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鹮最近有些反常,黛玉心中其实也不是不知。
且那还是说起要把她们放出去以后就开始了的。不过黛玉想来,这世上的女子闻听得要嫁人了,心中忐忑也是常理,故此并不理论。
谁知朱鹮竟是这样恐慌!
——因着林家家风,黛玉平日里并不要丫鬟们自称“奴婢”,可朱鹮如今却也如此自称了。
黛玉实在是心中有些惊诧,忙回想起朱鹮的事情来。
朱鹮如今也快要十九岁了。却是林夫人贾敏和林如海两个回乡祭祖时买来的。而那时候正是林夫人怀了黛玉的时候,专为黛玉准备的。
黛玉也知道,朱鹮的家境并不好,似乎乃是自卖自身。不过她性子比朱鹭活泼许多,黛玉倒也没有想过,她的过去会太糟。
不过她现在想来,前生她回扬州,须臾不得离开父亲身边,之后处境又不大好,听得的有关朱鹭朱鹮的只言片语是,她们两个都嫁了商户。朱鹭跟着丈夫行商在外,而朱鹮嫁的丈夫固然是在扬州,却与林家的产业没有关联。
于是她也就未做理论了。
说到底,前世朱鹭朱鹮离开时,她虽早慧,却也还没怎么认真想过嫁娶之事。而等她回扬州,又开始自顾不暇了。
她们两人在那时候过得好不好,她是没有印象的。
可朱鹮没有回家乡,而是自己嫁了……这一点倒是极明显的。可自己嫁出去……
黛玉倒是第一次想起此事,不由得怪异。便忙问朱鹮,“你家里可是有什么为难之处?”
一边又让几个大丫鬟外,其他的小丫鬟并嬷嬷们都离开房间。
朱鹮心中更是感激,等人走了。这才回道,“有些事,奴婢本不想说,但如今少不得一一告诉姑娘。其实。奴婢家中,当日里并未穷困到非要卖女的地步。奴婢家里原本也有几十亩田,有大屋子,只是,和奴婢一母同胞的唯有三个姐妹,奴婢是最小的。母亲有了三个女儿后,父亲也是怕香火无继,就从同宗的兄弟那儿过继了个刚出生的孩子。为了这事,就先送了二十亩田。家里也清贫起来。
“本来香火有继。也是喜事。虽奴婢出生后。家中又多了一份口粮,但总归不是过不下去。只是家里没有多少劳力,父亲又钟爱哥哥。说他聪明伶俐,一心盼着他读书举业。并不让他学农活。地里忙不过来,宗族之力又有限,家中就一日日穷下去。为了把哥哥送去书院,父亲就将大姐送到了本村的财主家做二房。为了哥哥考童生,父亲又将二姐嫁到了县里,给县里一个年过四十的书记官做继室。等到哥哥议亲时,因父亲一意为哥哥谋一门好亲,日后好有助力,偏两位姐姐得来的聘礼已是不足,就又把三姐嫁到县里,给一个身有残疾的富家子做了继室——人都说,那富家子的原配妻子,是被他打死的!奴婢那时也记了事,见了几位姐姐出嫁后的模样,心里害怕,就宁可自卖自身,想着就是到了好人家做奴婢,只怕都还好些。父亲说,哥哥日后要做官,不能有个做奴婢的妹妹。不过,若是当做奴婢死了,卖家出的价又足够,也就无妨。”
朱鹮的这番过去,显然不曾和任何一人说过。
便是朱鹭听了,也不由得目瞪口呆。
雪雁更是不可思议道,“这天底下竟有这样狠心的父亲!”
黛玉更是想起她自己前一天晚上才说过的话来——父若不仁,夫若不义,女则何解?
她自己的父亲对她十分溺爱,一心为她打算,就是到了贾家,那王夫人有千百般的不是,对宝玉也是钟爱非常的。熙凤也不过只有一女,又哪里不钟爱了?
而等到熙凤贾琏夫妻分崩,贾琏对自家的女儿也一样是宠爱的……
故此,她竟是不曾在亲、熟之人的身上,看到那样对亲女狠心的长辈!何况还不是为了亲子,而是为了一个继子。
不过,便只是以黛玉所知的世情来看,这事情竟似乎也不用奇怪。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上辈子就没机会操心身边丫鬟身世及婚配的黛玉,还是第一次这么深刻的觉得——若是圣人之言无差,那么,这话该也在“权也”之列吧。便是父亲做官,不也一样有“通权达变”之言么?只要立身无愧即可。
原有相当一部分是为了在父亲面前争取些东西,但这会儿,黛玉倒觉得那道理再正确不过。
放在她身上,倘若摊到个这个不仁的父亲,也只好自寻出路了。
幸而她的父亲又有抱负,又讲情理。
这么想着,黛玉便道,“我原不知你家的境况竟是如此。既如此,你的事由我来考量也就罢了。我即是你的姑娘,想来也可以比得上父母之命。”
朱鹮大喜。
虽她早知道自家姑娘是个心善,应该不会撇了她不管。但事情不定,她就放不下心……
朱鹮就忙忙的磕头道谢。还是朱鹭在黛玉的示意下,强着将她扶了起来。
只是喜欢过后,朱鹮和朱鹭对视一眼,却又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担忧。却是婚龄女子共同的忐忑。
可是,难道能说不嫁吗?确实是到年龄了。
或者也只能祈祷,祈祷嫁得良人吧。朱鹭想了想,到底拉着朱鹮悄悄的道,“我回去了,让我爹娘也为你打听打听。”
朱鹮就垂下头,小小声的应了一声。
紫鹃和雪雁虽都窥见情形,但想到之前朱鹮的那些话,一时间倒是不好出言取笑。而她们两个又是自忖必然陪着黛玉一起出嫁的,到时候也该由黛玉安排了,于婚嫁之事上,也没有多少感想。
当然,在黛玉的前生时,紫鹃和雪雁两个都当黛玉必然嫁宝玉。这会儿,哪家长辈都没有相关的示意,黛玉和如今这宝玉的关系也并不亲密。她们却是想不到这些事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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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鹮诉了衷肠,虽心中对未来的婚事还有些担忧,却到底是大体恢复了原样,重新活泼起来。
而朱鹭,却是很快被黛玉打发回家了。
不说越姨娘和李姨娘两个也遣人打听,黛玉还特地去问了墨玉,问林家在扬州这些产业里,有哪些出息的子弟不曾婚配的。
墨玉对此虽然有些不以为然,但宝玉却是很热心的应了,还说会帮着黛玉督促墨玉。
撇开这等婚嫁的琐事,又难免还有买人等琐事。不过,黛玉倒是没有多管这方面的事,反而在向宝玉打听到鸿雁标行的人还不曾离开扬州后,请了云萝到林家来做客。
这样的邀请,让暂时留在扬州的鸿雁标行大为惊诧。
他们虽已经在路上见识过了那位林家大小姐的诸多不同寻常之处,却没料到,身为大家千金,她居然会请云萝到家里去做客。
虽说是孝期,虽说有“救命之恩”这样无可指摘的理由,但这依然让人有些难以置信。
不过,标行留在扬州,一来是为了拉生意,不至于空走,二来也是担心京城可能会有的风暴,想避避风头。
扬州盐政千金的邀请,自然没法拒绝。
故此,在黛玉邀约的时间,云萝准时坐着林家派出的马车进了林府。她虽颇有些见识,性格也可说爽快,但到底不曾出入仕宦勋贵之家。
进了官宅里,看到那被布置得雅致十分的园林,精细名贵的装饰,并往来媳妇嬷嬷不同于路上时的精细装扮,云萝却也不免有些拘手拘脚。
等黛玉亲自迎出,又拉着说了些家常话,她才渐渐有些放开,小声抱怨道,“我以往可不曾坐过那迎客的马车,倒叫我浑身不自在。何况天气又热,十分憋气。”
黛玉知她大体回复如常,便笑应道,“这样的日头,若不在车里,反去骑马晒太阳,难道就不难受了?我也怕热,故此早让人在水榭里布了茶果,那边又荫凉,又有凉风,视线也好,倒是家里待人最好的去处。”
云萝虽不很知大家礼仪,但客随主便,自然无有异议。
且她见黛玉过来招待,做庶妹的青玉反不见踪影,晃过神来后,就知道黛玉只怕不只是想请她说话那么简单。
——这件事还是很容易看明白的。
在林家的两个姐妹里,林大姑娘更年少老成,也更有主意,更能做主。
那林墨玉也好,贾宝玉也罢,都挺重视这个妹妹(表妹)的意见。
不过,云萝到底是个在标行、江湖里长大的姑娘。她此时虽已经重新灵敏起来,行止上却依然有些不自在。
只觉得在这样的园林之中,便是把自己放在那些嬷嬷群里,也是格格不入。因此,不免在心下抱怨——
要是她絮絮叨叨个半天不说正事,那也烦人得紧。
幸而,黛玉本就不是个唠叨的。若非亲熟之人,有兴之时,她的话其实不多。不过等云萝用了些茶果,她就问她,“虽是一路同行,但要说标行之事,其实我还所知不多。云萝你也只说些行标的事。我却不知,除了护送财物之外,标行还会接些别的任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