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羽再次回到后院时已然暮色昏暗、月色上弦。她和黑衣少年去找了刘总管。
郎中仍旧在前院,顺便将她月兑臼的右臂接了回来,夹上了夹板撒上伤药,黑衣少年的脚趾郎中也帮着重新包扎起来,抹上药膏,郎中叮嘱了她半月不要使用右臂,也向黑衣少年一再强调不要轻易下地走动,而后,君羽向刘管家道了谢,又拿了些金疮药回到了后院。
房内孩子们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齐齐的躺在了榻上,隔壁屋的孩子知道了强子的事情,也都跑到了他们屋内,悲伤地与榻上少年们谈论着曾经强子对待他们怎样的好。
不多时,今夜的晚饭在君羽进入房内不久后被送来了后院,每人除了既定的一碗粳米饭外,竟多了一碗菜叶、一个烧鸡,孩子们吃的欢乐,君羽却宁愿希望仍旧是一碗杂饭,而强子可以活生生的站在众人面前。
这个社会的制度就是这般的深入人心,刚刚还在怀念强子的众人,因为一顿丰盛的晚餐已然开始忘记了那个真诚淳朴的黝黑少年。
麻木是所有王朝最大的弊端。
晚饭后,众人都躺在了榻上,孩子们仍旧在谈论着晚餐的烧鸡是多么的美味,小胖子同君羽在说着话,黑衣少年静静躺在那边也在细细听着。
小胖子拽了拽她衣角,附耳到她身边,指着黑衣少年那侧轻轻开口:“大哥,他这么长时间一句话都没有说话,该不会是……”
君羽猛地坐起身来,想起刚才前院那郎中说过的话:“他喉咙受到过一定的损伤,说话的声音会变,但应该是可以说话的
小胖子庆幸道:“那就好
想到此,君羽转身面朝黑衣少年,定定凝着他,缓缓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黑衣少年蹙起眉,想了片刻,摇了摇头。
“不知道、忘记了、还是不想告诉我?”
黑衣少年摇了摇头。
她皱了皱眉头,想起那枚鱼形环佩,伸出手指,轻轻指了指他脖颈,“这个东西,你还记得吗?”
黑衣少年闻言,似乎一怔,顺着衣衫外侧,模了模前襟,随即摇了摇头。
君羽崩溃,敛下心神,开始一个一个问道:“你是忘记了自己叫什么,对吗?”
黑衣少年抿起唇角,点了点头,伸出手指轻轻指向君羽,而后又指了指自己,小胖子见此问道:“你是说让大哥给你取个名字吗?”
黑衣少年重重点了点头,而后直直面对她半响,君羽细细想了想,轻缓说道:“阿九,就叫阿九怎么样?”
长久安康,久久顺遂,这个谐音的寓意好美。
阿九嘴角慢慢勾起,点了点头,君羽知道,他这是笑了。
此刻,她想起死党沐色说过:“心里受到过严重创伤的人,会选择遗忘掉自己最痛苦最伤心的经历阿九的经历,即使她一个外人看到那些伤口都觉得心惊,他亲身经历,心结怎会那般轻易打开,也莫怪他会失忆了。
夜色愈发的深沉,榻上的孩子们已然熟睡,君羽这时突然想起,今日那婢女手臂抓向风间离衣角时,她清晰的看到他缓缓顿了一下,明明他可以向后退开那婢女的,时间绝对够用,可是他却抬步迈向门槛,迎上了那婢女的动作,她一时想不通风间离如此做所为何。
如若他不这样做,就不会被那婢女抓到,也就不必厌弃的月兑下外衫,如若他……君羽猛然眼前一亮,如若他不这样做,那帮仆人也就不会没有主人命令私自行动,他早就料到,纳兰景不敢明言,只会撕下示意仆人灭口,他也便借了这个机会惩治那帮下人。
他冷静沉稳,没有一丝急躁,言语间得当,如此也向纳兰景表示,他们即便是侯府也懂得自己的身份,不会越过一丝规矩,依旧是陛下的好臣子,而那两人打了侯府的仆人,即便宋无湮是无心之失,但欺辱了他侯府下人,他便为她们报仇,送了那众仆人每人一百板子。
如此也表示出,侯府不是那么容易被欺凌的,小小年纪能做到如此,君羽也不得不叹服。
明日,她和阿九就要到风间离身边服侍了,不得不万分小心为上。
而他,两番救了自己的性命,这份情她记下了……
四月十四日,西凉边城发生动。乱,西凉向大秦称臣已久,纳兰帝早几年将官员首脑都换成了自己人,而西凉旧臣也未被全部罢免,部分官员由中央将领转为没有实权的文职,这场动。乱便是由这些西凉旧臣集结所致,当然,仍有个别官员,依旧位极人臣,这就不得不让所有人联想,十年前大秦由胶着两月到三日破城,是不是与这些人有关了。
不出半月,动。乱加剧,随着西凉归顺大秦时间越来越久,昔日西凉将领愈发感念旧主的好,与乱军一触即发,迅速集结成一团,西凉内大秦管员也派了官兵镇压,无奈蚍蜉难撼大树,动。乱丝毫没有被舒缓,反而愈演愈烈,已隐隐危及大秦边境。
这些年来,西凉地区一直不太平静,但即便如此,像今日这般严重却也是第一次。
急报如雪花般递往汴京城,请求圣上平乱,四大门阀及其他世家连夜进宫商讨平乱之策,一时之间,一派紧张,却也纷纷按兵不动,隔岸观火,那些世家将期望的目光放在了四大门阀之上。
四月二十九日,风间侯自请前往边境平叛。
转眼间,君羽来到这异世一个月了,她的手臂已然好转,夹板也取了下来,阿九的脚趾也开始生新,穿鞋、站立和走路已经不再是问题,他的脸也不再肿胀。
君羽终于看清了他的面貌,墨黑的长眉,眼眸清亮,笔挺的鼻子,嘴唇薄削,随着他轻轻点头,纤长的睫毛如蝶翼般微微颤抖,简单的麻布衣衫,却穿出了华贵的姿态。
而阿九似乎也偏爱,黑色麻布衣衫。
她却不知,阿九通过一直以来的观察,知晓了君羽对黑色的偏爱,也坚定了他自己黑衣的念想。
或许因着她和阿九的伤,刘管家并没有分派另外的活计给他们二人,只是让他们负责清扫风间离的院子,而君羽也并没有服侍在他身侧。
这一天,君羽同阿九刚刚将院内打扫完毕,刘管家急急跑来通知二人备马,原来每月初,风间离都会到汴京城外普陀寺的药泉泡上一泡,他自小体弱,从八岁开始就在外休养,十三岁才从神医身旁归来,而君羽在围场见到他的那天,正是他回府的第一天。
他二人迅速将马车备好,而后静立于车前,这时,风间离从门口缓缓走出,他仍旧千年不变一袭白袍,剑眉入鬓,墨发未绾散在身后,已然五月的天气,依旧抱着手炉,脸色微微苍白,嘴唇有一抹不自然的殷虹,他抬眸扫过众人,而后来到车前转身进了马车。
“你们二人也跟着去吧!”车帘荡下的瞬间,一抹清冷的声音在耳边炸响。
风间离一行人到达普陀寺时天已然擦黑,早有闻讯而来的知客僧在山寺前的亭子等候,风间离扶了君羽的手下了马车,知客僧引了风间离众人步行上山,这是对寺院的一种虔诚表示,君羽想起阿九脚伤,转身向人群里望去,阿九站在人群里咧起唇角,迷了谁的眼。
到了寺门口,知客僧引了众人来到斋堂,院寺用食清淡,吃的都是素菜,却别有一番美味,饭后,风间离就离开去了后山药泉。
有小沙弥为众人安排了住处,而后,君羽独自走出厢房,夜凉似水,寺内寂静无声,只闻还在修行的僧人敲着木鱼的声音,哒哒的响声在寂静的夜空传的很远。
她循声慢慢走去,猛然从路的那一端走来一个身影,因为离得还远,辨不得身形,脚步越来越近,她定睛看去,一袭绛蓝衣袍,内嵌金丝花纹,温雅异常,却是夜凌轩,夜王府掌管着大秦的经济命脉,可见财力惊人。
君羽本想着假装不识他身份逃走,夜凌轩已经发现了她,只听他缓缓开口道:“是你啊”,她当下惊诧,看了看四周,那边有轻轻笑声传来:“说的就是你,围场内的小少年她竟然认得自己,君羽也没办法在假装不识,躬身一礼,开口道:“夜小王爷万安,小的君羽,多谢您那日救命之恩!”
“那猎人乐子我本不甚喜欢,而你的胆识我却很欣赏夜凌轩笑着说道,声音温软:“想必你家主子也在此处吧,看来离世子每月初需到普陀寺浸泡药泉一事却是真
不论如何,他也间接救了自己的命,君羽心下想着这恩情她会记下。
而夜凌轩后面一句话,却让她当下心里惊讶。
侯爷自请平乱离去,风间离作为侯府唯一少爷,世人皆知他体弱,风间侯也已年迈,如今内正值其他世家挤破头颅,想要打压四大门阀,而让自己上位,外西凉旧臣兴风作乱,侯府空落,虽明着里没有人动作,但暗地里会发生哪样的勾当,却已然不好估料,即便是当今圣上也依旧防不胜防,侯府就这么一根独苗,若发生变故,军权旁落,那么这汴京城也就要变天了……
君羽仍旧保持弯腰低头之状,夜凌轩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走神,右手捻起附近枝上花朵,放到鼻下轻轻一嗅:“告诫你家世子小心而后,转过身从侧边小路离开。
她当即会意这夜凌轩夜半来此,估计是来找风间离的吧,却恰巧遇到了她。
看来即便那日宋无湮在侯府如此放肆,风间离也未对其表态,或许并非君羽之前猜测的那般,主要还是因为四大门阀虽互相防备,却也相互依存,小打小闹,各个家主当个玩笑也就过去了,若真有事情影响到一方安危,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就会抱成团,这也就解释了四大门阀能盘横在大秦如此之久,却没有没落的原因了……
今日,夜凌轩来此,警告风间离小心安危,也恰好验证了君羽此刻的猜测。
看来,不论任何朝代,权力顶端的门阀必盘根错节,而强子却牺牲在了这落后制度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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