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相思之天下定·上卷 第13页

作者 : 贾童

穿过折廊、小轩、半亭,在飞鸟栖息的水涧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江鶦?”清冷月光正在那时洒落,转身面对他的却是另一张陌生的脸。

“你是什么人?你怎么会吹这支曲子?”

那女子盈盈一笑,朝他袅娜地拜了拜,“小女子苏诘,是跟着荀三爷来的。”打量他一番,又笑道,“您一定是少主。”

江琮见她神态大胆却不放肆,笑容随心所欲中犹自带着雍容华贵,更不要提生了一副让世人惊艳的面孔,这样的女子出现在五侯府一点也不奇怪,怪的是她清楚自己的处境竟还能这样镇定自若。

“苏诘?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小女子今天才来。”苏诘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竹箫,“哎呀,我是不是打扰了少主的雅兴?”

“没什么,你的箫吹得很好,是师从何人?”

苏诘道:“小女子是画舫上讨生活的,要应付客人,自然琴棋书画都要懂一些,不登大雅之堂,让少主见笑。”

“画舫?”江琮半信半疑,瞥一眼她那身碧衫紫裙,心中不由奇怪一个烟花女子,怎能有此的从容气度,“能有你这样的乐姬,依我看那艘画舫一定很有名,不知跟任东篱的无情画舸比起来如何?”

“少主真会开玩笑。”苏诘俏皮一笑。

江琮静静凝视,不知为何竟然觉得她和江鶦的眉眼开始相像起来,甚至有了重叠的迹象。他心里一疼,“我不想听箫了,那东西太凄凉,你会别的吗?”

苏诘微微一福,“如蒙不弃,请在此稍候片刻,我去取拿手些的乐器,然后为少主献技一曲。”

苏诘换好装束再度出来,竟是一身素衫,肤白如雪,衣单力薄。鬓髻如云,松松坠曳。明眸皓齿,眉目生香,朝这位客人一笑,和衣席地跪坐,怀抱月琴,始弹《百鸟》时,不知为何故意换了顺序。

所谓《百鸟》乃是将不同鸟类地色分别编曲弹奏,韵律复杂迂回,若非绝世琴艺,百种风姿难以尽表。因此开篇多是《雉逐》,再离谱也该是《雀嬉》或《乌啼》。

苏诘反其道而行之,皓腕催动琴弦,竟以《凤鸣》开篇。

如此浩博之势,生生逼催,令人耳目胀痛。

有鸟居丹,其名曰凤凰。九苞应灵瑞,五色成文章。

一曲罢停,苏诘抬起脸来望向江琮,只见他听得专注认真,满面温柔之下,轻轻浮着一层哀愁。《凤鸣》弹的唱的什么,江琮已全无印象,便是苏诘那惊世的技艺也无法将这一片忧伤从他心中抹去。夜凉如水,月色光华洗练一般,江琮抬起眼,朦胧中那人似乎正翩然离开,翻飞的衣袂再也不是他所能抓住。

“我应该放了你吗?”

江琮对着茫茫昏暗,双眼终于忍不住被泪水模糊。手执那晚她遗落下的白玉箫凑到唇边,想要接上那支已然远去的断曲,却发现箫声也是哽咽零落,泣不成音。

第五章灯影袭人,散音轻唤垂帘挽(1)

江鶦也听见了那一曲箫。

是谁呢?箫声另一端牵系的人已不是自己当日在长暇寺遇到的那一个,江鶦怔怔抬手触模脸颊,她想哭想喊,却发现自己竟然流不出一滴眼泪,也许这颗心早在乍闻他死讯的那一刻就已经碎裂,化作一片一片,被风凌乱地吹散。她不肯去死,是为了母亲和妹妹,但她可以杀死自己全部的情感,从今以后再不被撼动分毫。

箫乐戛然而止,江鶦发现原来忽然的安静也能这样突兀,相比起喧哗更叫人心神不安,一时间恍然无措起来,这时听见有人敲门,轻缓柔和却扎实地吓了她一跳。

“郡主,小女子苏诘,是少主差来陪你解闷的。”

音如黄莺,想必是个温婉女子。这些日子来江鶦脾气古怪,阴沉难测,服侍她的婢女只要一言不合,就让她给赶得远远的不敢再出现。

苏诘听里面没有动静,自顾自推门进来,江鶦见她手里捏着一管玉箫,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苏诘坦然迎视,掩唇笑道:“原来屏翰郡主是生作这个模样,世人传得不错,真乃天姿国色。”

江鶦别开目光,苏诘又随意说了些无关痛痒的问候话,见她毫无反应,终于如释重负轻轻一叹:“郡主,秦公子答应过会为你活着回来,你也要为他珍重自己呀。”

江鶦如闻雷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半晌才颤声反问:“你说什么?”

“实不相瞒,早前陆公子已经算到仆姑箭君有此命劫,这一假死,正好化去了他和放云裳之间的孽缘,现在天下人都以为四公子折损其一,其实这只是陆公子将计就计,让少辜他化明为暗,保存实力罢了。”

“陆公子?观棋君子陆抉微?”江鶦满心狂喜,紧紧追问,见苏诘笑着点头,一颗心终于慢慢放下来。

苏诘拉着她的手说:“陆公子知道荀令贪慕美女,就施计让我的画舫接近他,顺势被他带回五侯府来告诉你这个消息,让你不要担心,少辜现在只是伤重,需要静养,我们正打算将他送往锦国,那里有锦帝庇护,纵使五侯府也鞭长莫及。”

江鶦懵然点头,忽地一惊,“可是,你们怎么知道我在五侯府?”

“一切都是陆公子算到的,我只是照他交代依计行事。”

江鶦愕然,五侯府又不是寻欢作乐之地,岂是说来就来?一个烟花女子竟敢身犯险境,这份胆魄和对陆抉微的信任实非普通。

“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父亲是锦国人,母亲是圣国人,而我自小就喜欢出来闯荡。”苏诘笑道,“鶦姑娘,你若是想摆月兑五侯府和容王,找一个栖身之所,普天之下非锦国莫属。可是你若是想要真正的自由,恐怕除了你自己谁也不能给你。那些无拘无束的人,没有哪个不是先把心放开,置世俗礼仪于身后的,你若真像风一样,谁又能抓得住你。”

江鶦睁大了眼睛朝苏诘看去,突然觉得她的面目和无数人的重叠了起来,她闭上眼甩去这些杂念,心底忽而明朗,忽而又阴暗更甚以往。

“少辜要我告诉你,他答应过你的事一定记得,你可别再处处忤逆江琮了,这五侯府是个牢笼,而他是掌管钥匙的那个人,你得顺着他的意才能离开。”

“别担心我,我知道要怎么做。”江鶦抬起头来,对苏诘微微一笑,“你呢,荀令会放你走吗?”

“五侯府虽然厉害,只是还不至于困住我苏诘。”苏诘成竹在胸,嫣然一笑,“少辜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鶦姑娘,日后若需要我帮忙,去清晏城外的花神湖,湖心一只朱漆画舫便是我的船。”

那天后江琮就不曾来过,而江鶦也没有踏出房门半步。他们用彼此的固执对阵,谁也不肯先低下头来。

就这样度过了许多难以入眠的夜晚。那些夜里江鶦常常突然惊醒过来,拥被静坐片刻,然后披衣起身,来到窗下发怔。她梦中那片灿烂的阳光,总是被眼前的玲珑月色取代,虽然同样璀璨生辉,却只能让人觉得怅然。蟾月较之于炽阳永远只是虚幻的代称,镜中花水中月,纵然圆满之至也都是虚假,何况如今月还,而牡丹早已经残败,天地间只剩寂寥。江鶦抬头将目光放到尽处也只能看到院墙,那院墙之外的世界,是已经破碎后被风逐渐吹散开去的梦境。

你若真像风一样,谁又能抓得住你,“真正的自由……”江鶦轻念着苏诘那番话,心中忽然起了奇怪的念头。她想出去走走,哪怕只是区区几步。

这间屋子起在崖边,出门走不了数尺便是断崖。江鶦站在边缘,看着自己的足尖,以及足尖外墨黑的万丈深渊,思绪一阵惘然,没有喜怒也没有哀惧,整个胸膛,整个身躯都像被掏空了一样无措。她逐渐被一个执念支配:也许只要再向前迈出一点点,便能逃离这个牢笼,甚至这个尘世,坠入轮回。江鶦轻轻抬起右脚虚晃一下,笑意在唇边无声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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