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娇愣愣地坐在太师椅上,看着他大步走出书斋扬声喊了句,不一会儿就见扁大夫跌跌撞撞地冲进门——活像被谁扔进来似的——在见到白衫公子的刹那张大了嘴,像是要说话,又在他看似温和却充满压迫的眸光中,识相地赶紧打开药箱,掏出一只又一只的瓶瓶罐罐,还有干净的纱布和银剪子。
“甄夫子,这药水下去可能会有些疼,可不把上头的脏污清除,怕是会感染化脓的。”扁大夫好声好气地解释。
这个问题不止扁大夫心中疑惑得冒泡,恐怕就连顾无双自己也不太明白个中的答案。
“我不用丫鬟服侍。”她小心肝吓得一抖,急忙忙道,“我不习惯,我、我可是个有贞操观念的读书人,我不想一世清名毁于一旦……”
“那换小厮来服侍?”他理所当然地提议。
她闻言险些一头栽倒,急吼吼道:“小厮更不行了!”
“甄夫子,你是大人了,还是个夫子,怎么跟个小孩儿似的不听话?”顾无双看着她衣袍上还有触目惊心的斑斑血渍,眸色深幽了起来,温润的嗓音也添了一分的严厉。“别闹别扭。”
“这不是听不听话的问题,这是——”她话一时塞住。
“是什么?”他挑眉,倒要听听有什么事是比身体发肤还要重要的?
“是、是……”她支支吾吾的。
“不要丫鬟也不要小厮,”他轻叹一口气。“是我害得你这样的,那便由我来赎这个罪吧。”
“你什么?咳咳咳咳……”她一口气猛然岔进喉管里,几乎当场咳死。
顾无双怔怔凝视着甄夫子,怎么之前没发觉他竟也有这般腼覥如小姑娘的一面,好似跟他以前心目中那个“气度殊洁、幽远孤高”的隐士形象差距得越来越遥远了?
更诡异的是,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也没觉得这样哪里不好……
他还未整理出头绪来,忽觉袖口被轻扯了下,低头一看。
“欸,我真的不要紧的。”甄娇小声道,望着他的眼睛黑白分明,澄澈得像一汪清甜泉水。
他的心突然跳快了些,脑中有一瞬的空白,玉面生烫地瞪着她。
甄娇当他沉默不语是答应了,登时松了一口气,笑容嫣然浮现。“我就知道恩公是大好人,肯定能够理解我的。恩公,谢谢你呀。”
顾无双伸手轻按跳得奇快的左胸口,理智大敲警钟——尽管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是该警觉、提防些什么——但身体已快于脑袋一步,霍地站了起身,急急后退到半丈之外。
“我……呃,突然想起还有事,就不打扰……嗯,夫子了。”他如玉般的脸庞一霎儿红一霎儿白,向来气定神闲的语气多了一丝急促。“你好好养伤,我——我让三管家来照顾你。”
“什么?!”她脸色大变。
他话一出口,脑中蓦然浮起娇小的甄夫子光luo着身子浸在浴桶中,水珠自白皙如凝脂的肌肤上滑落,被热气蒸腾得红通通粉致致的巴掌小脸,嫣然如桃花,而后年老的贾三管家拿着丝瓜瓤子、嘿嘿嘿yin笑地渐渐走近……
他心口一抽,俊脸登时泛白而后铁青了起来。
“恩公,其实我真觉得你刚刚的提议不太恰当……”
“对!绝对非常的不恰当!”他激烈道。
“呃?”她吓了一跳。
顾无双也被自己吓到,忙定了定神,清了清喉咙才开口:“嗯,我是说,让三管家来帮你料理这些地瓜,你有什么粗活儿都可以交代给他。在下先走一步,夫子好生养伤,就不用相送了。”
“喔……”她是从刚刚到现在也一直没搞清楚到底是发生什么事啊?
只见一个如清风明月般的舒朗俊秀公子脚下疾疾生风,活像身后有老虎追似的,咻地就溜得不见人影了。
“啊,猪头啊,又忘了问他贵姓大名在府中是何职称了!”半天才回过神来的甄娇,不禁重重一拍额头。“到底要鬼打墙几次呀?”
而且他既然回来了,那明天是不是还竹林见哪?
后来那堆地瓜山,还是在贾三管家得意满满的笑容中——也不知来做苦工有啥好高兴的——指挥家丁在短短一天内统统处置完毕了。
接着曝晒三日,綑收成袋,押车堆回甄家老宅地窖,从头到尾一气呵成,效率惊人!
“怎么样?还是老夫出马麻利得多吧?”
“三管家果然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这般指挥若定如行云流水的好风范,甄某愧不能及,钦敬钦敬!”占了大便宜的甄娇当然嘴巴就要甜一点了,完全是一顶又一顶的高帽子往贾三管家头上戴,赞得他乐得合不拢嘴。
“好说好说,只盼甄夫子往后能对老夫多一点信心就好了。”贾三管家还不忘小鸡肚肠了一下。
“一定一定。”光享受不做事,谁会不乐意呀,哈哈,哈哈哈……
“原来甄夫子是要把地瓜削片刨签晒干存藏起来,一开始你怎么不同老夫说清楚呢?”贾三管家抚着苍苍短须问道,“这又不是什么重要的大秘密。”
“我也很好奇,三管家为什么这么执着于想打探我要怎么处置地瓜山一事呢?”甄娇也一脸狐疑地反问,“这又不是什么重要的大秘密。”
“呃……”贾三管家一时语塞,支吾了起来。
没得主子的同意,他什么都不好说啊!
话说回来,自那日过后,主子已经一连好几天都对小书斋甄夫子的事儿不闻不问不好奇了,这么“正常”的状态倒教已经习惯了主子“反常”举止的贾三管家,也变得有些心痒痒的不自在了起来。
若是春水总管在此,必定能够告诉贾三管家——这便是热烈生猛沸腾的八卦欲在作祟呀!
但话说回来,就算贾三管家明白了也不敢问,因为主子这几天一看到他,噙着笑的俊脸总是隐隐带着一丝寒恻恻的不悦,可他就是想破了头,也想不出自己究竟什么时候生了天大狗胆,敢让主子不快?
“三管家。”
“欸?”他忙把闪神的思绪抓了回来。“夫子有话请说。”
“我可以请教一下,府中有位喜穿白袍,长身玉立,温文俊秀,谈吐尔雅,身分不是幕僚就是帐房先生的年轻公子,他姓甚名谁,现下何处?”甄娇小脸有些微红地问。
他都好几天没出现在竹林了,她连人都不知该往哪儿找去,四处问又怕惹人疑猜,忍了好些天,她终于再也忍不住地向贾三管家打探起。
但这话可问倒贾三管家了。
府中卧虎藏龙能人不少,可是能当得起“喜穿白袍、长身玉立、温文俊秀、谈吐尔雅”的年轻公子,除了城主大人之外也就没别人了,可甄夫子偏偏又说什么幕僚什么帐房先生啥啥的……
“不知甄夫子找那位公子有什么要事吗?”贾三管家思虑再三,决定还是小心些好。
“没没没什么事,我就问问,随便问问,哈,哈!”她没来由红着脸,干笑着忙借辞要考学生背书就跑了。
“怪了,府里最近吹的这是什么风呀?”贾三管家一脸迷惑地喃喃,“怎么大家都怪怪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