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冲闹不明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所以他保持了沉默。
他端端正正的坐在硬板床上,耐心的看着三尺外头顶乌纱身着禽鸟图官袍的小官儿翻工作日志。
五分钟前他还在医院抢救呢,中了好几刀,内脏受损,小弟们把他送到急救室的时候,他就知道自个儿活不成了。
结果一眨眼就出现在一个古色古香的房间里,端端正正的坐在床上,面前一个穿着古代官员戏服的少年,一只手捧着本厚厚的线装书,一只手握着支大毛笔,正在翻看。
岩冲动动手脚,立马清楚现在这具身体绝对不是他自己的,感觉不对,特征不对,各方面都不对。
穿越么,他知道。
岩冲表面淡定的很,心里一遍遍的狂骂草泥马。
等那少年终于翻完书,抬起头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已经是五分钟之后的事情了。
“岩冲,阳寿尽,任此间鬼判,行走阳间。”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岩冲觉得自己身体里多了一些什么东西,脑子里也多了一些记忆,身为鬼判该有的传承记忆。
乱七八糟的,他还是不知道鬼判是个什么玩意儿。
而少年已经从原地消失了,没错,凭空消失的,比大变活人还神奇。
岩冲手里多了一个硬邦邦的牌子,正面写着俩不认识的古字,后面是一列列密密麻麻的小字,他研究了一会儿,没弄明白,在自己变得更像个傻逼之前,他扔了牌子起身打算出去看一看。
走了两步觉得不对,低头一看,刚刚扔床上的木牌正好好的在自己腰带上挂着呢。
岩冲乐了,还自动穿绳的啊,他没在意,大咧咧的打开门,被迎面而来的风雪惯了满嘴。
砰的关上门,岩冲骂咧咧的回屋找了件外衣穿上,他倒不觉得冷,没多想,记忆里本来就有,这是正常的,当然,和凡人比起来就不正常了。
岩冲觉得自己大概跑到了一个神仙满地跑的世界,他只是其中一个小小的鬼判。
这宅子不大也不小,地面积雪挺深,举步维艰,岩冲走了五分钟才到大门口,门房大爷看到他赶紧叫“大爷”,岩冲嘴角抽抽,还大妈呢。
原主不是个好东西啊,不知道地底下的那些鬼啊神啊怎么叫他附身到这么个东西身上。
臭名昭著,唯一让岩冲满意的只有一点,这具身体是有弟弟的,尽管同父异母,但却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
岩冲想有一个兄弟,一直都想,一个血脉相连的亲兄弟,但他到死都没能实现这个愿望,现在就要实现了。
同时他心里对原主又极端恼火,因为这牲口把他弟送外面给人当男|妓用,真他妈畜生,他要是有个弟弟,就算不是一个妈生的,那肯定要疼到骨子里去的。
岩冲遗传了自家老头的一点,对血脉异常执着。
他决定现在就去见一见他的弟弟,刚走到大街上,迎面跑来一个人,岩冲脑子里浮出一个名字:狗子。
正好。
岩冲刚听狗子说一句“岩青快病死了”就立即把人给拎起来:“带路!”
岩青住在一座十分偏僻的小院里,小院在一个偏僻的巷子里。
巷子里,有很多不干净的东西。
岩冲就是想装作看不见也不成,尤其是那些东西还想从他身体里穿过去的时候,他忍无可忍,怒道:“旁边那么大的地方不能走非得从老子身上穿过去,特么的犯贱啊!”
巷子里除了领路的狗子和岩冲没有别人,狗子几乎要哭出来了:“老大,你别吓我,我胆子小。”
岩冲没表情的看着被他一嗓子吼的四窜的飘飘,心里骂,欺软怕硬的东西!斜了狗子一眼,露出个恐怖阴森的笑容,没说话,心想,倒是可以借用见鬼的能力清理一下原主的手下,他可不想哪天因为手下犯事被牵连。
门口有两个粗壮的汉子守着,老刀和大石,一个人背上有个女人,一个人身上紧紧贴着一个瞎眼满脸是血的男人。
岩冲目不斜视,直直的走进去。
院子里有一座土胚房,紧挨着瓦房的是一个三面漏风的木棚,搭着灶台,看起来像是做饭的地方,与灶台遥遥相对的是一口井,井边放着一只木桶,桶里的半桶水全都结了冰,铺满了松软的雪。
岩冲深吸一口气,推开正屋的门,房间里光线昏暗,阴冷潮湿,似乎比在雪地里的温度还要低上一些。
他的视力完全不受光线的影响,也不需要适应忽然变暗的光线,一眼就看到西边土炕上强撑着坐起来的年轻人。
和记忆里瘦削但身体还算健康的俊美少年不一样,眼前的年轻人,脸颊消瘦,嘴唇干裂,脸上不但没有一点血色,反而透着不详的青黑,看上去就像快要死掉一般。
再好看的人,病到这种程度,只会让人觉得可怖。
岩冲对外面的狗子吼:“给老子找个大夫过来!”
岩青眼睛紧闭,气息微弱,一直到大夫来之前,都没有看过岩冲一眼。
大夫摇头:“准备后事吧。”
岩冲面色铁青,一言不发的送走了大夫,关上门后,又回到了床边坐下。
“我不是你原来的大哥。”岩冲坦白,不是因为对方是将死之人,他有自己的思量。
岩青果然睁开了眼睛,看了他一眼,目光里流露出仇恨,很快又闭上。
“我只想要个血脉相连的兄弟,你符合条件。”岩冲的声音并不会显得冰冷,相反,还十分的温和,带着一些笑意,刚刚岩青瞪他的那一眼让他觉得很够味,岩冲把令牌取下来给岩青看,“你睁开眼看看这个东西就明白了。”
岩青不搭理他,岩冲道:“就看一眼。”
什么也没有,岩青表情有几分被愚弄的气愤,岩冲显然也意识到问题所在,貌似一般人看不到他这个东西的,嘿嘿笑了一下,他握着岩青的手,岩青已经无力挣扎,只能任由他摆布,当他的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凉坚硬的东西时,岩青脸上露出惊讶不解的神情。
而同时,他脸上的病气正在迅速抽离,顺着他的指尖没入了令牌当中,岩青精神越来越好,表情也越来越震惊。
“所以。”岩冲自个儿也挺惊讶的,他刚刚想救岩青的法子可不是这个,这玩意儿还挺有用的,他故意做出一副习以为常的淡定样子,“叫哥吧,咱俩身体里可是流着一样的血。”
“大人?”岩青既然已经知道此岩冲非彼岩冲,自然不敢再造次,显得有几分惶恐不安。
岩冲看他前后反差不止一星半点的样子就乐呵:“你别叫我大人,我救你是因为我是你哥,你叫我大人是什么意思?”岩冲就像个强盗一样,蛮横不讲理的说道,“你要不要滴血认一下亲?不要的话就这么定了啊,走,咱回家去。”
换个脾气暴躁的肯定要冲他大吼:“你这个深井冰!何弃疗!莫名其妙!”
“不,大人。”岩青慌忙阻止他,在确认岩冲不是他异母大哥之后,岩青的态度变得温和恭谨许多,“我不愿意回那个地方。”
“那就换另外一个地方。”岩冲很好说话,扬声喊来狗子,“叫辆车来,我家外头还有地方住吗?”
狗子道:“有、有的。”
岩青就这么被岩冲抱上马车,运往另外一个地方。
驾车的狗子在外面喊了声:“到了。”
岩冲先跳下车,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这里只是普通的居民区,没有乱七八糟的东西,远处光秃秃的杨柳树下有一群孩童正在玩雪,笑闹尖叫的声音传遍了整条街道,但因为下了雪的缘故不会让人觉得吵。
他露出满意的神情,转身把岩青抱下车。
小院不大,一进一出,平整的瓦房,院子里的雪有人刚刚打扫过,空出一条带着扫帚印的路来。
狗子看到岩冲疑惑的神情,忙解释道:“老大,这本来不是给胭脂姑娘腾出的地方啊,天天有人来打扫,您说胭脂姑娘后天就搬过来了……”
岩冲没问胭脂是谁,他把岩青抱上床,回头吩咐狗子:“那什么胭脂姑娘,让她别来了,没地方给她住,另外,房间里的胭脂水粉都给老子清理掉了,我不想看到一丁点女人的东西。”他拍拍狗子的肩膀,“大名叫啥?”
狗子很是受宠若惊:“徐、徐青。”
岩冲乐了,仔细观察狗子的样貌,发觉他虽然个头矮了些,形容猥琐了些,但五官还是很端正的,不由拍了拍他脊梁:“站直了,老驼着背不嫌难受啊。徐青是吧,你回岩家一趟,让管家挑一个手艺好的厨子,负责这里的一日三餐,打扫的人就免了。”除了不会做饭洗衣服,其它家务他还是能自己干的,“另外,让管家自己也过来一趟,我有事要交代。”
交代什么?节源开流,岩家又不是大富大贵之家,宅子和城里其它大户比起来小的多了,岩冲见过的仆人可不少,一笔笔的都是钱啊,原主以前是混混,能在外头用暴力敛财,他能干这种混蛋事吗?虽然他以前就是个大混混,不过现在不同了,身为大哥他得给弟弟做个好榜样!
要他说,只留下管家厨子和负责打扫看管老宅的,其他统统遣散了才痛快。
管家是个严肃脸的大叔,岩冲看到他就明白管家一定不喜欢“自己”,虽然那副恭敬的样子一点错都挑不出来,一直到岩冲说出了自己的要求,管家才见鬼了似的看他一眼。
等管家满月复狐疑的走掉了,在里面听了全过程的岩青才道:“李叔起疑了。”
“怀疑我不是原来的那个我?”岩冲满不在乎的笑问。
岩青摇摇头:“不会。”他那位大哥的性子,谁也模不透,那张脸和岩冲应对管家的时候一样,几乎没表情,若不是岩冲亲口承认,又拿出证据,岩青也不信大哥已经换了芯子。
至少在外人看来,神态语气上的变化是不大的。
“李叔只会认为你在玩儿花样。”
“哦。”岩冲问,“你肚子饿不饿?午饭已经过了,等下顿还要好久,你饿了的话我去让厨子做饭。”
岩青道:“是有些饿了。”他醒来之后,还没有进过食。
岩冲帮他把被子掖好,动作很笨拙,看起来以前没做过这种事情,咧嘴冲岩青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哪里还有面对管家的时候凶巴巴的样子。
等岩冲出去关上门,岩青的表情还有些怔愣,尽管知道那具身体里的人不是他异母的大哥,但岩青还是不愿意抬头看那张脸,他怕自己会忍不住露出厌恶仇恨的神情,冒犯岩冲,或者给他看出什么不对来。
他已经死了,却又重生到了半年前,岩青想很多,计划很多,他甚至想过彻彻底底的出卖自己,哪怕赌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他前世的忍耐都是为了麻痹他那位异母兄弟,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活下去,月兑离苦海,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照着娘希望的那样好生活着。
重生的他被仇恨蒙蔽双眼,他不要性命,只要复仇。
但仇人却不在了,这叫岩青措手不及,他面上应对岩冲自如,其实内心一片茫然,而岩冲对认下他这个“弟弟”的热情和执着又让他觉得无所适从。
他看到岩冲的笑脸,好像午后的太阳一样,灿烂、温暖,并不灼热逼人。
那一瞬间,岩青忽然就能把岩冲的脸与令他憎恨的异母兄弟分开了。
眼前就有他渴望靠近的温暖,那个男人似乎真的想要一个血脉相同的兄弟,其他的都不在乎。
不要紧。
他要的也只是对方带来的温暖感觉而已。
各取所需。
岩青垂下眼睛,他有什么理由不接受?没有。
于是端了碗热粥进来的岩冲,一进门就看到了年轻人给他的第一个笑容,还听到了那句吐字清晰的——
“兄长。”
岩冲傻愣了一下:“不就是哥吗?”然后忽然反应过来,顿时眉开眼笑,“哎哎哎哎,哥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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