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烧鸡上桌前,令狐荪懒洋洋的伸长了腿左顾右盼着,在望及那一堆愈堆愈高的凌乱手稿后,眼底掠过了一抹淡淡笑意。
将烧鸡切好端上,又添了碗迭得高高的饭放在令狐荪面前,楼孟月缓缓坐下,慢条斯理的端起饭碗开始吃饭。
“我不吃鸡。”
听到这话,楼孟月原本夹菜的筷子缓缓停在空中,眼眸冷冷飘向令狐荪。
“不吃鸡你跟人抢什么?”
很好,继不吃熏鹅、红烧鱼、小肥牛右腿后,他这回连烧鸡都不吃了,是有多挑食啊……
“我要的是瓷、是锦缎,谁知去晚了,只剩这烧鸡。小楼你也明白,我们干这行的,最忌空手而回,所以就算不吃,剩只残腿我都得拿。”
口中说着不吃鸡,令狐荪却夹起一只大鸡腿,将之放至楼孟月碗中,眯眼定定望着她,“麻烦你,这回一定要使劲吃,因为显而易见,上回就是你没把那条小肥牛腿啃完,才导致石村至今都没开张。”
“我听村民们说,我没吃完小肥牛腿的隔天,你跟石村弟兄们是唱着歌、吹着口哨回石村的。”听着令狐荪那摆明了的威胁跟嫁祸,楼孟月也忍不住眯眼了。
“苦中作乐向来是我们石村汉子的长项。”哈哈一笑,令狐荪将桌上饭菜一扫而空,满足至极地侧躺至一旁小榻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那日后,你们歇了快一个月没找我记账。”虽努力吃着鸡腿,但楼孟月的眼眸还是忍不住瞟向侧身背对着她躺在榻上的令狐荪……的右臂。
因为在与披风刀切痕相符的位置,他手臂衣衫上也同样有着刀切痕……“当然是因为弟兄们一个个都化悲愤为力量的在闭关,就为了研拟更精良的黑吃黑计划。”又打了个呵欠,令狐荪突然转过身瞪着楼孟月,眼底却有笑,“吃饭就吃饭,别偷瞧我。”
“没人偷瞧你,我是瞧我东西收好没。”望着那双含笑的眼眸,楼孟月心跳又突然漏了一拍,但她还是淡定的继续啃着鸡腿。
“不是偷瞧我就好,要不我下回不敢来了。”将双手枕到头后,令狐荪悠哉的翘起二郎腿望着天花板笑言,“要知道,难得有你这么一个虽不拿我当人看,可又随时能让我要到饭的地儿,真让我别来,我还有点舍不得呢。”
“那你还是当我在偷瞧你好了,省得我老得为石村的不开张负责。”
“小楼,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抬杠了?”转过头,令狐荪瞟了一眼将烧鸡腿啃得一干二净,开始收拾碗筷的楼孟月。
“我没在跟你抬杠,我是满怀悲愤的泣诉我方才所受到的不公平抹黑。”将小桌收拾好后,楼孟月走到屋内一角,取来一张银票递给令狐荪,“拿去。”
“这是?”令狐荪抬了抬眉。
“规费。我懂规矩的。”既然她是在石村的帮助下才能做上生意,她自然不能忘了江湖规矩。
“看样子你最近生意不错嘛,小楼。”
将银票揣入怀中后,令狐荪突然翻身坐起,将外衣月兑下塞至楼孟月手中,“好了别看了,给你行了吧!小柳什么都好,就是女红差强人意,你至于这么介意吗……对了,别告诉他我说过这话,要不下回石村的弟兄们恐怕一个个都得果着身上工了……又胡想了啊,小楼,口水擦擦。”
“我什么也没想。”
望着懒洋洋躺下的令狐荪右臂并无伤口,楼孟月才起身取来针线,开始为他缝补衣上的刀口,连披风也一并处理。而她口中虽然否认,但其实脑里的小剧场正精彩。
“你嘴角上扬了。”
“不可能,你看错了。”
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令狐荪聊着,待楼孟月将衣衫上其他破损之处都缝补好后,才发现不知何时,他竟已沉沉睡去。
最近好像很忙啊,那就好好休息吧……
望着令狐荪眼下的黑晕半晌,楼孟月取来一件薄被覆在他身上,吹灭了油灯、关上门,爬上那张几乎等于是她第二睡床的小榻。
反正他这样随兴的出现、随兴的要饭、随兴的抢她床睡也不是第一次,所以她也习惯了。就像过去总不想让人吃亏,将细目算得仔仔细细,却一直没发现,有时人与人之间并不需要算得那样清楚,且有些善意永远无法用数字来估算的她,现在也学着跟街坊们一样以物易物,甚至适时地接受他人好意。
对许多人来说,这样的改变或许算不上什么,但她自己知道,这其间她需要跨越的门坎有多少道。
自懂事开始,她就明白自己并不是很容易与人打成一片,因为她本就不是一个主动、外向且热情的人,更别提她天生长就一张被称为“高傲”的脸,以及打小受着楼家祖传心平气和和训练后的面无表情。
慢慢长大后,她才明白,原来不是每个人都跟楼家人一样看得出她在想些什么,更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她楼家人一样,在牌桌上,看都不用看就知道对方会出什么牌。
楼孟月承认,博弈时的她,跟所有楼家人同样敏锐,只可惜博弈之外的她,在处理人与人之间相处分际的拿捏上,简直跟她那令人发指的财运同样惨绝人寰。
过去的她总以为所谓的独立便是不求人、不负人,就算身在人群中也超月兑人群外,可是遇上这一个个比她更独立,却依然热情拥抱他人的顶天立地汉子后,她才终于发觉,她的独立只是一种自私、冷漠、缺乏同理心的故作姿态。
他们爽朗、豪迈,却也温柔、细腻;他们从不介意她是否面无表情,无论她说什么都能接得下去,更不会因她的故作姿态而冷眼相待;他们努力为自己活,也为他人活;他们有求于人从不吝于开口,但更多的却是未待别人开口便伸出援手;他们……
所以,爷爷、女乃女乃,爸爸、妈妈,千万别担心她的少根筋,她真的努力在改进了。而且,就算她偶尔还是少根筋,但有这群心像大漠一样宽广的人相伴,她在这里的生活其实很自在、很开心呢。
近四个月来,当令狐荪不在大漠中纵马狂奔时,便只会在定风关内当他的西域富贾。
一方面自是这个身份便于在关内活动,更让他可以较容易接触到与李胖子关系亲近之人,得知他的近况;另方面则是受友人所托,至定风关内来寻人。
但他知晓,再过一阵子,这个持续了二十多年的梦魇,终于将告一段落,他与所有人的梦想,只差一步。
这日,如同往常般,令狐荪坐在西市鬓花楼的包厢中,与身旁几名贵气男子一同望着歌妓玉柳翩翩起舞。酒酣耳热之际,自不免劝酒划拳、谈谈是非。
一群人说得正起劲时,突然,一杯不知由哪冒出来的酒洒至他的衣襟上。
“请这位爷至内室更衣。”
耳畔响起一个熟悉的男性嗓音,令狐荪瞟了说话之人一眼,然后继续闲聊。
“抱歉,请这位爷随小人至内室更衣。”
听着那向来沈稳的嗓音明显出现的少见急迫,令狐荪总算姗姗起身,然后在那名与他有一面之缘,且曾被楼孟月痛骂一顿的赌场黑衣围事——云鸿将他领至一处无人廊道时,听到他压低了嗓音这么说道,“你那个姓楼的丫头在东厢赌坊着了歹人的道了。”
“哦?那你还不快去救她,她肯定会因为你的英雄救美对你感激不尽的。”令狐荪脚步没停地继续往前走,边懒洋洋说道。
“现在不是开这种玩笑的时候,令狐将军。”一把拉住令狐荪,云鸿的脸沈了下来。
“那现在该是什么时候?代你这名李玉将军的卧底斥候问候小柳副将好的时候?”转过身,令狐荪似笑非笑的望着云鸿,眼底却有一丝冰冷。
“小柳他……好吗?”
明白自己在令狐荪及楼孟月等人的眼中根本不是个东西,所以对于他们的态度,云鸿一点也不以为忤,反倒觉得感谢,因为至少在他不在时,柳叶身旁还有这么关心他、爱护他的人。
“你可有开口问他好的觉悟了?”听到云鸿再度问及柳叶,令狐荪冷冷望着这名虽内敛、沈稳,却因恋上了与自己相同性别的柳叶,因而心底百般挣扎,甚至由柳叶身旁逃开的男人。
对于这个问题,云鸿没有回答,只是定定望着令狐荪的眼眸,许久许久都没有移开目光。
由云鸿眼中看到答案的令狐荪,知晓他已克服心魔,决心重新追回柳叶的坚定后,淡淡一笑,眼中冰霜缓缓化去,转为一抹疑惑,“你确定在东厢赌坊看到的人是小楼?”
“确定是她。”云鸿笃定的说道。看到楼孟月出现在东厢赌坊的人,便恰好是以西厢驿站围事身份送完客人准备回关的他。之所以能认出她来,不仅因为上回他曾看过她,更因过往他悄悄前去探望柳叶时,她经常同柳叶在一起,所以他对她有极深的印象。
听到云鸿的话,令狐荪的眉心微微皱了。
那丫头怎会跑到关外最龙蛇杂处的东厢赌坊去?
柳叶帮她找到的客户,全是经过严格审查的,而她的性子向来也够小心,不应该会犯这种错误才对。除非……她认识的人遇上了危难,急需用钱,才有这可能。
“帮我找个借口回了楼里那些人,说我走了。小柳初六时会独自到亚安镇办差,你可以到那儿碰碰运气……别说是我说的,他耍起脾气时的拗与冷,你该比我清楚得多。”
说完,令狐荪一下便不见了踪影,只留下又惊又喜的云鸿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