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凡第二天起了个大早,赶了六点钟的头班车回了小城。到的时候,才不过**点,因着是周末,整个家属院里还有些懒洋洋的,只有那些早就退休的老头老太太们,准时在树底下打麻将,瞧见夏凡回来了,难免议论两声。
夏凡不上学了!
这事儿在夏凡离开家属院后,才渐渐传开。在过去的九年中,夏凡曾经长久的霸占着子弟学校同年级的前三名,是不知多少人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他在中考前一个月,在安老爷子去世不过五六天,在与安强大闹了一顿后,不再读书了。
据他的班主任周老师说,这是子弟学校今年最可能考上一中的孩子。一中啊,省重点呢,全市最好的高中,子弟学校一年也出不了一个,就这么不读了?人们终究是惋惜了些。所以看到夏凡的身影,几个老人难免摇了摇头,说了声造孽。
迎着这些目光,夏凡的烦恼是,他的嘴唇肿了。昨天贝诚毕竟是喝了酒,使了不少劲,虽然当时只是破了个口子,夏凡还忍着疼回家喝了碗稀饭,可一早起来,他的嘴唇就肿了起来。像是泡发了的馒头,又疼又难看,这让他的心情难免坏了不少,对贝诚的不喜更加严重,想着不过这样放过了他,心里难免有些不平。
可这样嘴唇落在了众多行人的眼中,却是另一个说法,这孩子,日子过得怕是不怎么样,瞧他那件洗的发白的t恤——夏凡外公给买的,穿了三年了,瞧他那肿起来的嘴唇——肯定是吃不好上火了,“哎,安强这家没良心的”,一路上,不知多少麻将摊发出了这个声音。
夏凡好容易钻回了家。家中临走时他已经全部用布将家具遮掩住,这时候拿下来大体打扫了一下,就能住人了。夏凡先给外公上了三炷香,然后才去了学校。
今个儿是中考第二天,所有学生都会回校拿题本对答案,对成绩进行估分,班主任和所有初三学生都会到校。夏凡毕竟一路磨蹭了些,又在家收拾了一番,到的时候,熟悉的教室里已经有些乱糟糟,不少人拿着题本开始回忆答案,当然,更多的则是聚在一起说话。
子弟学校的学生,从幼儿园开始便是同学,再加上九年义务教育,在一起的时间长达十一二年。但学校的高中不好,多数学生都是要考出去的,虽说仍旧住在一个院子里,可毕竟不能同进同出了,不少人都在写同学录。
夏凡瞧着里面的热闹,并没有进去。虽然重活后只上了一天课,他已经知道跟这群孩子有多格格不入了,再说,他还记得杨薇和同学们看他的目光,夏凡并不准备让自己本就不好的心情,更难受一些。
他瞧着坐在第三排,独自一人埋头想答案的王小虎,将来时捡的小石子捏了扔过去,那石头啪的一声砸在了王小虎的题本上,他猛然抬起头,一打眼,就瞧见了站在门外的夏凡。夏凡冲着他招了招手,王小虎眉头皱了皱才站了起来,拿着题本走了出来。
这不是说话的好地方,夏凡还有事儿找周老师,不过是跟他约个时间。见他出来,就开门见山地说,“我找你有件特别重要的事儿,现在不方便说,我下午晚上都在家,你自己过来一趟吧。”
这话着实有些不客气,你找别人还让别人跑腿?王小虎皱了皱眉头,可又瞧了瞧夏凡那肿着的嘴唇,旧的不能再旧的衣服,瞬间就会错了意,这人怕是过得不好,想要开口借钱,不好意思吧。两人从幼儿园争到了初三,王小虎原先对夏凡是恨之入骨,颇有种既生瑜何生亮的感觉,但夏凡家出了这样的事儿,猛地退学了,他却有些不适应。总觉得接替夏凡名次的张芳芳,实在不算是对手,一时又落寞了。
落寞的高手总是同情心多一些,王小虎脑补多了,就点了头,还冲着夏凡说,“你放心,我下午定去的。”夏凡也没在意,说完就跟他分了手,下了楼去了办公楼。
初中语文组倒是干净了不少,高一高二已经放假了,屋子里的桌子全部都收拾干净,倒是像个办公室了。周老师开了门,先是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下他,眉头就有些紧皱,指着他的嘴唇道,“怎么肿成这样子了,上火吗?”
这事儿实在不太好说,夏凡连连点了头,算是认下了,周老师见他不想多说,也就没再问下去,而是从一边抽屉里拿出了一本毕业证,几张纸,冲着夏凡说,“毕业证早下来了,我一直给你留着,你拿回去放好了。这几张表格是入学表,保留学籍用的,我跟校长说了你的事儿,你不来上课,也不考试什么的,就不用交钱了。就算……”周老师想了想才说,“就算三两年不成,你岁数也不大,只管过来读就是了。”
夏凡没想到真办成了,他捏着手中的那几张纸,有些激动。冲着周老师就想开口道谢,谁料周老师压根没等他说话,就直接下了命令,“你家里没开火吧,中午跟我吃去,你叔叔还想问你生意的事儿呢。”
周老师长得挺和蔼的,但当惯了班主任,说话就有点说一不二的味道。再说夏凡一向尊重她,生意的事儿也的确该谢谢他们夫妻,立刻就点头应了,只是推说家里还有点地方收拾,先回了家,将毕业证放好后,才又揣了钱出了门。
他这一个月没少挣,万元户已经打不住了。但夏凡的计划实在太需要钱,所以他自己连身衣服都没添。但对周老师这夫妻俩,夏凡觉得,自己怎么也要表示表示。这时候物资虽然已经不那么匮乏,但花样着实不多。夏凡在商场里转了一圈,才给周老师买了个红色皮包,给王秋川买了只钢笔,一共花了五百六十七块钱,在那时候算是大数目了。
夏凡用不起眼的布手拎兜装着,上面又买了两斤葡萄放上去,这才去了周老师家。一路上倒是有人打着招呼斜眼瞧,但看着不过是一兜葡萄,算不得好东西,才撇撇嘴离开。进了们,周老师也只当夏凡买了点葡萄,冲着他说了两句,就收下了,让他进书房跟王秋川说话去。
王秋川是单位最年轻的高级工程师,住房条件相当不错,是难得的三室一厅,有自己的书房。夏凡敲门进去的时候,他正在看书,见着是夏凡来了,王秋川连忙站了起来,冲着他说,“呀,你来了,快坐快坐。”
他这样子不把夏凡当小孩,夏凡倒是也听得高兴,跟着坐了下来。两人所有的交集就是夏凡手中的生意,他也不藏掖着,直接就说起了不少人看他们生意好,跟风的事情。王秋川显然十分关心,挑起了眉头道,“你们怎么处理的?”
摔断人家骨头的事儿,夏凡自然不能说。于是就将分化经营这主意拿出来讲了,那王秋川听了连连拍大腿,兴奋地在地上走了几圈才道,“你说是个年轻人出的主意?这人可真不错。”
夏凡听着他表扬贝诚那色鬼,心里总是有些不得劲儿,便灿灿地不去应和他,王秋川倒真是对这事儿着迷,自己又在那里想了想,转了好几圈,这才坐下来说,“主意是好,但却有点瞎了。”
这让夏凡听了有些不解,“瞎了?”王秋川瞧着他那样,便冲着夏凡解释道,“我不懂经营,只是想着那块不过是四栋写字楼,就算日后全租出去,也不过再多上一千人,你们五家甚至更多的人,在那里挣这点人,就算全抢过来,又有多少呢?”
王秋川不过是按着他平日里的严谨,推论这些事情。但对于夏凡来说,无疑是当头棒喝。他对于那日的胜利洋洋得意,抱着那一千六百块钱的时候兴奋的简直要打滚。他一直觉得,他们要便宜有便宜的,要好吃有好吃的,日后在这一片谁也抢不过他们的生意。可他竟是没想过,四座写字楼有多大,一个省城有多大,甚至全国呢?
这无疑让夏凡受到了启发,他觉得自己缺少资金,可这不就是机会吗?他甚至有立刻赶回省城招兵买马的激动。夏凡猛然站起来,冲着王秋川狠狠地鞠躬,倒是将王秋川吓了一跳,一把拉起他说,“你这是干什么,我不过有几句有感而发罢了。”
夏凡却摇头认真道,“王老师,您这话太有用了。我读书太少了,眼界太窄了。”
………………
而此时,贝诚终于揉着脑袋醒了过来,因无意间碰到额头,发出嘶的一声。
昏胀而想吐的感觉让贝诚脸色有些难看,何况额头上那股子疼痛,让他怀疑自己昨天是不是撞墙了。他起身穿了鞋,直接进了卫生间,里面不小的镜子里,男人的眼睛泛着红血丝,脸色苍白而不健康,最重要的是,额头上肿起了大大一个包。
他记得昨天中午的事儿。这时候还是实行价格双轨制,他找关系弄出了一批政府采购的钢材,低价进,高价卖给了那个建筑商高明生,本说好了直接给钱。没想到那个建筑商工程出了点事,手里的现钱不够了,说是要抵给他一批压缩机,从一个国营厂里弄出来的配额。
这时候全国没几条冰箱生产线,压缩机这样的重要零件更是没有攻克技术难关,完全依靠进口。可外汇紧张啊,压缩机每年进口多少台都是定数,这东西,拿到手里就翻番的赚钱。他就应了,高明生说要请客表示歉意,没想到竟带了几个东北人,太能喝了,他刚记得的,就不止一斤半。
这边想着,章唯却听见声音从屋里出来,他随口问,“昨天傍晚怎么了,我回来瞧见饭菜撒了一地,你居然从沙发上摔下来把额头磕成这样?”
饭菜?沙发?贝诚突然就想起了那个看不清五官的白脸,那张红润的嘴唇,还有揉搓在他头上的手,那……缠绵的吻,夏凡?
想起来的贝诚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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