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愿……”江琮自嘲地一笑,“实现不了……我只想……和你从一开始就相爱,而不是现在……你不该在这个时候回来我身边,小时候……你不该走进我的院子,不该对我笑……”
江鶦跪在地上,痛哭失声。除了紧紧抱住他外,一筹莫展。可是再强的力量也阻止不了体温的流逝,她把江琮拥进怀里,想用自己的身体温暖他,却只能感到彻骨的冷意一点点侵蚀了身心。
数十尺之外,玉书一心一意望着璀璨的夜空,更远的地方,八百禁军滴水不漏防范着危机,没有一个人朝他们看来。山下壮阔的长干城里,烟花灯会已到达最,空中花火流转,大街小巷被装点成了一个晶莹的琉璃世界,江鶦绝望地抬起头,发现作为起兵讯号的狼烟不知何时袅袅升起,迅速弥漫,浑浊了整个天空。
火光驱散花灯夜市,潜伏于市井的锦军率先起兵,皇陵内的兵力立即响应,牵制山上禁军,几乎是同一时间,乾悉门和东直门的骑队,一队攻入皇宫,一队打开城门,分散巡夜的龙武军不及回防,更没有想到宫中留驻的禁军都已倒戈,锦军在左右羽林的疏导下长驱直入,不知所措的宫女和内侍惊叫着四处奔逃,秦少辜提剑步入殿中,沿途不断沉声命令兵士们不得滥杀无辜。
山顶上的崖廊里,江琮在凛冽的寒风中睁开眼,耳边是江鶦低低的哭声,他微笑着想要安慰她两句,到了嘴边的话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割断。
“御医就来了,你别动。”江鶦擦去眼泪,慌乱地拉开毛氅包裹住江琮。
“……那是什么光?”他们在临崖的长亭里,半个长干城尽收眼底,皇宫里冲天的火光也看得清清楚楚,江琮轻轻抬眼向江鶦望去,却只见她一脸平静,似乎早已知情的模样,不由得微微一怔,他隐约猜到什么,只是不愿往那方面联想。
“锦军入城了,是我让人把他们放进来的。”江鶦漠然地望着火光,垂下眼帘,“我瞒着你和父亲南下去见四公子,与他们密谋促成了此事。”
江琮怀疑自己到了弥留之际,连话都听错了,“为什么?”
“这个皇位不是我们的,既然有血统纯正的继承人,那就还给他吧。我不要玉书像熙瑞一样,一辈子都捆缚在上面,不为它生,却因它而死。”她的声音有些,却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坚定,“我背叛了你和父亲,已不配身为太后,神策军就在你的身后,下令杀了我吧,我没有怨言。”
江琮浑身一颤,喘息微窒,懵懵抬起眼来,朦胧的夜色里,江鶦的眼睛被烟花和火光映得分外明亮。
一名将军模样的人快步走来,见他们伏跪于地,不由愣了愣才出声禀报:“卑职龙玉海,见过世子太后,山下似有异变,是否让卑职带左队前去查探?”
江鶦没有说话,锦绣崖廊虽然远离皇宫,可是建在山顶,居高临下,地势上有百利而无一害,如果神策军立即发兵制肘,锦军成败仍是。安静地等待中,只闻长亭上空风声穿梭,许久,江琮沉声道:“不必了。”
江鶦一怔,不敢相信亲耳听到的话,转眼望去。
江琮脸色虽然苍白,却平静安稳没有波澜,“皇上和太后的安危最重要,传令下去,全军留守,不许擅离。”勉力说到这里,又是一阵断断续续的轻咳。
龙玉海迟疑道:“世子的病……”
“我没事,你去吧。”江琮轻轻握住江鶦的手腕,声音柔和,“扶我起来好吗?”
“为什么帮我?”良久,江鶦低低出声。
江琮静默片刻,最终把头靠在她颈侧。
“我知道你有多恨这里。你说要出宫散心那次……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答应你的那一刻,就是我在跟你永别,没想到你会再出现,我告诉自己,我应该知足了。”
“傻瓜。”江鶦想笑,可是泪水模糊了眼睛。
“你不能失败……你败了,父亲不会放过你,还有玉书。我日子不多,管不了家国大义了,他却不行。”
“我懂,你别再吹风了,我们回屋里去。”江鶦抬手挡在江琮面前,唯恐寒风把他的脸颊吹得更凉。胜败在心里早已轻得像纸一样,明天,都不再重要,满心所想的只是如何把这一刻延续下去。
从惊慌的宫女口中得知江鶦正在锦绣崖廊时,秦少辜下意识就要冲出,却被陆抉微扬扇挡住去路。
“崖上有八百神策,那是整个京城最强悍的一支禁军,你有把握突围吗?”
“他们母子也许会沦为人质。”被挟持尚是乐观估计,以江琮不容背叛的个性,极有杀之后快的可能。
陆抉微望着山顶方向思吟片刻,转过身来,“好,我与你去吧。”
崖廊之上,江鶦刚把江琮扶回屋内,拧干了绢布擦拭他唇角残留的血渍。玉书也在一旁,此刻无论三人之中的哪一个,都发现自己正与最心爱的另两人相处,这份温柔和欣意弥散开来,就算是烽烟战火已烧到身边,也觉得心平气和,无所畏惧。
龙玉海匆匆步入,半跪于地。
“外面有两人要求见世子,自称……”
“自称什么,锦军头领吗?”
江鶦已经猜到,忽然抓住江琮的手,江琮一顿,回头看来,却只见江鶦满脸平静。
“自称陆抉微和……秦少辜。”
江琮一愣,“秦少辜,他倒是……果然还活着啊……”眼风轻转朝江鶦瞥去,“你已经知道了?”
江鶦点点头,解释的话忽然都哽在了喉头。
“你见过他了?去江南的时候?”
江鶦沉默一下,依然缓缓点了点头,“他就是圣朝的新君,当年送往锦国的皇太子江熙瑞。”
江琮怔住,双唇抿得更紧,许久开口,却不是向着江鶦的方向,“让那两人进来。”
江鶦咬着下唇,脸色泛白,声音微颤:“你觉得我是因为旧情,才迎他回京的吗?”
江琮没有说话,轻轻阖上眼,似乎在聚集全身最后的力量来迎战那人,江鶦有一丝忐忑,可是恍然中觉得江琮好像把她的手抓得又紧了点。
一念之间,陆抉微与秦少辜已经双双跨入门内,江琮目光将二人观视一番,最后落在引路的龙玉海身上,语气平淡:“都出去,让我们单独说话。”
龙玉海深知这两人能耐,虽心有余悸却无计可施,只有勒令二人解剑后捧着退出。
江鶦抬起眼,正与秦少辜四目相对,彼此视线都没有逃开,前尘往事,如大梦一场,醒后只觉空茫,爱恨悲欢,仿佛百年前那般遥远,无法想象,整个国家的命运竟牵系于他们最初的懵懂情窦,那些无知、天真、快乐和忧伤,一丝一丝如涓涓细流汇聚成磅礴江河,最终写就了历史。
陆抉微自己寻把椅子坐下,云淡风轻地出了声:“世子别来无恙,陆某最近被五侯府逼得紧,所以好久没来跟王爷和世子打招呼了。”
江琮冷哼:“一个圣国人,却引锦军践踏河山,大兴兵戈,杀你有错吗?”
“话不能这么说,当年皇真太后为封锁容王身世之秘,毒杀央帝,计除阮后,诛连相关大臣,陪葬的圣国子民我看也少不到哪儿去。可惜老天有眼,容王他老人家千算万算,始终是棋差一着,让人把铁证如山的锦匣送出了宫外。”
江琮脸色苍白,神情却仍然平静。
江鶦忽然站起,跪在了他的腿边,“事已至此,只有和谈一途,请父亲发令止兵,然后广诏天下,迎回新君。”
江琮投向她的目光有一丝悲意,默默无语。陆抉微敛了笑意,正色道:“烦劳世子转告王爷,只要今夜帝位易主,陆某保证那锦匣便从世上永远消失,孰轻孰重,就请他老人家自己掂量吧。”
硝烟一燃即止,朝市之间,还血已经平静。
宫中易主,正君归位,四年长战告一段落,驿道上,陆续可见返回家乡的兵士,脸上带着疲惫的笑容,步伐蹒跚而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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