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瑞家的赶到梨香院时,宝钗其实已经听说了黛玉的那番话。她得了王夫人欢喜,为人又大方随和,自有许多小丫鬟乐得向她报信。事实上,虽然经过了一夜惊吓,睡眠也不好,但宝钗依然是最早明白黛玉说那番话目的的人之一。跟本就不用旁人来告诉。
只是,听说黛玉如此明确的说出自己的用意,宝钗还是有些发呆。过了小半晌,才在心底叹了口气。
可这会儿她还坐在外面呢。她让小丫鬟回报的时候,也没避着人。好几个在这里求情的老嬷嬷比宝钗要要更惊诧得多!本来絮絮叨叨的在那里念叨自己的功绩,为自己的亲戚各种开月兑的她们,此时却是集体哑口无言,露出了惧色。
薛姨妈看着,也是叹息。
那些背主而逃的人,自然可恶。害她也担了半天的心。而黛玉的那些话,自然也极有道理。可看到那些年老的嬷嬷,在面前一个个面露恐惧的样子,薛姨妈到底还是比较心慈的,不由露出怜悯之色来。
“宝姑娘……”一个老嬷嬷反应快些,抹着眼泪对宝钗哭诉道,“姑娘们遭了这么大罪,老奴们哪有不心疼的?只是老奴的侄子,也是老奴看着长大的。如今在外面丧了命,老奴也不愿信他是背了主的啊!”
薛姨妈叹道,“也是这个道理。”
却也到底不肯承诺什么。毕竟这是贾家的家事,而且薛姨妈到底也曾是薛家主母,又没有被愤怒蒙蔽眼睛。她还是看得出来的,这嬷嬷话中的不妥之处。
——若只是不愿信,怎么跑到这里来拼命给人月兑罪?她之前可是用诱导性的言辞,想让宝钗说出“我没看见,确实是被狼拖走了”这一类的话来!
几个嬷嬷跟着反应过来,依旧絮絮叨叨的说着。
不多时,周瑞家的就来了。说是王夫人请去。
薛姨妈有些诧异——她是听见贾政训斥王夫人了的。那时候她又不好帮她说话,只能甚觉尴尬的跑到了外面去站着。后来,总之是听说王夫人已经被贾母命令回屋反省去了。她也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该去看看。就被一群上门来求情的嬷嬷缠住。
现在……王夫人居然有心思叫宝钗过去?
宝钗却不过是略略一想,已经明白了这个姨母的心思。恰好她也不愿听这些嬷嬷唠叨了,便站起来道,“母亲,我们也该去瞧瞧姨母。”
她知道自家母亲称不上什么狠心之人,便将她拉上了。
一边又笑着对几个嬷嬷道,“嬷嬷们且放宽心,林家妹妹都说并不真管了,这诺大的荣国府,总还是讲清理的不是?”
几个嬷嬷谁不是人精。当然听得出宝钗这不过是泛泛的敷衍。
——宝钗可没说她们没错!
可周瑞家的就站在一边打眼色,她们也不敢再多说,都诺诺的站了起来告辞,各自忧心忡忡的散了。宝钗就又对周瑞家的道,“我回来才不过换了身衣裳。不知可否整理一下再去?”
周瑞家的能说什么?
虽心中难免月复诽了几句——你薛宝钗不是出了名的不喜钗环?
面上却自然是难免快速应了。
宝钗就拉了薛姨妈进内屋,一进了屋,便敛容道,“母亲,等会儿到了姨母屋里,你可别说话。”
薛姨妈早知道这女儿的聪慧远甚自己,自然的应了。只是还有些糊涂。不免问道,“怎么?你知道你姨母找你去做什么的?”
宝钗点点头。想要说什么,却又终究欲言又止。
有些事情和母亲商量了也没有用,宝钗也不愿意说得太多了,让母亲为难。现在这家里,最希望她嫁进贾家的就是她的母亲。可是……她志不在此!
宝钗略略整了整头发。在薛姨妈的极力要求下换了个玉镯辟邪,又听话的带了两朵宫花,这才出门,跟着周瑞家的到了王夫人屋里。
熙凤因屋子更近,此时已经在了。
不过宝钗略晃一眼就能肯定。熙凤和王夫人之间,并不愉快。
——熙凤也是个有野心的。再说到底是王家嫡女出身。之前该是担心贾母的寿算,另一边又有婆婆掣肘,所以不愿出头。可如今可是最好的机会,她要是还忍得住,什么野心都可以偃旗息鼓了。
宝钗有了盘算,面上却自然是什么也不露。
福了福身子,倒是先道,“让姨母担心了。”
王夫人叹了口气,抹了抹眼泪,道,“还是宝丫头有孝心。知道心疼人。我一个做母亲的,听见你们碰上狼群了,哪有不担心的?”
宝钗一听,这话至少把宝玉和探春给绕进去了,便不肯搭话,在一边坐了,又道,“太太喊我和凤姐过来,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么?”
这会儿迎春已经被王夫人打发了。
她的名节已毁,不管是嫁进忠烈王府也好,还是嫁去别处也罢,在王夫人的心里,委实是招人厌的,自然不肯留到现在。也因此,宝钗没看到迎春,压根儿也就不提前一夜的事——就她一个人在这里,谈什么?
果然,王夫人这会儿其实也没闲心闲聊,很快就放下了帕子,叹道,“之前听老太太的意思,是把事儿交给林大丫头了。谁知她又说并不管。”
王夫人说到这儿,熙凤明显的撇了撇嘴角。
宝钗很理解——黛玉都做到这地步了,还要她怎样啊?
王夫人却不管熙凤的神情,继续道,“这么一来,终究还是得凤丫头这边管起来。珠儿媳妇毕竟是个寡居的,这几年最多跟着我办了点小事,这些事是担不起来的。”
熙凤又撇了撇嘴——显然是和王夫人撕破脸了。
宝钗对此也一样不以为然。
她隐约听说过李纨嫁进贾府后的手段,处理起贾珠的房内人来,手段可不下于任何人。就是现在,自从宝玉与王夫人疏远,王夫人有意抚养贾兰,李纨的手段但凡弱些,如今贾兰也该住在王夫人院里了。更别说李纨院子里。她和贾兰身边的嬷嬷丫鬟加起来也有二三十个,有哪个能让人记住的?那一个个的,才真叫温柔和顺!和袭人那类撒人情换来的全不是一回事。
不过,和熙凤不同。宝钗却不会把自己的情绪表现在脸上。尤其是在王夫人始终很关注她的情况下。
王夫人显然也明白,熙凤是下定了决心要为贾母摇旗呐喊了。现在她更指望宝钗。
“不过,不管怎么着,只怕这家里是要赶一批人的。”王夫人悲悯的叹息了一声,“我已经听周瑞家的列了名单,若是牵扯到的逃奴近亲全部都赶出门去,只怕一时半会的,这偌大的荣府,日常的衣食、采买、人情等事全都要搁下一段时间,运转不来了。现在就要想想。该怎么办才好。”
宝钗还不曾说话,熙凤已经转着手上的茶杯,点头道,“姑母说的是。只是那些听说了姑娘们的遭遇,竟还只顾着自己月兑罪的奴仆。又哪里能留得?纵然是麻烦些,也比把那些人留在府里的好。趁着这个机会,一来是要将门规定得言些,二来,这事儿如今都传到御前了,文武百官俱皆听闻,也瞒不过人。这时候若是放出风声去。说贾家要严整门风,想来也不至于有人惊异。有句文绉绉的话怎么说来的?知道羞耻什么的……”
“闻过而终礼,知耻而后勇。”宝钗接了一句。
熙凤一拍掌道,“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宝钗看眼王夫人,却笑道,“琏二嫂子说的是。虽我是外人。却也觉着,该借着这个机会整顿家风,重订家规了。不过,方才那句话的意思,是说知道了自己的过错。才知道去学习礼仪,知道了耻辱,便离改过不远。这话却也同样适用于那些家仆才是。”
熙凤一怔皱眉,知道自己最后失言了。但更大的问题是——为什么
王夫人却是大喜,道,“宝丫头,你的意思是说,该给那些家仆一个改过的机会?还是你心善,经了那些事,竟还能这样想。”
宝钗道,“太太过虑了。我也不是心善,只是想来此事牵连甚众,若是全部革除,也未必能立刻找到可靠人手。就是外面等着安排的那些家生子,也未必就与他们没有亲戚牵连了。时间一旦拖得长了,再怎么说闭门改过,也失了体统。若是要我想来,使功不如使过,那些牵连不深的,不防记着过,暂且用着。一边再寻访可靠的人手。比如说,从金陵调来人手,也是一个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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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同黛玉的话很快就传遍了贾府一样,宝钗在王夫人面前的“献策”,也很快就传了出来。因王夫人对宝钗的这种想法大加赞赏,自然使身边的人广为传扬。
一句“使功不如使过”,却是留下了贾家许多家仆!
那些背主逃奴的亲眷,粗使的自然是赶了出去;年老已经出门的,贾家停止奉养。而那些有实职,又蹦跶得欢快的,自然也被赶出去了一些。
但依然还是有一部分牵扯不浅的家奴留下了。
熙凤当然也知道,全部赶出去,对贾家来说并不现实。是以,只是在人选等方面和王夫人争执了一番,对“全赶出去”也没有强求。而如何重订贾家的家规,又是另一回事了。
至少黛玉并没有掺和到这些事里。
将那些话传出去以后,她也就没有等在议事厅了,示意姑娘们可以各自回房。不过,探春和惜春都没有走的意思,湘云虽然无法适应黛玉的这一面,却也不好离开。后来还是黛玉知道大家都睡眠不足,才将青玉之外的所有人都给赶走了。
听到宝钗那番话的时候,黛玉已经在贾母院子里,始终为她留着的那间客房里待着了。
听见了雪雁的转述,青玉立时就不高兴的嘟起了嘴,“亏得姐姐与她交好,说什么使功不如使过,这不是拆姐姐的台么?”
黛玉却是若有所思,很快就对青玉摇了摇头,“不是那么回事。本来也不可能全部赶完的。如今这样,在所有人的头上悬一柄‘使过’的利剑,已经比扯皮之后不了了之要强多了……而且,宝姐姐这是下定了决心,不进贾家的门啊。”
“啊?”青玉完全不能理解。
既然黛玉都说那是好主意,就真是好主意了。可宝钗积极的为王夫人出了个好主意,怎么黛玉反而说她这是完全不想进贾家门的表现?
黛玉看了妹妹一眼,又知道如今屋里的都是心月复,倒也并不瞒她,“不懂吗?荣府里真正能决定‘金玉良缘’是否能成的,只有贤德妃。而今日的这些事,必然传到贤德妃的耳中——由二舅母传达。”
王夫人看不出来的事,元春却肯定看得出来。
宝钗看似是帮王夫人出了一个好点子,但王夫人得此助力掺和进来,在人选上却必然是拉拉扯扯,这也就断绝了贾府本来一个大好的雷霆整顿的机会!且宝钗以往从来不曾如此积极。她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元春难道会因为自己生母的缘故感激宝钗吗?
黛玉还记得,前生的时候,也是唯有王夫人每月进宫,到宫中百般推动“金玉良缘”。那时候她已经无依无靠,身体虚弱。而宝玉又是个风流纨绔,似乎正需要稳重的妻子。可元春不过是稍稍暗示,贾母一明确的表示反对,元春对此就再无声息。
——元春对哪边的感情较深,对哪边更为信任,一眼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