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杨文仍旧去山后砍柴。待他负了一捆木柴回到寺里的时候,发现空静和尚正坐在堂上陪同那林南说话。旁边站了两名伙计,地上堆放着十几件的大小盒装礼物,想必是那林南来酬谢杨文的。
"这个林南竟然没有走果真回来谢我了。唉!一个逃难之人,谢我何用。"杨文不禁摇头暗叹一声。
此时林南瞧见杨文回了来,忙起身快步迎出,上前亲热地执了杨文的手,笑道:"实在是愧对杨公子了!昨日以为公子是带发在此寺院里修行的俗家弟子,故未敢贸然相请。适才与大师父说话时才得知。原来杨公子是借住寺里的外乡客人。早知道昨天就请公子山下饮酒了。走走走!我们且去山下村子里再行饮上一回。"说着,拉了杨文就走。
那林南又自回身吩咐两名同来的伙计道:"将送与杨公子的礼物搬于他的房间放了。"
杨文推却不过,只好勉强的随林南来到了山下的村子里。
那林南是位贩货的客商,此行带了十余名伙计和脚夫,**辆推车的货物,还有一辆敞蓬马车,是特地载行林芳和六嫂的。此时一行人马车货借宿在村子的一农家院落里。
"七妹,我将救命恩公请来了。"林南一进院门,就放声喊道。
"杨公子来了!"林芳和那六嫂出现在了杨文面前。林芳脸上尤自呈现出一丝惊喜。
"林小姐的伤势已无事了罢?"杨文上前问道。
"多谢杨公子的妙手!昨晚又按公子的吩咐抓回来一包清血解毒的药服了。今个算是好利索了呢。"林芳感激地说道。
"这就好!"杨文此时才算松了一口气。他自家可是不懂医术的,凭着记忆中的法子,竟将林芳的蛇毒解了去,对他来说,也是提着胆子,硬着头皮来做的事。
"今个先不走了,叫伙计们去村子里多买些酒肉来,我要与杨公子好好的喝上一回。"林南吩咐妻子道。
六嫂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林南见杨文衣服破旧,有些蓬头垢面的模样,便寻了自己的一套衣衫,唤来一名伙计,让他引了杨文去另间屋子洗漱换过。杨文推却不过,只得应了。
待杨文洗净了并换了衣服出来,多少又呈现出来原来的清秀样子。林南一拍手掌笑道:"果然是个大家公子!一套衣衫真是能遮住了人的真正面目呢!"
林芳眼中则是闪过了一种别样的惊喜。
林南随即招呼了杨文屋子里落座。
伤势已无大碍的林芳亲自端茶上来,并坐在一旁听林南与杨文说话。
林南先是介绍了自己一番。原来这林氏兄妹是山东莒县人,那林南是个生意人,此番去济南贩货。顺路接了在济南亲戚家小住的妹妹林芳和妻子刘氏回来。不曾想在这法林寺的山上发生了意外。
"杨公子,勿怪林某多嘴一问。公子好端端的一个人,如何会委曲在这座小寺院里与人做以杂工度日?"林南按不住心中的好奇,随后问道。
"这个……"杨文一时无语。虽是知道林氏兄妹对自己尚有感激之情,但毕竟初识,还不敢据以实情相告,坐在那里,不免有些吱唔。
林南见状,忙说道:"公子若有难言之隐,不说也罢。不过今日救了小妹性命,便是我林家的恩人。有什么为难之事,但说与我等,只要能做到的,必将全力相助。"
杨文听了,一时悲切,坐在那里不禁落下泪来,想这林氏兄妹不会出卖自己,起身朝林南长揖一礼道:"林先生,若想助我,但请帮我到京城打听一件事。就是……"
杨文犹豫了一下,叹息了一声道:"太医院太医杨简一家人的状况如何?杨家三年前被奸人陷害,不知现在生死怎样。"
林南听了,眉头一皱,立时明白了什么,惊讶道:"这么说,杨公子可是那太医杨简之后。因被仇家陷害,故逃难于此寺院中避祸?"
杨文点了点头。这才说明了自己实名叫杨文,当年家中意外生出祸事,令自己避走它乡。
一旁林芳听了,惊呼一声道:"什么祸事竟将公子逼走?你那仇家又是何人?"
杨文摇头道:"只知仇家势大,父母为了我的安全,竟然未敢告诉仇家是谁。只是叫我只身逃得命在就是了。那仇家好像是朝中的权臣罢。"
"公子说得是前朝的事。难道不知现在已是弘治皇帝主政了吗?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为革除前朝遗弊,以振朝纲,新皇帝斩杀了几个罪大恶极的奸佞之徒。且大赦天下。公子当初即便有罪,现在应该已经出月兑了。如何还躲藏在这里?"林芳说道。
"此话当真!?"杨文闻之一惊。没想到自己隐藏在此,外面竟然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错!看来公子还不知外面发生的大事了。现在天下明主即位,已是大治了。杨家冤案也当复见天日。"林南说道。
杨文听了,掂记父母安危,自己又受了这几年的苦楚,又自悲切,不由失声痛哭起来。
"六哥,我有话与你说。"林芳小声嘀咕了一句,起身来到了门外。
林南见了,忙自起身跟了出来。
"六哥,这位杨公子实在可怜!他既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们应该全力助他。不若带杨公子同行罢。待日后寻着了他的家人。再令其全家团聚,也算是我们报其大恩了。"林芳说道。
林南听了,思虑了片刻,点了点头道:"这样也好!且带回家去罢。然后再行商议。"
兄妹二人复转入屋子里,此时杨文坐在桌子旁边正暗自垂泪伤感。不知怎么,林芳见了杨文此时的样子,心中竟自莫明其妙的一痛。
"杨公子!"林南坐下后,对杨文说道:"公子既是忠良之后,父母虽遭陷害,但现今明主在位,一场冤案应该得到昭雪的。再在这法林寺久住无益,不若先行随了我去。家中有位兄长,也就是我的二哥在县里做县丞,公门里的消息灵些,我会叫家兄为公子打听一下京城中杨家的情况。倘若令尊大人避过一劫仍自健在,公子与家人相聚之日则指日可待。便是有其它意外,公子也好早做打算,不可在此再空度时日了。公子以为如何?"
杨文听了,感激之余,忙起身朝林南一拜道:"多谢林先生助我!"
林南忙双手扶了道:"公子且莫如此。想来公子救下小妹一条命在,我林家正无以为报。此许小事,不足挂齿。稍后酒菜上来,我们痛饮一番罢。待明日去寺里别了那两个和尚,一同上路就是了。"
杨文激动地应了。
此时六嫂刘氏和几名端了酒菜的伙计进了来,于桌子上摆了。鸡鸭鱼肉的倒也丰盛。杨文在法林寺住了三年,终日粗茶淡饭,可谓三年不知肉味了。此时见到这些吃食,咽了几口口水,一双眼睛再也离不开桌子上的物事去。
林芳见了,暗里一叹,随即笑道:"公子且随意用了罢。想在寺里同那两位出家人苦修,也是委曲了罢。"
杨文听了,尴尬地笑了一下。
那边林南"哈哈"一笑道:"公子能忍上三年不食酒肉,怕也是超凡入圣了。今日破戒食荤,三年苦修的道行当要毁于一旦了。不过出家没有在家好,诸般好处都享了。来!杨公子,我敬你一杯,从此还俗了事。可不能再随了寺里的那两个和尚强忍着性子扮高僧了。其实还不是俗人一双。我看这世间的庙宇道观的,都是那懒人避世的所在。出家人寻个由头白食人间烟火落个自在罢了。"
"六哥高论!"林芳一旁不禁拍手赞道。
林南说罢,又对杨文道:"莫小看我这妹子,那可是个女秀才呢!读遍百家之书,作起文章来,就是那当今的翰林大儒也未必能比得来。曾有几篇诗文在济南府的一些名士中流传,皆以为是哪家的大手笔呢!这个作者却是打听不来。要知道是个女子作的文,不羞杀那些自命不凡的人才怪。"
"六哥无个深浅,哪有在人前这般夸自家人的。王婆卖瓜吗!"林芳低了头道。暗里望了杨文一眼。
那杨文此时对林芳敬佩之余,觉得自家更无个是处,不禁叹然道:"你兄妹都是才识过人,有幸相识,也自感白读了一世之书,却自百无一能。内不能奉养双亲,外不能安身立命。想来惭愧之极!"
"公子莫要自谦。"林芳道:"既出太医之家,必是那医病济世的国手。古人有云:不为良相,但为良医!公子可是做到了。仅此一点,便做得了那王侯将相又有何用。病难之际,还不是将性命交于医者之手。"
杨文听了,羞愧得低了头去,说道:"惭愧!杨家虽为三世太医,却是自我始绝,不曾习得救人性命的法子,方药不能记着一个。虽是读了些不堪用的诗书,未能争得半点的功名。大难临头,也只能自家逃得命在,寄人篱下而已。"
林芳听了,疑惑道:"公子何出此言?昨日施以妙手疗我蛇毒之伤,这般医家手段,不得高手相传,如何会得?"
杨文尴尬道:"我也仅是偶然间见过一位太医施过此法而已,昨日事急,一时记起,便自大胆用上了。实为侥幸!"
"是这样!"林氏兄妹听了,面面相觑。皆自后怕了一回,一条性命,竟自交于一个外行手中。
林芳心中惊讶道:"他身为医家子弟,竟不曾习得医术,甚是可惜!仅记得一疗蛇毒之法,却施于我身上救下了我一命,这般机缘巧事,可是上天安排吗?"
杨文一顿吃喝,将在法林寺的三年清苦并在这一桌子的酒菜补了。也是知道了现在的天下情形,怀着父母仍在世的期望,又被那丰盛的酒菜馋着,林氏兄妹更在旁边劝酒挟菜的,所以放开胃口吃了个尽兴。
知晓了杨文悲惨的身世,又看着他有些饥不择食的模样,林南摇了摇头,添了些感慨。林芳则好象是自家相公在暗无天日的监里关了几年刚被释放出来一般,心里头发些酸楚呢。林南若是不坐在这里,眼泪怕是要掉下几串了。除了杨文甘冒生命危险亲自为她吸取蛇毒外,也是生得清秀文弱,值那林芳情窦初开,泛开了女儿家的春心,激情荡漾之际,情恩并起,对那杨文产生爱恋了。所以说,救人性命施恩之事,多半由那些老成的人来做的好。若皆是些异性的年轻人,一下子瞧在眼里了,不免心里头起了火的。
杨文却哪里晓得林芳的一番心思,酒足饭饱之后,感激地对林氏兄妹说道:"谢过两位了,三年了,终于重新尝到了酒肉的滋味。"
"真是苦了公子了!"林芳眼圈泛红,险要哭出来。
林南坐在旁边,见不是个事,忙打着哈哈笑道:"日后杨公子随我等去了,酒肉自会顿顿管够,直到你吃厌了为止。"
这时六嫂刘氏端上茶来。林南又自笑道:"杨公子,再用些茶水溜溜缝罢。"
林芳听了,已是不悦道:"六哥何以这般作践杨公子,你莫说三年,便是三个月吃不上肉,怕是见到了未宰杀的活物你也要生吞了呢!"
林南夫妇听了,始觉得不是个味,尴尬的相视一笑,彼此掩过了。
酒菜用毕,已是接近傍晚。杨文这才起身告辞,与林氏兄妹约好,明日同行。林南随后唤过两名伙计,将杨文送回了法林寺。
杨文回到寺里,便将自己明天要离开的事与空静和尚与智可和尚说了,令那师徒二人颇感意外。杨文复又谢过了师徒二人收留之恩,并将林南送与自己的那些礼物,都尽数的赠与了师徒二人。倒令两个和尚好生感激。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林南亲自带了两名伙计来寺里迎了。杨文随后辞别了空静、智可师徒二人,离开了生活三年的法林寺。
到得山下,一行车马货物已是准备妥当,在路上候了。林芳本是与嫂子坐在马车内。见了杨文过来,忙卷起车帘打了声招呼。
六嫂刘氏坐在旁边笑道:"七妹,杨公子这不是随了来了吗,日后有得是机会说话的。看来这个杨文不仅吸取了你身上的蛇毒,还吸去了你的心。"
林芳听了,脸色一红,放下车帘,低了头羞涩道:"嫂子笑我,请了他来,是六哥的主意。"
刘氏笑道:"管他谁的主意,合了七妹的心思就好。"
这姑嫂二人自在车里嬉笑了一会。
一行车马随后朝莒县而来。杨文昔日出走周家店,仍旧未出这山东境内。
傍晚时分,一行人马便已是进了莒县县城。这莒县也自历史悠久,周时的莒国便在此地。
林南先是令妻子陪同林芳乘了马车回家,然后引了车货到了自己的铺子。这是一家临街的、经营杂货的铺子,名为"林记货铺"。店面颇大,当有三四间通房的大屋。后面是一个大院落,又有着十余间房屋。几间正房是林南夫妇居所,再就是店里伙计们住的屋子和几间库房了。
货车进了院子里,从铺子里迎出来几名伙计,和脚夫们一同将货物卸了车入库。杨文也上前帮忙。林南则止了,请他在旁边清点一下货物,记录个名目数量。
待货物入了库,林南随后付了车脚钱,打发脚夫们去了。林南又吩咐一名领头的伙计叫郭四的,让他给杨文收拾出一张床铺来。那郭四已是从随林南同行的伙计那里听到了杨文是有些来历的,救过林家七小姐性命的,于是将自己的那张位置好些床铺让了出来。
林南陪了杨文和众伙计一同用过了晚饭,然后告诉杨文先歇息一晚,待明日他寻其兄长再为他打听杨家的消息。杨文感激地应了。
饭后,天色见黑,林南先是回林家老宅看望父母去了。郭四引了杨文到屋子里歇了。众伙计先是围了杨文说了会话。从众伙计们那里,杨文也自知晓了林家的部分情况。
林南之父林四海,早年也考取过功名,生了六子一女。长子林奎,现远在云南与人贸易。二子林东,公门中人,莒县县丞,食正八品俸禄。三子林成,却是个传奇式的人物,幼好习武,弄将些棍棒,常年外出访师寻友,难得归家,是个痴迷拳脚功夫的"武痴"。四子林祥,在山西某县与人做师爷。五子林春,从军数年未归,据说是名带兵的武官。六子林南,经营着林家的祖业"林记货铺"。最后生得一女便是那林芳了,博及群书,是附近几个县里公认的才色双绝的女子,闺中待嫁。
这林家在莒县一地,算是一个大族。虽称不上十足的富户,也是一户殷实人家。林家子弟,恭礼谦让,颇具口碑。
杨文这一晚并没有睡得踏实,朝中换了天子了,杨家当是平冤有望,心中尤其是惦记着京城中父母的安危。暗里打算先在林家这里打听些消息,无论结果怎样,自己一定要赶回京城的家中。此时的杨文还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期望着能再行见到父母。新的心情,加以新换的环境,激动之余,一晚上也自没有睡着。
偶然念及周玉琼,杨文心中颇具感慨。然而想起当年周家竟然不顾周杨两家联亲之谊,将自己一个落难之人告了官,险些被官府捕了去,心中便不免有些愤慨。就连那周玉琼以身相许的一番情意也自淡化去了。虽是心中对那周玉琼还有些眷恋,放舍不下。
想起这几年自己所受的苦楚,杨文又自想哭,转头看了看屋子里那几个睡得正香的伙计,于是被子蒙了头,将泪掩了。那杨文生性怯懦,又不歆世事,家中突生变故,令他胡乱折腾了这几年,好歹留得命在,也算是难为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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