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万人迷 第十六章

作者 : 蔡小雀

顾无双张口结舌,正想说些什么,眼角余光瞥见了站在不远处,怔怔看着他们两人的甄娇,他随即心慌意乱了起来,急急地缩回了手,呐呐地望向她。

“皎、皎弟,你怎么来了?”话一出口,他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什么叫做“你怎么来了”,万一皎弟误会了,以为自己话里的意思是指摘他“不该来”,那可怎生是好?

“对不起,是、是我失礼了。”甄娇深吸口气,抑下胸口的翻腾,忙行了个礼,改口道:“我——呃,我有事需出府一趟,三管家说必须向城主亲自告假才行,所以我……我才冒昧前来打扰。”

“你有事要出府?是什么事?很麻烦吗?要不为兄陪你前去?”他心一跳,想也不想地道。

“不、不用了,”长长的睫毛低垂,掩住了她眸里的复杂之色。“我自己出门就可以了。”

不敢说,她其实是早上摘了许多女敕香椿叶,烙了极好吃的香椿麦饼,所以特意来邀他到小书斋尝鲜的。

“可是——”他眉心蹙起,总觉不放心。

一旁冷眼旁观的轩辕意华再也忍不住了,眸光冰冷地直射向这个碍事低贱的下人。“大胆!在本郡主和城主面前,不自称奴才或属下,居然敢自以『我』相称?”

“意华!”顾无双愕然地回头。

“无双哥哥,虽然你温文善良,是个好性儿的,可下人就是下人,若我们这些做主子的没拿出规矩来,时日久了,胆子养大了,到时候奴大欺主,岂不是后患无穷?况且主仆不分,原是大忌,哥哥都忘了吗?”

顾无双心下一凛,有些不安起来,迅速望了甄娇一眼——他怕皎弟听了之后备感受伤,可意华毕竟是堂堂郡主之尊,他若当着旁人的面斥喝她,素来骄傲的意华又颜面何存?

心里陷入两难之境,他苦恼地揉了揉眉心,低低叹了口气,一时无言。

甄娇以为他会站出来替自己说话,可没想到他居然默然不语,她心一凉,眼底小小的希冀之光瞬间熄灭,苦涩得几乎想笑。

难道,他也觉得她是“奴”?

“郡主教训的是。”甄娇闭了闭眼,指尖深陷掌心内,低声道,“是属下失言了。”

“听说,你是府中家生子的夫子,也是城主认下的义弟?”轩辕意华高高在上地看着她,似笑非笑问。

“都是承蒙城主不弃。”她的声音沉稳平静,唯有眸底深深的黯然却怎么也藏不住。

始终目不转睛地关注着她的顾无双见状,胸口一紧,再也顾虑不得其他,冲动地扬声道:“有什么想知道的问我便是了,皎弟他还有事,不好耽搁。皎弟,你现下便出府去吧,记着命人帮你备车,路上千万小心。”

“谢城主。”她心下一暖,却不敢抬眼接触他的目光,她害怕自己会忍不住泪水上涌。

甄娇,他不是你的,他和这位金枝玉叶的郡主才是真正门当户对的龙凤良缘,你一定一定要记住。

“慢着!”轩辕意华最见不得他为这个其貌不扬的丑矮子说话,不禁怒上心头,娇斥道:“城主说你可以走了,可本郡主答应了吗?”

甄娇背脊一僵。

“意华!”顾无双面色一凝,清朗嗓音不由提高了些,“别胡闹!”

“无双哥哥,你刚刚都答应我什么了?”轩辕意华一脸控诉地瞪着他,“你说你不会再欺负我的。”

“意华,你讲讲道理。”他眉心蹙得更紧,“怎么我又欺负你了?”

“若你不稀罕我,那么好,我走!我回我那宅子去,下次等柳时雁来,我就跟他走!”轩辕意华失去理智地冲口而出。“我父王母妃那儿也不用你交代了!”

“好好好,都是无双哥哥的错。”他心下一急,忙拉住她的手,好声好气道:“只是你万万不可再生有那等荒谬的心思,因着赌气就把自己的终身给搭了进去,若是教王叔和王婶知道了,又该会有多着急、多难过?”

“无双哥哥。”轩辕意华就势偎进他的怀里,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腰,哭得梨花带雨,“对不起,我不是成心要胡闹的,可、可我就怕……我怕自己再也没有人疼、没有人爱……我怕父王母妃已经对我失望……我更怕连你也不要我了。”

她刹那间想透彻了,一味的强势骄傲,只会将人推得离自己更远,她这两年来端着郡主的架子高高地撑在那儿,难道还没吃够苦头吗?

如果不能牢牢地拢回无双哥哥的心,恐怕日后回了京城,她这个已被标上“婬奔失德”的郡主,在宗室之间只有被指指点点、甚至幽禁宗庙老死的份。

她已经因为两年前的任性毁了大半个自己,现在无双哥哥是她重新得回荣耀与尊贵的唯一希望了,她绝对绝对不能再被自己的傲气搞砸了。

“意华你……”顾无双被她抱得尴尬心慌不已,本能就望向甄娇方向,焦急的目光像是求救又像是祈谅。

甄娇面色苍白木然地看着他,胃底又开始翻绞起阵阵酸苦,她不发一语,对于他越来越歉然的眼神视而不见,默默拱手做了个礼,而后静静转身消失在他眼前。

“皎弟!”他无法推开怀里紧紧攀住自己的轩辕意华,只能眼睁睁看着皎弟瘦小孤寂的背影一步一步远去,霎时胸口大痛。

☆☆☆

甄娇如行屍走肉般地走出府门。

望着前方热闹繁华如旧的街市,一时间,她竟有不知何去何从的茫然。

曾经身后那道高墙朱门后,是她温暖的庇护之所,里头有着她久违的快乐和满足,还有她深深恋慕的男人,可是郡主的出现彷佛一记警钟,重重地敲醒了她。

府中再大,日后恐怕也已再无她的立足之地。

聪明的话就该趁早收拾一切,辞差黯然离去,可悲哀的是,她明明知道他已心上有人,她还是舍不得割断和他之间最后的一丝牵系。

不当夫子,不做贤弟,她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眼眶渐渐灼热,有什么温温热热地涌了出来,她抬手一模,才知道自己原来还是哭了。

一瞬间,她泪如泉涌,心如刀割。

原来,她对他已经情深所至,无法自拔了……可是就交了心、给了人又如何?配不上就是配不上啊!

双脚几乎撑不住身子,缓缓蹲在墙角,她再也忍不住抱膝埋首痛哭起来。

走也不舍走,留也留不得……爹爹,我究竟该怎么办?

您说过“万般学问书中求”,可为何圣贤书上没有告诉阿娇,若是心中所爱求之不得,究竟该如何才能割、能舍?

甄娇哭得头晕鼻塞,可那沉沉梗在胸臆间的痛苦也像是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得以稍稍消解了大半,脑袋逐渐恢复清明。

不行!不可以!

那个曾经不怕苦不怕痛只怕饿,能把柴米油盐置于风花雪月之上的甄娇,又怎么可以因为“小小挫折”就变得这般伤春悲秋、不堪一击?

郡主是郡主,大哥是大哥,既然大哥没有厌弃你,那么谁也不能叫你走!

“甄娇,你是笨蛋吗?哭屁啊?”她用袖子胡乱地抹去泪水,紧握拳头,“大哥又没赶你,他还认你的,若是——若是怕见到他和郡主亲亲爱爱……会伤心,那至多你躲着郡主些,只要以后能够常常见到大哥就好了。”

对!就是这样!

☆☆☆

甄娇自那天出府痛哭了一场,又在外头晃了大半日,努力抚平了心里的郁闷愁绪后,再回到城主府时已回复了平素的模样。

只除了心口还是时不时一阵抽痛,描红本子圈着圈着便会恍惚走神,一入夜解开胸口缠缠绕绕的布条时,偶有喉头紧缩、鼻头酸楚的冲动……其他一切都很好,很正常。

她甚至在面对清俊脸上带着深深愧疚和心疼的顾无双时,还能面不改色的插科打诨。

“大哥真是好福气,有郡主这样的金枝玉叶来匹配。”她笑道。

顾无双听了却一点也没有高兴的样子,胸口还没来由地纠结发闷,清眸微愤地直勾勾盯着她。“莫胡说!在你眼里,大哥成什么人了?”

甄娇心一跳,脸上的笑容几乎挂不住,强笑道:“大哥,你怎么生气了?弟弟这也是替你高兴。”

“你替我高兴?”他呼吸一窒,喉间莫名酸苦大生,越发愠恼愤然。“这真是你的真心话?”

她怔愣看着他。

“你对我就没有旁的话要说?”玉白俊容难得生起了抹强硬蛮横之色,他激动地上前一步,灼灼黑眸幽深复杂难辨。“皎弟,难道你以为大哥近来感觉不到你已对我日渐客套疏远?”

她脑子轰地一声,怔怔地望着他。

顾无双难掩心中气苦,又有一丝惶恐和悲哀,温润的嗓音有些颤抖,“皎弟,难道你还在记怪大哥吗?”

“不,”她冲口而出,微哽咽地道,“不是的。”

“那你为什么……”他几乎有些说不出口,清眸黯然了三分。“每日早晨不再在竹林那儿等我了?还有,你在府中若远远看到我和意华妹妹在,便慌不择路地急急避了开去,林林总总,难道你以为我都没瞧见?”

她震惊而无言了。

四周一片静默,唯有红泥炉火上沸滚的那壶水,茶叶翻腾盘旋,香气蒸腾,由浓转淡……

良久,甄娇终于动了动,却是叹了一口气。

“大哥,我不想你为难。”无法尽诉情衷,她只能半真半假地道。

“意华虽因身分尊贵素来骄傲,却是个心善热情的好姑娘,只是在两年前——”顾无双顿了顿,语意稍嫌艰难保守地道:“历经一场变故之后,吃了很多苦,性子这才变得执拗了些,所以她说话行事若是有对你失礼之处,还请皎弟看在为兄的面子上,莫与她计较,我日后也会好生规劝她,想法子早早解了她的心结去。”

她沉默了片刻,再抬眼凝望他时,目光已恢复了清澈温和之色,理解地轻声道:“郡主身分贵重,我自然会敬她为尊,不敢稍有冒犯,大哥请放心。”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急急地道,可既不知该如何消除轩辕意华对她的莫名敌意,更不想她受委屈,嗓音不由有些瘖哑。“总之,你千万别不理大哥,同大哥保持距离……我、我觉得难受。”

甄娇心一热,喉头紧了紧。“大哥,我——”

“皎弟,难道你真感觉不出我、我心里——”顾无双痴痴地望着她,心头有万语千言,却不知该怎么说出口。

他这些时日来,在意华敏感易伤易怒的缠搅和皎弟的退避疏离下,一颗心宛如被两头来回拉锯,撕扯得寸寸绞痛,既担心意华钻进死胡同入了执念,又担心他的皎弟会不会因此与自己渐行渐远。

光是想到皎弟对着他,眼里的慧黠逗趣喜悦不再,也不再有促狭可爱的笑容,更不会再全心全意地信任依赖自己,他就觉得心像是被只无形的巨掌紧紧掐拧住,呼吸困难了起来。

可皎弟是男子,他又怎么可以对一个男子、对他的义弟……生起这样不得见人的晦暗心思?

更骇人的是,当他发现皎弟渐有疏远自己的迹象时,头一个念头竟是想将皎弟牢牢拥进怀里,绝不允他再生起一丝一毫离开自己的心!

老天……难道他顾无双,竟、竟有龙阳之好?!

他喜欢的竟是男人?

可他明明只对皎弟有那羞人可耻的依恋和念想——这样也算是吗?

顾无双二十三年来,还从未这般惊悸惶惑旁徨不安过。

他甚至为此已数日不得成眠,辗转在枕上翻覆到天亮,有时闭上眼恍惚似睡非睡间,依稀梦见皎弟曾是个女子,他和她曾果裎相见蜜意交缠过……熟悉得好似真正发生过,她的气息、她的肤触,曾经那么熨贴地在自己身边……

每每惊醒之时,总是一身热汗淋漓,心口沁暖如春,可怀里却是一片空荡荡,有种说不出的怅然。

想他堂堂一城之主,自识事以来至今,还未曾如此手忙脚乱、彷若双足陷入泥沼之中,好似怎么挣扎也挣月兑不开这一团乱。

他满脑满怀的隐讳心思说不出口,偏偏皎弟还口口声声恭喜、祝福他——真真是泥人也绷不住性子啊!

可他又怎么能对单纯得像张白纸一样的皎弟发火?

“哎,罢了。”满心愁肠郁郁难消,他也只能独自吞下,怅然道:“皎弟,方才是大哥脑子发浑,一时说了胡话,你别往心里去。”

“大哥……”

“总之日子久了,你和意华定能好好相处的。”他心下乱糟糟的,也不知怎的突然冒出了这一句:“她真是个好姑娘。”

他这又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他这个大哥想扮一回乔太守,来个乱点鸳鸯谱吗?抑或言下之意是在暗示她,郡主真的是个好姑娘,所以他心深悦之,要她这个“弟弟”莫来添乱?

甄娇怔怔地看着他,心底一忽儿冷一忽儿热,不知是酸是甜是苦还是涩,竟是无言以对,只觉苦得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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