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的林黛玉和贾宝玉,会为一点小事争吵,只为了确认自己在对方心里的地位。后来确定了,安心了,也更为默契起来,贾家却一步步的走向下坡路。
她能看得见的事情,他始终在逃避。
等到一切都无法再遮掩,黛玉也已经病重垂危……
那时候的黛玉想不到一切能重来,那时候的宝玉心中也只有痛苦与愧悔。
现在,以相同又不同的身份重见,在发现宝玉换人时,曾毫不犹豫的要为真宝玉报仇的她,这会儿其实也不知道,到底指望“真宝玉”有什么表现。她只是希望她能满意。
“真宝玉”张滦自然也希望她能满意。
可是,深切的愧疚感,让他不知道该怎么表现,甚至都不知道该不该有所表现。
所以,他只是毫不间断的说了两件目前最需要提醒黛玉的事——他相信她会提防向礼荆那些人,但张淮那边一旦发出暗箭,无疑更为致命。
而元春绝育一事,当初可谓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张滦对弘治帝的看法彻底改变。现在告诉黛玉,却并不是为了向黛玉诉苦,而是因为他知道,这件事最能说明弘治帝对贾家的态度!
黛玉身为贾家的外孙,如今是不可能和贾家彻底月兑离关系的。
但在说完这两件事后,因黛玉没有明确的反应,一时间,张滦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
能说什么呢?
前生的最后,他已经知道自己闭着眼睛错过了很多东西,对太多的东西视而不见了。可在成了张滦之后,他却发现。即使是前生的最后,他也还是没明白多少。
那时候,他觉得女儿家是水做的骨肉,天地灵气之所钟,觉得黛玉是世外仙姝,却忘了去想,既然是天地灵气之所钟。又怎么能限于闺阁?
见到黛玉在这辈子,不再局限于贾家之后所做的一切,他才知道,贾家,或者包括他欠她的,比他上辈子最后知道得还要多。
这种认知,让他心中的希望简直像是不敢渴求的奢望。
更是一种讽刺——他的前生,把一切都想得多么天经地义啊!
过了好一会儿,张滦才道。“这次我南下,花梣和寒枫两个会留下来。他们你都见过了的,寒枫一向负责打听京城之事,天南海北的事情也知道不少。花梣出入则方便些。林妹妹有什么吩咐,派人往京城里的‘文顺书坊’走一趟就行了。他们都肯定照办的。”
听到这儿,黛玉的眼神再次闪了闪。
并不是因为张滦留下了自己的人手来帮她。而是因为……
文顺书坊,并不是林家开的那个,而是京城里有数的书坊之一。这个书坊不重四书五经这样的经义。更喜欢卖些笔记杂文、小说戏本一类的东西。虽里面颇有些闺阁禁书,但即使是前生的黛玉,也是很喜欢这个书坊的书的……
但黛玉依然没有回应张滦。
她只是再一次的,将话题转到了完全不相干的方向,“……你要见见俩俩么?”
黛玉相信,张滦已经知道俩俩是谁了。
张滦确实知道。
因为他一直在关注黛玉的动向。俩俩在贾府,那几乎是摆明了车马的“黛玉人手”,可以黛玉的性格,就算想要拉拢心月复,也不会那么对那叫俩俩的丫鬟。
但是。如果是那个“失踪”了的、真正的迎春的话……
虽然有点儿失望,但听见黛玉也开始说“正事”,张滦还是稍稍松了口气。道,“我也知道一点。她现在……过得不差吧?”
黛玉点头。
“她似乎,只想好好的过日子?”
黛玉再次点头。
“那就算了吧。”张滦有点儿怅然的道,“我见她,对她不见得是好事。她只是想要好好过日子的话,林妹妹你的照顾,已经足够。也更合适。”
这是事实。
也是黛玉喊了俩俩,却没有直接带俩俩过来的最大原因。
和张滦不同……黛玉从第一次见面就知道了一点——张滦对她有太多愧疚。愧疚到不敢有什么要求。
可是她的话……
“……她会变成鱼眼睛吗?”黛玉问道。
这大概,是她从前生开始,就想问宝玉的问题。也是唯一一个想问宝玉的问题。这大概是宝玉的那些理论里,唯一的症结所在,是宝玉明明知道,却始终拒绝去思考的问题——
女孩子嫁了人,就会从珍珠变成鱼眼睛。
那么,宝玉你珍视的丫鬟们,姐妹们,认为天地灵气之所钟的女孩子们,会不会变成鱼眼睛?
前生的黛玉对此没有强求、追究。因为她知道时日无多,也觉得没到时候。
当然,也是因为不想和宝玉争吵。
但现在,却成了必须要问的问题。
而听到这个问题,如今的张滦却也沉吟良久。他似乎在挣扎和纠结。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答道,“如果天下的姑娘家,都能像林妹妹你如今这么做就好了。可惜……”
顿了顿,张滦苦笑道,“她的话,好歹不会是死鱼眼睛罢。”
——确实,这就足够了。
黛玉终于露出了一个微笑。可这个微笑,张滦却因为低头苦笑而错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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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生的宝玉逃避了太多,可黛玉会将他视作知己,可不是因为他长得好看。“珍珠变鱼眼睛”的理论,黛玉可以说是支持者,甚至是对提出这样理论的宝玉有些佩服的。
尽管她看到了宝玉逃避的问题,可若是没有宝玉,她也拘束在那些闺阁的训诫里,根本连那个理论也无法得出!
无法对世间女子的生命历程,做出那么精辟而又一言以概之的结论。只会有所不甘,却又觉得世事当然。
更何况,宝玉的逃避,其实本就是因为他的聪明。聪明的看到问题的本质,却也聪明的看到自己的无力。
所以他只好选择逃避。
什么是鱼眼睛?
嫁了人,将心思全扑在家事上,只想着柴米油盐酱醋茶了。那就是鱼眼睛。
什么是死鱼眼睛?
不但只想着家中琐事,还刻薄计较,为点儿小利益就损人利己,甚至无所不用其极的,那就是死鱼眼睛。
在当初宝玉的理论里,珍珠变鱼眼睛,那更多的是感慨。变成死鱼眼睛,才是指责。
而珍珠变鱼眼睛的感慨,又更多是痛惜于姑娘时期的天真灵气、无忧无虑的消失。
但别说他只是从贾宝玉变成了张滦。就算是变成了当今御座上的皇帝,对于这样的转变,只怕也是无能为力的。
这世上大部分的女孩子,只要是正常的走过一生,就基本都要经历这个过程。
这是整个世俗的礼法规则决定的,是世情决定的。
张滦说“都像林妹妹就好了”。却没有最终说下去,就是因为明白这点。若不是为了自保,黛玉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大胆。何况她人?即使姑娘们都有那样的觉悟。这个世道也不会允许。
黛玉也是直到这会儿才肯定了自己的心意——
她所求的,不过是宝玉前生的灵心慧性不改罢了……
纵使曾经的他有太多令人不如意的地方,可只冲着他的那份灵心慧性,冲着十年的相处,她又怎么忍心,就那么抛下过往的情谊,连一个改进的机会都不给他?
不过,黛玉虽然肯定了自己的心意,却还是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的表情。
——这或者是惯性使然。
在他们的相处里,可从来都只有宝玉先示好的分!
“她们都会变成鱼眼睛的。”
黛玉再次“试探”道。而这个“她们”。当然是指的贾家的那些姑娘。她知道,张滦如今的作为,至少有相当一部分。是在试图挽救贾府各位姑娘的命运。
张滦不大明白,前生从来不曾就这个理论发表什么明确意见的黛玉这会儿怎么就和“鱼眼睛”一词较上了劲,但他还是诚心诚意的说道,“总比连变成鱼眼睛的机会都没有的好。”
——他的前生,就是忘记了这一点。
他纵容着身边所有姑娘的本性,一心一意的希望,她们不要改变,或者至少晚点儿改变。再或者,在改变前,能过得快活一点。
可他忘了,有些时候,姑娘们真是连变成鱼眼睛的机会都没有!
当然,如果有这个可能改变一点世情,那就更好了……
黛玉点了点头,却又微微挑眉道,“那之后呢?”
这话再次问得有些牛头不对马嘴。至少……隔着一段距离的几个竖起了耳朵的旁听者就完全没听出来这问的是什么。
——没错,虽然是跑得远了些,但这几个可都是练家子,在这种荒山野岭的,四周还撒了驱虫驱兽的药物,可谓是除了山风就一片寂静,还有什么能挡得住他们的耳朵?
如张滦几个道兵,也真不敢跑太远了。
对于张滦和黛玉的关系,几个道兵的心里是有统一的想法的——前世相识。这种想法,也可以说是八九不离十了。
他们本来都觉得,多半是天上的神仙犯了情劫下凡来历劫的(几个道兵的讨论中,撇开雅楠,几个人一致觉得这个猜想最靠谱)。
但现在听听,这两位虽肯定是熟识不假,听她们说话的内容,却实在是和“情侣”的关系不搭边啊!
不过,虽然不像是情侣,却也很难想到其他的关系。
张滦黛玉两个并不觉得,但只论他们说的话,在问答之间,光看文字,还真看不出多少关联来。几乎句句如此。话题转话也极为突兀。
他们对此视若平常,基本上都知道对方的暗指,可对于旁听者来说,却只能听出一个结论——
太有默契!
就算是对他们两个的事全无了解的容华,也有这样的感觉。尽管她全不知道,这种默契是怎么来的……
但是反正和那些背着大人偷会,只为情爱的少年男女全不一样。
这会儿也是如此。
张滦自然明白,这次的“然后呢?”问的是贾家的命运被挽回以后,他的打算。
在那之后……
张滦只能道,“那时候,就到了该离开这儿的时候了吧。”
黛玉再次看他一眼,没有再问什么。张滦的话里,有着许多的怅然,却也不是全无期待。而那期待,并不只是为她。
“回去了。”黛玉再次拢了拢自己的披风,而在同时,似乎也终于想起了自己被山风吹得略有些凌乱的发髻。
她注意到,张滦的视线,似乎投在了她的头发上。
这一生,她虽然身体好了,但外表看来却与前生没有多少差别。是总会让人怀疑身子不好的那种纤薄。唯一看着就有改变的,也只有这头头发了。
比之前生,确实是黑亮不少。
顿了顿,黛玉还是道,“愿你早日功成藏剑履。”
张滦怔了怔,眼睛却亮了些许——即使今生有所改变,黛玉却依然不会是个随意出口祝福的人!
他道,“也愿一切如林妹妹所愿。”
最后这两句话,大抵,终于又有了几分记忆中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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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本来,这一日到此也就结束。然而,花梣再次跟着,将她护送回了别庄。且送到了窗外之后,并没有立刻离开。
她从自己的袖子里取了一个小小的包裹,“这是少主说,要在送姑娘回来之后再给姑娘的。”
黛玉一怔。
花梣却已经自己将那个小小的包裹打开了,包裹之内,却是一只在月光下显得晶莹剔透的玉镯。纵然黛玉曾见过原本的通灵宝玉那样的奇物,却也还是立刻感到了这镯子的不凡。
看起来像是上好的羊脂白玉,可是在玉镯中,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缓流动……
简直就像是流动的月光。
“这是月髓。”花梣道,“却也是产自昆仑的奇玉,不但有辟邪之效,而且能辨识、化解这天下的大部分毒物。少主说,这对姑娘大约有用。”
黛玉是个聪明的姑娘。
她立刻就听了出来,花梣的语气虽然力持平静,却有着隐含的担忧。这让她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缘故,“这个月髓,是不是十分稀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