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着实死的冤枉,其实他不知道,郢都早已经乱成一团了,根本就不可能有人能够来支援他。
几十年来,秦国都没有大规模的组建水军,虽然听说前几年江州开始打造战船,但楚人哪会把这个放在心上,水军不比陆军,不是随便打造几艘战船,训练几年就能成的。楚国的水军那可是经过无数次血战打出来的,吴国、越国的灭亡已经证明,楚国水军确是一支水上强军。
楚国一直没有重视长江上游的防御。可现在秦国突然有一支水军顺江南下,千里奔袭郢都,就是马上调集吴越水军来援都已经来不及了,何况屈原根本就调不动吴越水军。
躲在深宫里的老楚王,听到秦军已经打到彝陵的消息,片刻不及停留,带着一班侍女禁卫,直奔郢都北门而去,坐上一艘楼船就往寿春跑。
当然楚王也不算一无是处,临别之际还下了一道旨意,命令春申君立刻率军回来抵挡秦军。
听到老楚王已经逃走的消息,屈原一句话没有说,他知道他的末日就要到了。秦军大举来袭,彝陵水军全军覆没,楚国应对失措,到现在为止,都还没有拿出一个应对之策。到时候满朝文武,都会怪罪他屈原失职,这个黑锅他是背定了。
只不过他能有什么办法,他能够调动的大军都已经调到前线去和叛军相持去了,剩下来的要么都是他调不动的,要么都是边关要隘的军队,不能随便调动的。
彝陵之战一结束,秦军立即封锁峡江出口,而后两万步军乘坐大船溯江入峡,攻占峡江两岸的要塞城池。楚地广袤,这些不被重视的险峻城堡大都没有多少驻军,秦军攻伐之处,犹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毫无阻力。说是攻占,秦军却是几乎没打几仗,旬日之间便一一接收了这些城堡,拿下了整个长江上游。
时间懵懵懂懂到了五月中旬,便在这江南春色将尽,雨季快要来临的时节,白起大军两千余艘战船大举东下,直逼郢都。
齐国完了,虽然田单在即墨招募六万多青壮成军,与乐毅的二十万燕军相对抗,可鲁仲连对此已经不报任何希望了。
鲁仲连急匆匆赶回楚国,不料秦军大举伐楚的消息犹如晴天霹雳,差点把他震散了架。这个时候正是楚国最虚弱的时候,哪有什么力量来抵挡秦国的进攻啊。倘若不想办法的话,楚国有亡国之危。
可如今能有什么办法可想,不外乎就是变法派和守旧派握手言和,双方携手共抗强敌。不过如此一来,变法大业是彻底完了,屈原也彻底完了,没有变法,没有屈原,楚国还能有什么希望。
鲁仲连抵达郢都的时候,春申君也是快马加鞭赶了回来。从前线调集大军是来不及了,他现在只能调集郢都周围的大军。既然楚王任命他为抗秦主将,也的确有权力调动这些兵马。
“屈子,如今可有良策?”
屈原其实已经心存死志,忧郁的摇摇头,“无它,唯有与郢都共存亡!”
春申君叹了一口气,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楚国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当初兴致勃勃的要大干一场,以为只要变法,楚国就有救了,只要变法,大楚就会称霸天下,他也会名垂青史,却是不料,秦国的商鞅,不是那么好做的。
“现今唯一的办法就是请出昭雎主政,举国同心,血战保国了
屈原没有说话,其实他心里面清楚,变法真的失败了。尽管不甘心,但也不得不承认,目前能够挽回大局的绝对不是他屈原,而是那个令他一直痛恨的老昭雎。
鲁仲连愤然作色:“春申君,难道屈原就不能主持大局,击退秦军?非要用昭雎!莫非白起明日就能打来了?”
春申君苦笑了一笑,“仲连啊,郢都周围的大军,与昭氏有关联的兵将都占了三成,仓促之间,没有昭雎出面,且不说大军是否会生乱,单说这粮草辎重便难以为继!再说了,自丹桂战败,八万新军覆没,屈氏部族便没有了根基,要不是占着大义的名分,变法早都难以为继了。这是楚国!没有老世族支撑,甚事都是寸步难行啦
鲁仲连默然,良久冷冷一笑:“我却忘了,春申君也是老世族呢说罢一拱手,“告辞!”竟是头也不回的拂袖而去。
春申君一伸手,想要跟鲁仲连解释一番,不过却被屈原拉住了,“算了,其实他也明白,只不过是心里不好受罢了。让他去吧
春申君呵呵一笑,只不过他的笑容比哭还难看,“屈子,这次恐怕又要苦了你了……”说着眼角居然有点点泪光,却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屈原萧索的点点头,“我知道,我也明白,只不过楚国以后恐怕就要靠你了说完转身就往外走,他知道,罢免他的诏书恐怕已经在路上了,而且恐怕以后他再也没有机会主政了。
昭雎一接到楚王向寿春逃来的消息,立刻派出兵马前去接应。楚王也投桃报李,立刻就恢复了昭雎的令尹之职。
再次上任,老昭雎重新焕发了活力,多年来主政的经验没有让他被眼前的乱局所难住。他一面在寿春为楚王布置修建行宫的事务,一面调集大军、钱粮支援抗秦的春申君,楚国的行政事务,再次进入了正轨。至于屈原,他没有去管,他知道老楚王不会放过屈原的。
春申君进入楚军大营的时候,郢都已经从最初的慌乱变成了现今的忙乱。老楚王逃走了,大大小小的贵族也逃走了,只剩下屈原和春申君留了下来,他们能够撑住大局吗?
楚军在郢都还有十多万,加上陆陆续续老世族支援过来的私兵,勉强凑够了三十万大军。不过这时又传来司马错攻打上庸的消息。上庸一失,秦军就会沿汉水南下,直接切断郢都楚军的退路。
这一下春申君彻底打消了西上迎击秦军的谋划,老老实实的防守郢都。郢都是老楚人的根本,只要郢都在,楚国总归便有聚拢民心的希望。
屈原登上三丈高的将台,苍老嘶哑的声音悲愤地回荡在猎猎旌旗的上空:“三楚将士们:秦军来了!楚王走了!不要怨恨楚王,有楚王在,楚国便不会灭亡!楚国是生养我等的故土,是三江子民的家园,而今虎狼窥视,三楚男儿岂无热血?楚国在,屈原在!楚国灭,屈原亡!屈原的热血与三楚子民一样,永远属于楚国山河!楚国山河,也永远的属于我等楚人——!”
大军将士们却是一片沉默,唯闻旌旗猎猎之声,虽是人山人海却如幽深的峡谷一般,没有屈原与春申君所熟悉所期盼的激昂回应,只有漫无边际的茫然木然。
一阵惊悚蓦然掠过屈原心头,他不相信自己会与军心民心生出如此隔膜,慷慨激昂地高呼一声:“三楚子弟们,屈原说得不对么?”
“屈大夫,你当初说过,要解除我们的隶农身份,还我们平民之身,为何这么多年过去了,却是还没有实现呢?”
屈原和春申君都明白过来了:这支大军都是各部族的隶农子弟。大约军中的贵族与平民子弟都保护着部族上层们逃往江东了,只将这些历来在军中做卑贱苦役的隶农子弟们差来送死。
且不说彻底废黜隶农制,便是只允许他们同等立功同等受赏,他们都是最勇猛的斗士。而如今,就连这一点屈原他都做不到。
春申君的脸色顿时黯淡下来。他做过几次大军统帅,比谁都更明白楚军的弊端。这些隶农官奴子弟,在军中没有立功受赏与擢升军职的资格,纵然当兵到老,永远都是老卒一个。
而大军作战,从伍长、什长、五什长、百夫长、千夫长直到将领,是需要层层统属如臂使指的,如今这支大军除了几个带兵来的二三流将领,作为行伍核心的各“长”统统没有,如何能对训练有素战力骇人的秦军作战?
国王逃跑了,贵族们逃跑了,所有攫取国家权力的食肉者们都逃跑了,只留下他们这些饱受摧残的低贱奴隶来血战虎狼秦国,却要为食肉者保住土地财富与王座,天理何在?君道何在?
这能挡得住秦军吗,屈原和春申君的心里面都是沉甸甸的。
骤然之间,屈原愤怒了,一头白发在风中竟似根根树起,象头愤怒的雄狮嘶吼起来:“隶农子弟们!打完仗,屈原为你们请命!楚国若不废黜隶制,屈原以死谢罪!”
“屈大夫万岁——!”大军顿时一片山呼。
春申君心中苦涩之极,废黜隶制,谈何容易,当初的废奴令不也一样成为了一堆废纸。如今嘛,想要救楚国,这也是唯一的办法了,只是这样欺骗这些苦难的隶农子弟,心里面的愧疚之情就像虫子一样,撕咬着他那不多的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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