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高悬,其实并不是作奸犯科的好时机。但元宵的氛围要比除夕轻快许多,除下祭祖、拜天等礼节,元宵便是真真正正的闲坐下来,亲友围在一起其乐融融。这样的节日里,人们的精神也更为放松。
直到翻出了穆府的墙,白前还是觉得有些虚幻。像是偏离了日常现实,误闯入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事实上,他确实闯进了别人的世界。
景西俯身,拉着白前的手臂将他放下。墙角有人接应,动作迅速的扶着白前。景西双手攀着墙头,悄无声息的落地,单膝蹲下以缓冲下坠的力道。
继而景西将白前负在背上,足尖轻掠,整个人就飞驰而去。剩余的人向四面分散,隐藏于黑暗中,并没有跟上来。
整个过程都没有发出声音,就好像根本就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白前趴在景西肩上,肩胛骨隔着棉衣,仍旧露出轮廓。稍微侧目就是景西的耳廓,脖颈间带着体温,在扑面而来的寒风中微弱不易察觉。
景西专拣人烟稀少的背光处,绕小路进了家茶馆。老板是个女人,等景西闪身进入,立刻将门掩上。那女人多看了白前两眼,压低了声音问道:“双一刚走,藩溪城内毫无异动。”
景西弓起身子,将白前放下。白前撑着桌子站好,先抓住景西的手臂,迫使景西回头看他:“在穆府说话不方便,这里能说了吧?到底什么事?”
景西正准备离开,听他这么问,表情在皎洁的月光下有些朦胧。景西似乎很为难,犹豫很久才道:“穆青涧病的不正常。”
“所以?”
“我怀疑穆府有内奸。”
白前皱眉:“等等!什么内奸?刚刚说的异动又是怎么回事?我有点跟不上你们的思路。”
景西将手覆在白前手上,却只是强行将他的手剥离开。
白前语速也急躁起来:“你是说,穆府有别人派去的卧底,要趁着节日做坏事?”
景西闷声道:“我不确定。”
白前问道:“那穆悦观他们岂不是会有危险!?”
景西退了一步,眼睛古井无波,还是一贯的沉稳深邃,没有丝毫变化:“我交代了曾伯。”
白前向前伸手想去拉景西的衣襟,一时慌了神竟忽略了自己的身体状况,因为重心不稳直接向前栽了过去。景西本能的就想避开,却被白前捞住了肩头,直愣愣的撞到自己的胸膛上。
白前双手攀着景西的脖子,整张脸埋在他怀里。景西的呼吸打在白前头顶,由缓至急,且越发粗重。
景西被这个类似拥抱的气氛扰的惊慌,顺手推了白前一把。白前本就站不稳,不需要景西施多大的力道,便被摔了出去。
景西本不是想欺打他,但看他孤零零的躺在地上,因为尴尬,态度反倒强硬起来,梗着脖子冷声道:“我,我回穆府。这里很安全,你呆着罢!”
白前急急的叫了一声:“喂!景西!”
景西像是什么都没听到,甩开门就奔了出去,甚至忘记了替白前将门关上。
白前趴在地上,火急火燎的叫起来:“景西你给我回来!你聋了是不是!”
木门打在墙上,还在颤抖着反弹,吱吱呀呀的越来越缓慢。清朗的月光和着冬季的冷风直灌进来,白前心里着急,只恨自己的腿无用。
始终没有人回来,白前知道若真的有人要谋害穆青涧兄妹,这个时候正是危急时刻,由不得耽误。所有人都在忙,自己却因为两条残废的腿被圈起来,无能又麻烦。
白前扒着方椅爬起来,在月光下掏出笔和纸。他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地步,不知道自己在这样的灾祸中能出几分力。但希望能够自理的心情,从未有如此迫切。
像是又回到了手术后的日子,沮丧,却又希望能够更向上接近阳光。
白前迅速的画了许多张画来,用g笔勾好边之后重新揣回怀里。又寥寥几笔画出一副双拐,拔出景天舒送他的刀子,白前沿着贯穿掌心的粗陋伤疤重新划下,看着从伤口中冒出的血,内心恍若隔世。
已经开始习惯这里的生活了吧。第一次要割破一个指尖,都犹豫了半天才舍得下手。如今这一刀下去,疼还是钻心的,却连眉头皱的纹路都轻浅许多。
总有一天,自己会变成真正的怀元人,过怀元人的生活。等到那一天,要将脑海中记得的所有事物都画出来,倾尽全力帮助穆家兄妹,摆月兑颠沛流离,努力过更好的生活。
白前轻握拳,血液滴滴答答的全部淋在原稿纸上。还是等到纸张完全浸湿,白前挪开手掌,眼前的纸变成了白前的拐杖。不锈钢表面处理管,配减震簧,下置防滑橡胶脚垫。
白前拎起其中一支,高举之后砸在地砖上。力道过猛,反震的虎口一麻,整条手臂发软。白前本没抱多大的希望,但那支拐杖毫无破裂,不禁有些吃惊。
但时间紧迫,不允许他再迟疑。白前抓起纸笔塞到怀里,扶着拐杖站起身,便沿着原路返回穆家了。
其实听景西如此说了之后,白前稍微能猜出景西的一些心思。他担心穆家有难,便先将自己转移了出来,有祸没祸总能保自己平安。那这个时候自己最应该做的就是老老实实的呆在那个茶馆里,安全的等到景西处理完所有事情,再冒头。
但内心最深处有根弦一直在跳,勾起蠢蠢欲动的邪火,让人拼了命的也想往前冲。
白前尽量加快速度,走在月色下。怀中那几幅草图像是炽热的铁饼,烫在心口处,疼痛却让人莫名兴奋。
白前反复想,我终于画出来了,我不是只会躺在地上的废物了。
走的再快,超出极限拼命的赶,对白前来说都不够。想到穆家兄妹会有危险,白前恨不得能画出一对翅膀来,立刻飞过去帮助他们。
月光渐移,白前拐过一个弯,似乎听到了嘈杂的吵闹声。再行进,余光中能看到几缕黑烟缓缓燃起。不多时,熊熊大火便随着烟灰而至。白前几乎是踉跄着跑过去的,入目便看到富丽堂皇的穆府,被火焰吞噬。
多数人都还沉浸在睡梦中,元宵的夜晚品下的酒还在体内作祟,外界偶有响动也吵不醒他们的美梦。于是这些人就一梦万年,再也没有醒过来。
白前微愣,撑着拐杖的手一松,整个人也滑落坐了下去。
原来不是穆家兄妹。原来竟是要杀掉穆府全族。
白前回神,捡起拐杖挣扎着要起来。余光瞟见一个人影快速闪过,白前本能的将拐杖举起,刚刚挡住对方砍过来的刀。
金属相撞,在夜色里擦出刺目的火花。白前回头,看到一个黑衣人出现在红光之下,尤为耀目的是,那人脸上的鬼面具。
桂古明连!
那人又挥刀而至,白前还坐在地上,根本无处闪避。反手抽出匕首,那人的刀更快几分,却是用刀背砸下来。白前扬手,匕首在那人手腕上划过,溅出一道血花。
黑衣人并不伤白前性命,也没料到白前会如此坚决的反击。被伤了手臂,那人抱臂后撤,随后脚下移动,从另一个方向切过来。
刀背再次落下,却偏了分寸砸在背上。白前闷哼,匕首向一旁斜刺出去,直没入黑衣人的月复部。
温热的血似乎在寒冬还冒出热气,白前觉得手中粘腻,鼻翼间全是令人作呕的腥臭味。脸上沾了血液,从额角向下滑,迷了一只眼。
白前在火光扭曲的空间里,看到景西浴火奔腾,带着一身的热浪来到自己身边。
白前仰头:“悦观呢!穆青涧呢!”
景西揽起白前:“来不及,走!”
白前挥手拍开他,指指地上的黑衣人:“我可以杀人!我抛弃了底线了!快回去救他们!杀多少都没关系!”
景西忽然伸手,指月复蹭掉白前眼睑上的血液,沉声道:“你冷静些,你现在太激动了。白前,你听我说。对方人太多,火势凶猛,即使进得去,也救不活他们。你明白么?如今只能先撤退,等待时机。”
“等……等什么?”
“为他们报仇。”
白前忽然叫起来:“人都死的话,报仇有狗屁用!我不求你去啊,你放开我,我自己去!”
景西扬手,一掌打在白前右脚的义肢上。龟裂应声而起,整条义肢裂成碎片,白前的裤脚便踏了下去。
景西冷言:“你如何去?”
白前定定的看着自己的双腿,惨笑渐渐扩大,几乎歇斯底里的咆哮,却只发出一些模糊的音节。
火依旧在烧,四处还有拼杀声。正月十五,变成人间炼狱。
景西手掌再落,白前颈后一疼,眼前便黑了下去。
眼前的人如同最初一样,棱角分明,却永无表情。白前看到他双唇开阖,然后坠入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