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记得那一场开启天下大乱的祸事是从何而来的,她亦不记得,以往那一段平淡幸福的日子又是如何被毁去的,唯一至今犹不能忘的,是那一日连云朵都似也要被烧红的漫天火光。
“姑娘,醒醒,快醒醒……”张婶顾不得此刻是否是夜半三更,而自家小姐又是否好梦正甜,伸手推着她,直要她快起。
“女乃娘?”莫名被推醒的野风犹迷迷糊糊。
“出事了,老爷子要咱们快逃。”张婶压低了音量,快手快脚地扶起她,并迅速在她身上套上衣裳。
“出了什么事?外祖他……”她不解地看向邻院的窗扇,只见上头灯影幢幢,“外头是怎么回事?”
“姑娘快别问了。”张婶穿妥她的衣裳,又随手在一旁的书柜上抓了几本医书,分别塞进她俩的中衣里头。
“女乃娘,这衣裳?”她低首看着身上有些陈旧的男装。
“是护院林大爷他孙子的。”随手替她挽了个男孩的发髻后,张婶拖着她的手走向小门,探首看了外头空无一人的后院后,便急急拉着她往后院处走。
飒冷的寒风刮在面上有如刀割,野风被疾走的张婶拖着走得踉踉跄跄,一离开后院,张婶便拖着她放开了步伐直往下山的小径跑,哪怕她跟不上或是跌了,也只是将她拉起再继续拖着她跑,待她俩走至林间的小径上时,山顶上已是人声鼎沸,一束束高举的火把将山顶照得明亮如昼。
野风边走边看向身后,“外祖……”
数月前,在中洲附近的国家,出现了一种似神非神的东西,名唤为魂纸,据传闻所言,任何人只要在魂纸上写下心愿并付出代价,应许而生的魂役就会为其主实现心愿。
初时听到这个流传了数个国家的传言,县城里的每个人的反应,不外乎是嗤之以鼻,或是耸耸肩不当一回事,只拿它当成一份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可接下来,事情却出乎所有人预料,在邻国接连出现了魂役的踪影,且好几座大城相继覆灭在魂役之手,当各国的流民或逃灾的百姓,纷纷涌进他们这个临海小柄时,原本还安逸谈论这份传言的人们,脸上再也兴不起半分笑意。
魂纸与魂役所带来的魂祸,就像是铺天盖地而来的瘟疫般,很快即席卷了整座大陆上的各国。被邻近各国视为最后一处避难之所的沙屿国,即使将国境关闭亦阻挡不住镑国窜逃而来的百姓。随着日子一日日过去,就连他们这座位在沙屿国最偏远处的平波县城,亦出现了流民的踪迹。
身为平波县城的县太守,野浪为保县民安危,奉旨封闭平波县城,下令在魂祸引起的动乱结束前,整座县城许出不许进。然而即使是这样,高耸的城门依旧抵挡不住镑式各样来历不明的魂役,与那一张张蛊惑人心的魂纸。
至于野风,也就是野浪的独生女,早在野浪听闻魂纸的消息后,即被野浪秘密送至山上外祖居处避祸,可他们皆没料到,哪怕此处再偏僻,离县城再遥远,最终此处还是遭到了波及。
“女乃娘,咱们不等外祖?”眼看她们离山顶愈来愈远,满心不安的野风猛然扯住了张婶的手,说什么都不肯再往前头幽暗的密林走。
“不等,老爷子先前说了,要咱们先走。”张婶扯了她就要走,没时间跟她多作解释。
“可外祖他──”骤感不对的野风才想回头去找外祖,却猛然僵住了身子,一阵血腥的甜味直冲她口鼻之间。
这是……武者的威压?
在野风反应过来时,她迅速扑倒没有习过武,在受到武者威压后早已摇摇欲坠的张婶,然后趴在她的身后,探出两掌覆在张婶的心脉上护住,并运起内力,屏气凝神地看向林间的远处。
来者是士级高阶?不,那无与伦比的威压,怎么可能会只是士级高阶而已?难道说,那是传闻中的相级高手?
眼看强忍着痛苦的张婶呕了几口血,野风当机立断地撑扶起张婶,决定冒险先将张婶带离此处。只是她才拖着张婶走没多远,地上枯草的摩挲声响便出卖了她俩的行踪,几道黑影飞快地来到了她们的面前,堵住了她们的去路不说,其中一名领头的男子还扬首朝身后大嚷。
“这儿有两个活口!”
不待野风反抗,一股庞大的威压已袭至她的面前,让只是军级高阶的她当下晕死过去。
待到她再睁开双眼时,她已身处在一辆挤满人的牛车上,脖子上套上了粗绳,双手也被绑缚在身后,而女乃娘张婶,则是倒在她的脚边犹未醒来。她试着运起内力检查了一子,发现自个儿的经脉虽有受损却无大碍,这让她松了口气,这才有空抬眼打量一下自个儿眼下所身处的情况。
不大的牛车上,挤满了老弱妇孺,有些或受伤犹未醒来,有些则是受惊过度低低啜泣着,而在牛车的两旁,则有两名看上去像是武者的男子骑在马匹上看押着他们。
载运着他们的牛车在走过偏僻的官道来到了山道时,便无法再往前行了,前头驾着牛车的男子便弃了车,将他们一众人都拖下车,拖着他们颈上的粗绳,像是拖拉着牲畜般拉着他们走上崎岖的山道。
携着雪花的海风,越过了群山来到了萧瑟的山林间,一阵冰凉的寒意扑上野风的脸庞,她疲惫地抬起头,发现在连走了数日后,他们已来到了县城处的附近。随着沿路上山林的风景渐渐消失,一间间坐落在田地里的民房开始出现,而后又再次踏上官道时,她发现,眼前这座她曾熟悉的县城,已不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
以往繁华的县城,原本整洁的街道早已不再,犹在燃烧的民宅所冒出的黑烟熏黑了墙面,街上四处可见被弃的马车残损的车架或是家当,遭到众多流民洗劫过的县城,此时已换上了哀戚的面容。一路上,一批批似他们这些人一样如囚犯被押进城的百姓,个个垂首丧气或失魂落魄地拖着脚步往城心走去。
当县衙已然在望,野风焦急地抬首左顾右看,却没见着那些原本该护卫在县衙前的士兵,只见着了一群面生的武者,她忍不住出声问向一群刚由县衙里拖出来的人。
“太守人呢?太守夫妻他们现下在哪?”这是怎么回事?身为太守的爹爹不是应该坐镇在这儿指挥吗?怎么四下半个官兵都没见着不说,四处还有一些实力高强的武者看哨?
“太守?”其中一名男子闻言抬起头,示意她看向一旁,“不就在那?”
野风随着他的指示看去,就在县衙大门不远处的围墙上,双亲的身影如断线的人偶高挂在上头,她怔怔地瞠大了眼,哆嗦着身子刚想开口呼喊爹娘,走在她身后的张婶已偏过身子重重朝她一撞,令她狠狠扑跌在地。地上尖锐的石磕在她额头上,带来火辣的灼痛与片刻的清醒,那疼痛是那么的真实与残忍,令她深深倒抽了口气。
她还来不及咀嚼半点悲伤,就已被路旁的武者提起衣领,并在她身后踢了一脚要她继续往前走,脑袋犹空茫一片的她两脚都没来得及站稳,就又冷不防地再跌回地上,这一回,石砾狠狠划过她的面颊,令她的半张脸都染上了血污。
在她迟迟未起身,令那位武者十分不满又想再添上一脚时,张婶已扑至她的身后。
“大人、大人……我家孩子生来体弱,您行行好,就饶了她吧……”张婶边求情边用脚踢着野风,“愣着做什么?还不站起来快走?”
随着颈间系着的粗绳的拉扯与身后张婶的推搡,野风摇摇晃晃地站起,重新回到列队中继续往前走,她在县衙内茫然地听着张婶向主事的人编造她俩的新身分,而后再被押至一座新盖好的大牢内。
长期的劳顿与过度的悲伤,打击着她这副幼小的躯体,才抵达牢内她便一头栽倒,身子滚烫得吓人,张婶两眼含泪地将她拖抱至怀中,怎么也不肯松手。
“女乃娘……”野风困顿地睁开眼。
张婶将下颔贴在她的额际,沙哑地道:“今后,就剩咱们俩了……”
关入牢中数日后,听着外头断断续续传来的消息,不只是野风与女乃娘,牢中的所有人,都为所打探到的消息无一不感到胆寒。
原来那些武者,他们并不是人,又或者该说,他们曾经是人,只是现下有了个新名称叫做魂役,他们都是由那位占领了县城的孟参军许愿许出来的,而孟参军之所以养着他们,是因为,他们是用来许愿的“材料”。
拥有魂纸的人都知道,许愿,是必须付出代价的。可想当魂主的人从没人想牺牲自身什么,更不舍得自身遭受什么伤害,于是他们便把主意打在他人的身上。
于是满城的百姓,与流离至此地的流民们,便成了用来许愿的免费材料。
经过数回尝试,孟参军发现用来许愿的材料,以年轻力壮的男子最佳,老弱妇孺最劣。杀了十来个男子作为代价所许出的魂役,不过就是个士级初阶的武士而已,杀了百来个男子许出的魂役,竟侥幸是个士级中阶,以此类推,倘若用上千条性命,那么,是不是就可以许出个一心只忠于自己的士级高阶武士?
若是用上了万条人命,是不是就能许出梦寐以求的相级高手,而在有了相级高手之后,来日要想在这乱世开疆扩土更上一层楼,则将不再是个幻梦?
于是在短短数月内,县城中的民宅寺庙等建筑一一被拆毁,腾出来的土地,在孟参军的令下,纷纷改建起一座座大型的牢房,用来关养着日后将会派上用场的许愿材料。一旦关着的材料用尽了,孟参军便大举派出旗下所有的魂役,攻向邻镇邻县任何有活口的地方,大举搜刮百姓充入牢中,以作为下一波的许愿材料。
春去秋来,县城里的十座大牢,空了又满,满了又空,唯一人数没有大变动的,就只有关着老弱妇孺的那座大牢。因这等材料的实用性不高,许出来的魂役大多为普通百姓,故而孟参军也就挪开了目光没将他们派用上场,但他们也没被白养着,全数充为孟家家奴,平时白日里就让他们在孟府中做事,夜了就再将他们关回牢中。
两年的时光过去,野风的身分自太守千金摇身一变,成为了孟府别院倒夜香的小厮,成日与脏臭辛苦为伍,到了夜里回到牢中,她也没工夫闲着。
上了年纪的张婶,打从进了吃不饱穿不暖的大牢后,身子骨便一日不比一日,在野风求了牢头看守后,便一直都在牢中歇息养病。只是众人皆不知,那个成日躺在两人牢房中的张婶,白日里在众人离牢去上工时,她便躺在墙边以银簪挖墙洞,待到野风晚上回牢后,再由野风接手细细续挖,这一挖,便持续了两年,而两年的时光,也终于让她俩挖出了个希望。
直至张婶病重,而她们身上用来贿赂牢头的银两也已用尽,眼看着张婶这病再不用药恐有危险,野风放弃了再多挖一段时日,好让牢洞大点两人可一块儿逃出去的想法,趁着夜深人静时分,她服侍张婶睡下后,便悄悄钻出了那仅可容她这孩子通过的小洞,模黑溜进了以往是太守旧居现下却是孟府的别院,一路模进药房里头,想找些可用的药。
天色将明时分,收获不丰的野风怀里揣着几块老姜与几根蔘须,偷偷攀上负责运送夜香的牛车混出别院,只是车行不过一会儿便在大街上被拦下,丛丛火把四下高举,大街明亮如昼,接着便是整齐的军队行伍之声由远至近。
驾车的车夫在士兵的吩咐下,很快即将牛车给引进小巷中以免阻道,紧紧缩着身子的野风躲在牛车的最里处,硕大的木桶遮掩住了她的视线,教她看不明车外究竟发生了何事,小巷外人声逐渐吵杂,不久,种种呼杀喊打与求救之声充斥了整条大街。
突如其来的事态让人措手不及,野风两手捂着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更是把身子一缩再缩,丝毫不敢挪动半分。她不知自己究竟紧绷着身子等了多久,空气中黏稠的血腥气味愈来愈浓重,大街上求救嚎嚷的声音愈来愈少,一日过去,在夜色披着夜纱再次重临人间之时,整座城再次安静得让人慌急,也沉默得教人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