团棉布在原处舒展开。厚重却毫无纹样,漆黑的一片,边角越过桌缘,垂了下来。
前后不过是一两句话的时间。黑衣人将棉布平摊在地上,把所有的刀剑搬上去,一并裹了起来。为首的黑衣人对着凤眼的男人恭敬的叫了声“司齐大人”,便垂手立在一旁等指示。
司齐点点头,当即有人扛了硕大的包裹出去。同时,李远被人堵上了嘴,粗暴的捆绑起来就拉走了,连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
而李远被带走之后,司齐不慌不忙的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上下打量一番之后,坐了下来。白前被压在墙上,司齐挥挥手,道:“放开他。”
黑衣人松开手撤退几步,浑身的线条绷紧,呈完全的防备状态。司齐嘴角含笑,悠然自得的样子,招呼白前在自己对面坐下,俨然是要长谈的姿态。
司齐指尖在桌上轻点,开口道:“我不让他们绑你,作为回报,你要如实回答我的问题。”
模不清他们的底细,不知道他们的目的。对方人多势众,自己却处在最糟糕的时期。无论怎么看,都不是自己有权说“不”的时候。白前不是莽撞的愣头青,懂得妥协的必要性。
司齐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但是不能瞎说,不然我可是要惩罚你的。”他语气轻柔,像是同人商量一般,眉眼间却是清冷的疏离,没什么感情。白前不答。司齐道:“我当你默认了。首先,你是什么人?”
白前抬眼看了看他,谨慎的回答:“宁白前。”
司齐摇摇头:“我不是问你叫什么,你是哪里人?”
白前垂下眼,回道:“不记得了——你是什么人?”
司齐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嘴角轻笑,轻柔的语调像是带着包容:“你反倒问起我来了!也好,以后要长久共事,早晚是要告诉你的。在下桂古司齐,在明大人手下做事,混个营生。”
南方桂古,五大家族之一,地域最为广阔。城主明连擅画车、房,以气势宏大为特征。
五大家族的情况,李远偶尔会提上几句。白前心中微惊,不多久前李远还提议,要自己选一个家族作为壁障,来求个安稳。没想到这么快就会碰上其中一个。
犹自在思索,司齐打断白前,问道:“该你了,你是哪里人?”
白前总不能对他说是cbd往西的明园小区,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地理又不熟悉,只好道:“我是真的不记得。醒过来就在这里,李……被你们捉走的那个人说,是在乔泽山下捡到我的——你们捉他做什么?”
司齐盯着白前,看他的表情变化:“这件事与你无关,你不必过问。”
果然!有另外一件事,是针对李远本人的。看那些黑衣人的行动,想必和那些刀剑有关。只是一个“村夫”的匕首、斧子、镰刀,会有什么秘密?
白前想不明白,转了个话头问道:“你说共事,是指什么?”
司齐似乎是开始不耐烦,嘴角却还是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是我在询问你。下个问题不许回避,如实回答我——你包里这些东西,以及你的假腿,出自何人之手?”
他的目的是在自己的义肢上,白前早有猜测,只是有些不明白。按理说,这个世界交通闭塞,信息不该传播的如此快。异常之下,必定有什么特定的缘由。想来想去,自己到这里之后,所接触的就只有李远。那消息就只能是通过李远而出,或者是他主动提供给司齐,或者是他早就被司齐盯上,期间自己碰巧撞了进来。
然而不管哪一种,李远都不再是白前一直以为的那个村民,良善却怀抱着适度好奇、贪婪。白前越发觉得李远的身份是个谜,猜不透。
司齐等了片刻,神色开始发冷:“当今的画师之中,我未曾听说过何人擅长画这些机关巧术。如此高人,却隐匿而不出世,实在是可惜了。”
白前收了收心思,将李远的事情暂且放下,回答司齐:“我不知道。你要是能帮我查出来我的祖籍老家,找到我的亲人,可能就会有线索了。”
轻巧的将问题回丢给了司齐,白前一脸真诚,心中却打鼓,“砰砰”的狂跳。
司齐瞬时站起身,走到白前面前,居高临下的盯着白前的眼:“我说了,要如实回答!”
之前的恬淡、善意都消失不见,白前被他阴狠的目光盯的打了个寒战。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什么样子,白前那一刻是真的感到害怕了,慌乱的强调道:“我说的是真的。”
司齐退后两步,挥手指指白前道:“那就委屈你先同我一起了——把他绑在床上!”
司齐的命令有些莫名其妙,直到司齐亲手去卷自己的裤脚时,白前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挣扎不动,四肢都被压的很紧,司齐对着白前的腿看了半天,才动手将他的义肢月兑了下来。
没有什么比义肢被夺走更恐怖了,白前在爆炸中失去双腿之后,便对此有些偏执。嘶叫声还未爆发出来,嘴便被堵的严严实实。白前瞪大了眼,眼眶通红,目眦欲裂。
司齐月兑掉义肢,并不交给手下,连带着白前的包一起,始终自己拿着:“只是暂时替你保管,等见到那位画师之后,自会还给你。”
白前仍旧在挣扎,像是困顿的兽,喉咙间发出低沉的闷吼。司齐有些不耐烦,皱眉威胁道:“你再如此,我便直接拆了它们,自己研究了!”
威胁并未使白前安静下来,反倒激的他更加暴躁。这个时代没有硅胶,没有钛合金,没有气压装置,没有储能脚板。白前不知道那些狗屁画师能不能画出来这些超时代的东西,也不知道这双义肢被拆卸之后,自己该如何行走。
司齐眉皱的越来越深,一个黑衣人掏出个青花小瓷瓶,放在白前鼻下静置。白前只觉得一阵淡淡的花香混着薄荷清凉扑鼻而来,不多大会儿就浑身无力,神思开始涣散,折腾不起来了。
然而意识却很清晰,白前知道有人将他抗起来,塞进一辆马车。浓郁的药香混着熏香的甜味,在车厢内环绕。司齐在一旁说道:“你配合些,我们同为明大人做事,那就是同僚,我自然不会为难你。你想起那位画师的时候,我就将这假腿还给你。”
白前说不出话,心思转了几圈,憋的难受。司齐并非什么良善之辈,纵然自己入了明连门下,也不一定就会成为他们的“内部人”。充其量是在利用自己的时候,态度婉转一些,缓和一些。
焦躁的情绪硬生生被闷在心里,发泄不出。白前的危机感越来越强,恨不能立刻躲开,离这桂古司齐十万八千里。
天已微亮,马车摇摇晃晃,行进中间,突然停了下来。白前听到一阵马蹄声在前方戛然而止,随后便是马儿踢踢踏踏的在原地打圈,喷着鼻响。一个清亮的女生响起:“这车中可是桂古司齐?”
司齐掀了车上的布帘,探出头望了一眼,似乎有些惊讶,却迅速收了表情道:“正是。穆小姐,别来无恙。这一大早的,是要上山取泽木么?”
白前在车内听的清楚,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乔泽山下的穆家,是李远最常提起的一个。因为李远生活在这藩溪,所以对这一家了解最多。穆家如今最得帝君恩宠,却因为缺少强有力的家主,并不兴盛。这来者,十六、七岁的样子,一身红衣劲装,应该是穆家二小姐穆悦观,为数不多的能画出兵甲的画师。
穆悦观显然没有司齐的恬淡自然,秀美怒竖,手中马鞭直指司齐:“你偷偷模模跑到我们藩溪来做什么!”
司齐佯作惊讶:“穆小姐何出此言?我过了关隘,自城门而进,怎么会是偷偷模模?”
“不可能!关隘处根本没有你进出的申报!若不是接到密信,我怎么会知道你已经在我藩溪城内!你分明是溜进来的!说,你在我藩溪做了什么!”
司齐还想争辩,马鞭划破空气,撕裂声急速逼近,直抽在车顶上。拉车的马受了惊,仰头嘶鸣之后,便撒开腿四处乱窜。白前被颠簸的滚落在车板上,撞的眼前发黑,心下却激动起来。
这穆小姐和司齐分明是不对头,如此乱势,对自己正是有益!
司齐脸色有些发白,后背贴在车壁上,双手撑着软榻,尽量保持平衡。白前的义肢被包裹起来,就放在司齐手边,此刻也在冲撞间掉了下来。
马车又急转个方向,白前被甩到另一边,额角刚好磕在包裹之上。顾不上许多,白前一把扯住包裹,紧紧抱在怀中,空出一只手艰难的爬行。司齐看白前得了手,探出身子去拦他。
车外穆悦观的声音再度响起,话尾轻挑,带了些得意:“哼!提前教你领教我穆悦观的马鞭!回去告诉明老头,十月大会就不必来丢人现眼了!今年的获胜者必定出自我们穆家!”
话音未落,马车一震,是穆悦观的马鞭再次落在车顶上。呼吸间,车厢突然爆裂开,在刺耳的“噼啪”声中碎成多片。白前只觉得身下一空,就随着木屑向下落。
李远说过,画师分三等,以画衣最为下等,勉强能维持温饱;画兵甲是最上乘,讲究以“气”御画,这类画师极少;剩下的一部分就是画器具,其间包含车、房等等,最繁杂,但是也与日常生活最为紧密。但这类画师需要泽木为媒介才能成画。偏偏泽木珍贵,一般人拿不到,所以成品也极少。
但是一旦车、房画成型,便是万分坚固,非一般兵器所能伤害。
毫无疑问,司齐的马车也是画师所做,但却在穆悦观的马鞭之下四分五裂。不光白前,连司齐本人都满面震惊,就地打滚之后撤到安全范围,紧盯着穆悦观的鞭子说不出话来。
白前忙着护胸前的包裹,再加之行动不便,只能顺着碎裂的车板向下滚。眼看着前边一块儿凸起的尖木和自己的距离越来越近,白前本能的闭上了眼。
身子却蓦然止住下落的趋势,只是眨眼的停顿,白前感到被人拎了起来。睁开眼,看到一个陌生的男子,正揽着自己的腰急速后退。
碎开的木片还在向四周迸射。男子转身弓腰,白前感觉抱着自己的人微动,随着而来的是碎木片打在他后背上的声音。
白前仰起头,只看到那个男子棱角分明的下颌,以及毫无表情的侧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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