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颜家这几年来过的最为冷清的一个除夕,煮饭的阿姨和打扫卫生的工人都放假回家过年了,整栋三层的别墅只剩下一家四个人,颜父一个人在客厅看春晚,颜肃和颜格呆在各自的书房闭门不出,颜母一个月在厨房包了半个晚上的饺子,盘子里能拿来下锅端上台面的就那么几个,想想以往有自己的儿媳帮忙这会儿该是饺子上桌了,颜母越想越气,越气包出来的饺子越没形状,越没形状越心酸,一心酸,干脆将盘子里本身就没几个的饺子一股脑的倒进了垃圾桶,从冰箱里翻出速冻年糕,不放糖不放盐的随便煎了一碟,满腔怒气的端出去往客厅茶几上一搁,朝楼上大声唤了一句:“给我下楼吃宵夜!”
楼上一点动静也没有,就连楼下的颜父也是双眼直勾勾的盯着电视屏幕,没给一点反应。颜母大怒,朝着楼上又大吼了一句:“这个年到底过不过了?”
这次有点效果,颜父放下遥控型慢腾腾的移过来,瞥了一眼台面上那一碟看起来穷酸至极的年糕,轻哼了一声拿筷子揭了一个又坐回电视机前。楼上两位少爷此时也前后下楼来,颜肃走在前面,看见偌大的玻璃茶几上就放着这么一碟小东西,顿时惊道:“不是每年都吃饺子的吗?妈你怎么就弄了点这个啊,一看就起不了食欲啊!”
“爱吃吃,不吃拉倒,就知道饺子饺子,包饺子也得有帮手啊,心安不在谁帮我包啊?”
颜肃深知自己母亲话中有话,不敢再接茬,立即进入静音模式。颜母这话分明就是冲着自己的小儿子说的,而颜格却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若无其事的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年糕放进嘴里,眉都没皱一下机械式的嚼动,吞咽,搁下筷子,云淡风轻的留了一句“我吃饱了”,然后粉墨退场。颜母见自己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自己儿子一点反应都没有,当下气得不管不顾冲着颜格的背影大声训斥:“颜格,我不管你跟心安闹了什么矛盾,但让自己的妻子大过年的一个人呆在外头就是你这个做丈夫的失败!”
颜格的脚步似乎顿了一下,但也就顿了那么一下下,然后头也不回的上楼。
江云的消息来源没有颜格那么广,总打电话过来向他询问有没有蒋心安的消息,颜格因此得知,江云应该也是没有她的消息的,不然她狠话都撂前头了不至于还厚着脸皮打电话向他询问。那个人消失的太彻底,以至于他半夜梦见她出事惊醒过来时,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像身侧的床铺一样,空洞了一大片,找不到任何适当的填充剂来弥补。
怎么能出事呢,他都还没有原谅她。
终于有她的消息是在来年的春天,颜格去日本出差,同行的秘书接到从公司总部转来的电话,告诉颜格国内有一个江小姐播公司电话称有急事找他,颜格当时正准备去赴日本代表方的晚宴,没多在意只说了一句回去再处理。晚宴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突然记起蒋心安的闺蜜姓江,当下就拿自己的私人手机给江云拨了电话,江云在电话那边极为激动的证实,蒋心安有消息了,蒋心安用自己的邮箱给她发了一封邮件,邮件里只有一张照片,是她自己的。江云说她回了很多封邮件过去,对方都没再发过来。
江云按照颜格的指示将邮件转发给了他。那个女人,她剪着齐耳的完全与时尚没有任何关联的短发,穿着一件颜色和款式都像七八十年代一样老土的棉衣,双臂抱膝安安分分的坐在草砖砌成的老房子前的台阶上,弯弯的唇角弯弯的眉眼,笑靥就像照耀在她身上的阳光一样干净朴实而明媚。
她的脸色已经不再是当初分别时的苍白无力,她的脸颊不再是离开时的深陷消瘦,仅仅是从一张像素并不高的照片,都能看出她的一切状态都比当初好,可是颜格并不欣慰。
电视剧里一再强调一再灌输给观众的那些“只要你好我就好”的概念都是假的。论心狠他哪及蒋心安,她没有他也过得很好,但是他不行。所以,有什么好欣慰?欣慰自己的无关紧要微不足道?
江云在一个星期后坐在颜格开往s省的车上时突然就想到了自己一年多前看过的一部电视剧,女主角觉得男主角不靠谱就出走了,男主角找了一年都没找着她。男主跟别人说,要是女主给他留的是一张中国地图他就能把中国一寸一寸的翻遍找到她,可惜女主留给他的是一张世界地图。江云当时看到这段时觉得这编剧真能吹,世界上哪有这样能耐的人。现在才明白,这个世界上真有这么有能耐的人,那就是颜格。蒋心安的那张照片她反反复复看了不下一百次,一百次都沉浸在心安还活着并且活的很好的欣喜里,没有一次像颜格一样,将照片的背景都当成线索。心安后面那一间看起来似乎随时都会坍塌的草房上,歪歪斜斜的钉着一张铁片材质的门牌:宁兴村53号。
整个中国有多少个村落这些村落里有多少村的名字刚好叫宁兴,尽管江云的数学是硬伤也能大概估模出这是个庞大的数目,而颜格显然就是那个被编剧写得万分有能耐的男主,因为他在一个星期之内,就将心安栖身的宁兴村定了位。
宁兴村坐落在国内一条颇有名气的江边,这儿的人几乎都靠捕鱼和耕田为生。春季多雨水,天气阴沉,整个灰蒙蒙的空间里都飘着细细密密的雾雨,进村的路上放眼望去都是一些戴着竹斗笠在田里忙着插秧的农民,路不好走,坑坑洼洼,所幸颜格开的是越野。江云正在暗自感叹心安是怎么找到这种原生态的村落,颜格就将车停在了田埂旁的路边,江云很识相的拿着心安那张打印出的照片跑下车去问路边的种田大婶有没有见过照片上的人,大婶随意的瞥了一眼,摆摆手低下头去继续插秧。江云有些不知所措的回过头去向车上的颜格求助,颜格蹙着眉示意她上车。车继续往里开,路上相继问了好几个务农的村民,没有人认出照片上的心安。江云嘴上不敢说,其实心里不安的很,既怕颜格弄错了地方空欢喜一场,又怕心安曾经确实呆过这里但是已经离开。
车子直接开进了村,正值下午,村里的大人大概都在外忙着务农,整个用草砖砌成的房子有一栋没一栋稀稀落落连接起来。村子里只看得见一些嬉戏的孩童,显得有些空落。颜格停好车,拿着照片下来,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话,那些正在嬉戏的孩子仿佛没见过越野车这种庞然大物般三三两两围上来,江云还想着拿照片问一下这些小孩子,眼睛瞥见颜格已经远远走开,也没来及问便跟着大步赶了过去。
最终还是找到了那所房子的,和照片里一模一样,颜格站在照片中心安坐着的那个台阶上,站在他身后的江云看不见他脸上的情绪,她只觉得自己的鼻尖很是酸涩,有种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激动感。
那一间简陋的草屋里没有人,通过没有纹路的玻璃可以将里面简单的摆设看得一清二楚。一张小小的单人床,一张小小的四方桌子,和两个矮矮的板凳,以及遮了半边窗子的布块拼接成的窗帘。窗帘是格子的,铺在四方桌子上的餐布是格子的,单人床上铺着的被单也是格子的,都是蒋心安喜欢的格子布。
颜格转身往回走,猜不透他想法的江云只好一声不吭的快步跟上。颜格坐进驾驶室内,没有发动引擎,江云跟着上了车,默默关上车门。颜格车窗的贴膜是外面的人看不见车内但车内的人能将车外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的那种,江云趴在车窗上看着外面围着车子转圈的小孩,以及村口偶尔进出的大人。颜格在守株待兔,她觉得下车去找找效果会过好这种念头没有半分勇气说出来。蒋心安是从她手里弄丢的,再者只要颜格有心,单开假证明和私自配药这两条罪名都足够她进围墙去吃免费餐,这个时候她自然是半点质疑他做法的意都不敢起的。
心安第一次下田做农活,是帮隔壁的大王家插秧,半个下午下来,她觉得大王应该再也不希望她主动请缨帮忙了。因为大王教她插秧是四根一簇四簇一排的,而她的秧插到中间的时候就变成了三簇一排,而且她的力气太小,秧的根没能插到稀泥深处去,以至于那一长排还没插完,前半排的秧就已经稀稀落落浮上水面了。最最关键的是,她把水蛭当成了蚯蚓,田里的水蛭游过来吸附在她腿肚子上吸血时她还以为是死掉的蚯蚓浮在水面正好沾在了她的小腿肚子上,当下也没在意,经一旁的大王提醒有蚂蝗在吸她血后吓得大惊失色不知所措的满田乱跑。当然,最后吸饱了血的水蛭是慢腾腾的游开了,但大王犁平了的泥田因为在她满田乱窜时踩了太多的深脚印,导致后面插到脚印里的秧都站不住脚跟浮起来,害大王一排排的返工。
这真是一次失败的体验,心安垂头丧气的离开大王的田就着田埂旁的小溪低头沮丧的洗沾满了稀泥的手脚,刚洗完就听见大王在田的那边朝她挥手大唤着:“小安!没雨啦出太阳啦!回去陪小孩子们玩吧!”
心安摘下斗笠,抬头望着垂在半空中那轮看起来有些薄弱的暖阳,只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被这样点点光芒照得温暖四溢。这场春雨就如同依依不舍的恋人般,缠缠绵绵的下了好久,久到她已经忘记了阳光的温度。踩着田埂回去的路上,在那轮虚弱的暖阳快要落山的位置,隐隐生出半圈七彩的颜色,心安呼吸一滞,目不转睛的盯着那若隐若现的彩虹,只觉得自己紧张的快要窒息。
但更值得紧张的往往都在后面,刚进村口心安还没来得及唤那些见她回来出村迎接她的小孩子看天边难得一见的极致景色,围住她的小孩子就开始七嘴八舌向她汇报他们所见的稀奇。这么多人争先恐后的说,本该是嘈杂得听不清内容,但心安居然没有重复多问一句,就听清了他们都想表达的内容。或者更该说,她是在听清之前,就已经看清了他们觉得惊奇的内容:村口停着一辆这个村落从来都没有机会看到的豪车。
6不是全国限量一台,黑色的6也不是,可是,这个车牌号的黑色6,整个中国只有一台,她太清楚,清楚到觉得措手不及。
心安的左右脑在一个极为短暂的时间段里冒出无数个问题,譬如这是刻意还是巧合?车上是他还是别人?他怎么知道自己没死?他知道自己没死之后会怎么对她?他是怎么找到这里的?等等之内,无法计数的问题,最后都归纳成一个:走过去,还是转身逃开?
走过去、转身、走过去。心安双手握拳紧咬着牙死死守着好不容易积累起的那一点点勇气,一步一步走向那辆停在村口格外扎眼的车子,每一步都像灌了铅般重的抬不起脚。深黑的车窗膜让她完全看不清车内的情形,但她比如何人都清楚车内如果有人的话,势必能够将她此刻的模样看得一清二楚。所以即使踏出去的每一步都比预料中艰难,但还是自始至终保持抬头挺胸的姿势。她和车之间的距离拢共不过十几米,这一小段路放在电视剧里估计最少得放从五六个方向拍出的镜头且是慢放模式,可现实不是拍电视剧,不能彩排也没有时间给你酝酿情绪,心安走到车的驾驶室这边时大脑还是一片空白,压根没想到接下来该应对的对策,就那么懵懵懂懂的敲了车窗。直到车窗徐徐降下,直到车内那张五官精致轮廓刚毅的熟悉面孔在她眼瞳里形成倒影,然后,突然就如鲠在喉的红了眼睛。这样悲伤的情绪发生的太突然,心安既没有事前酝酿也没做好事后防备,就这么红着眼眶呆呆的站在车门外,看着车内情绪似乎一点都变化都没有的男子,看着他薄唇轻启面无波澜的唤了一句:“蒋心安
“你认错人了在此之前蒋心安从未预想过这会是自己的第一反应,话说出口的时候便开始悔恨交加,再看车内的男子却似乎一丝丝怒意都没有,他的唇角和深褐色的眼睛似乎都染上了一点点笑意,这样的笑意包含的寓意一点都不明显,不是开心,不是难过,不是嘲讽,不是讥笑,什么都不是。
他侧头目光淡淡的盯着她,眉眼带笑的低声说:“我是认错人了。我认识的那个人自私又愚蠢,阴险又狡诈,她惹了一堆的破事,到最后处理不好了居然肆意妄为的选择诈死,骗了自己的丈夫,还要丈夫帮忙去骗一向极为疼爱她的婆婆说她是在国外旅游出了意外事故。我认识的那个人是个说谎精,她在教堂答应他的丈夫要携手一生,她在卧室答应她的丈夫每一次唤她她都会应答,她在机场答应自己的丈夫出国旅行七天就会乖乖完好无损的回来,她答应过的一次都没履行过。她的丈夫在机场和她约定好如果她没能回来他就一辈子都不再相信她和原谅她。如果你有幸见到我说的这个人,请帮忙告诉她一声,他的丈夫来找过她,只是想告诉她,这辈子都不会再原谅她
如遭重创的人面色苍白怔在原地,直到那面黑色的窗缓缓升上将她与他隔离开来,直到听见了引擎发动的声音,直到线条流畅的车身在距离她不到半米的位置呼啸而过,都没有回过神来多做一个动作。
那辆一年之前由她陪他亲自去挑选的黑色6,在三分钟之后卷土重来,车与人停留在相同的位置,车内外人相同的面孔。车窗降下,侧脸刚毅的男子目不转睛的盯着前方,似乎连眼睛的余光都没有扫到她的脸上,正如她终没有勇气再抬眸,只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啪嗒啪嗒的掉眼泪。
车内的男子忽然就笑了,可是那样的笑意又分明没办法符合“笑”这一个简单的词。三分钟的时间,大概真的足够让一个自控力极强的人平复自己的情绪了,因为他说“难道一句道歉都没有吗”这一句时,语气的平静与之前的讥讽已经大相庭径。
她顺着他给的台阶,低头忍着哽咽轻声说:“对不起
他继续意味不明的笑着,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像及他们平常的聊天方式,简单平淡不累述,但每一字听在心安的耳里,是无法言述的惊心动魄。
“我很想回‘没关系’,所以蒋心安,你给我一个必须原谅你的理由吧
车外的女子闻言哭着笑出了声,骄傲得像孔雀一样的这个人在她没有大哭大闹拍着车窗追出去的前提下主动调头向她讨要一句对不起,这样的举动不是已经代表了妥协吗?所以无论她现在说出什么样的理由,虔诚的对不起或者煽情的我爱你,再不济或是想回家了这样鳖脚的理由,他应该都会顺着剧本念下去说,好吧,我原谅你。是这样子的,对么?
心安伸出冰凉的手指覆在自己热泪满眶的眼睛上,快速抹掉然后放下,然后佯装淡然的指着天边的方向,轻声对面前的男子说:“颜格,你看,彩虹
车内的男子本能的撇过头去,眼睛刚触到天边那隐隐约约的半圈彩色,微微颤抖的的声线穿过无数次惊醒就如泡沫般消散的梦魇如此真实的从近在咫尺的耳边传来:“爸爸曾经说,能换回彩虹的风雨,可以洗净所有不被接受的过往。颜格,这样的理由可以吗?”
我无法为我过往的愚蠢开月兑,但这样重新开始的承诺,算不算得上是你想要我解释的理由。
车内的年轻男子沉默了大概三十秒那么久,然后侧过首,目光灼灼的落在泪眼婆娑的她脸上,认真盯着她好一会儿,在几乎禁止流动的紧张气息里倏地轻笑出声,那样惊艳的笑颜刹那间使这个光影陆离的世界都黯然失色。他从车窗里伸出手,骨络分明而修长白皙的手指轻抚她毫无层次感的发顶,并没有她最好预想中的那句“我原谅你”。他没有打开车门,半个身躯从车窗内探出,在精致的唇压上她干涩的红唇之前,只颇为无奈的低笑着说了一句:“败给你的黑色幽默
唯有换回彩虹的风雨,才能洗尽这世间所有不被认可的铅华。而我们屡起波澜的姻缘,一如洗尽铅华后天空的彩妆,多彩柔和且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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