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飞流直下水帘天,死地后生彼岸花
“渡雨,进来。”他躺回自己的豪榻,朝外面招呼。
进来一个低着头的纤瘦女子,十五六岁模样,只是纤弱,长得并不出彩,只是一双大眼睛清清澄澄的,几乎可以渗出水来。手里抱着一把胡琴,找个小凳子坐下,就弹唱起来。
屋子里焚着上好的佳楠香,烟雾缭绕,那一双桃花眼在烟雾袅袅中,有些迷离。
第一次见到她,她是从瀑布上掉下来的。
人人都说天外飞仙,自当是美得超尘月兑俗、纤尘不染的,世人看到后,一定都是惊乍如痴、沉迷不醒的。那天,他见到天外飞来的她后,还真是震惊痴呆、难以置信——吓得。
世间怎么会有这么丑的女子?
他当时给的解释是:既然世间会有他这么美的男子,自然就会有这么丑的女子,大自然讲究阴阳协调、万物相生相克……这是自然界的规律,没有什么好奇怪好奇怪好奇怪……
可是真的好奇怪好吧!他只不过是出来给娘采个药,天上就掉下这么个丑姑娘来。他不是不想娶亲,只是这十村八店一地萝卜番薯,要他怎么看得上嘛!老天爷,你恨我选人挑剔,也不要送一个这样的残次品给我啊。这么大一块疤,脸上不知是不是混了泥巴,身上也湿漉漉脏兮兮的,还好死不死砸在自己身上了!要不是他百里扶苏自小就练母族的秘术体格健壮,早就被这厮送上阎王殿了——不死也是个半身不遂。
“我说,你要寻死,也找一个安静偏僻的地方嘛,你就这样掉下来,要是砸到小虫小鸟怎么办?就算砸不到小虫小鸟,砸到花花草草也是不好的啊!”上天有好生之德,虽然这小丫头实在长得有碍视觉感官,但他妖孽面孔魔鬼身材菩萨心肠的百里公子,是不会见死不救的。但是,醒来后的教训还是免不了的,“我说,你不是……因为自己太丑了,才寻死的吧?”
那小丫头睁开了眼。
他的心猛然一跳。
那一双眼清丽,似乎有着千言万语,但都化作寂寂无声。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丫头,一双眼里面,却有浓得化不开的仇恨与悲伤。
究竟是什么事情,会让一个小小的女子,眼神苍凉至此?
他尴尬地咳嗽两声:“咳咳,我说,你……虽然长得是有那么一点遗憾,但也不至于要寻死啊……你……唉,我说你干嘛……停下来,快停下来!那里是悬崖!”
那女子就像没听到一样,一步一步,向那拍击声汹涌的悬崖边走去。
他猛然向前,一把拉住她:“你疯了吗?你这条命是我救的,现在你的命是我的,我没说让你死,你怎么敢死!”
她的步伐猛然顿住,脑海中回荡着那一句:我没说让你死,你怎么敢死……
“小歌子,答应我,我没让你死,就不要死……”
“小歌子,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死……”
“不要死……”
刚开始的时候,你就知道你会死,对么?
庄长笑,你骗得我好惨!
她突然凄厉地哭起来,比鬼哭狼嚎还要吓人,百里扶苏拉着她,一下子没了主意,心里直打鼓:妈呀,这女人不是脑袋有病吧?
她身体太虚弱了,哭着,居然站着晕倒了。
他抱住她,感觉抱着的就是一把骨头。不想那么多,先把她带回去给娘看看吧。今天还真是倒霉啊!
那丫头昏迷了整整三天,他被娘叫去采药,回来时,在门外听见两个女人的对话。
“你是白彤的女儿?”
“您认识家母?”
“玉。”
“是。”
“她……还好么?”
“三年前,去世了。”
“哦。你为何寻死?”
“活着无甚牵念。”
“当年你娘带你走,想是不想见到你今日模样的。”
“前辈……”
“你当真无甚牵念么?”
“有。我想手刃仇人。”
“你仇人是谁,我不过问。你非要现在死么?”
“除非能报仇,否则我现在就要死。去找他。”
“谁?”
“我相公。”
“那你还是报仇吧。我不想白彤的女儿走在我前面。”
“前辈,您究竟是?”
“百里流莺,你娘的一位故人。”
“我报不了仇,仇家太强,我太弱。”
“我再问你一遍,若让你报仇,你就不寻死了么?”
“嗯。”
“把玉拿来。”
站在门外的他,亲眼看见了何谓鬼怪。
那透明的玉,居然在被娘浸入药汁后,显出血红的字来。
“你娘宁愿你丑一辈子,也不告诉你,解这毒的办法。”
“什么毒?”
“你当真以为脸上的是胎记么?哈哈哈……这是你娘为给你爹解毒,直接把毒渡给了你……”
“那娘为什么不给我解?她是鬼医啊!”
“为什么?比起皮囊来,为娘的自然更在乎你的命。只是今日你一心寻死,还不如就练了这功,至少还能活些日子。”
“一张脸,怎么报仇?笑话……”
“谁告诉你,这功法,光能给你解毒了?”
“你是说?”
“借了天的力,你还有什么做不到的。”
“代价呢?”
“你本来就不想要的,命。”
……
他手中的药篮子掉下来。不敢相信,她们谈起命来,居然没有一丝一毫的语气起伏。
那天晚上,他问娘,为何要将那个小丫头引入死地。娘对他说,那丫头心脉已经散了,如果不练她娘给她留的功法,撑不过一个月。这么做,不过是给她一些意念撑着,给她续命。只是,那神功不是说练就能练的,要忍受噬心穿骨之痛,撑不撑地过去,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权当是还她娘当年一个人情。
第二天,那丫头再回来,一身都是荆棘划伤的痕迹,手中却捧着一朵彼岸花:“前辈,您气息甚弱,让我给您煎药吧。”
他听到她转身走后,娘悠悠道:“白彤,你救了我,你女儿又救我一次,我怎么还得清哟……”
娘挣扎了些时日,还是走了,走时,没提到他那生来就未蒙面的爹,只说声:“那个丑丫头,娘就托付给你了。”
然后,溘然长逝。
再次见到她,已是三月之后。雪域、长陵之交的艺妓馆,他颠沛流离为了生存不得不扮女装,没想到居然被蛮子调戏。就在那些粗人争嚷着要撕他的衣服,他奋力挣扎无果的时候,那些面目狰狞的大汉,就在他面前,直直地倒下了,那婬邪猥琐的笑就僵在闭不上眼的脸上。
周围的人惊吓着跑了出去,只剩下死尸堆中,衣衫凌乱的他,和,风尘落定后,天神一样的她。
“死丫头,没疤了还挺漂亮。”他的长指往嘴中塞着水晶葡萄,听着渡雨的弹唱,却沉浸在与宁芜歌有关的回忆中:那额间一点,似乎颜色更深了……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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