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鼎仁出了上房的门,望望天上的日头,便往西边的小书房里去了。
书房门口候着的小厮见老爷进来,忙忙的打了帘子,萧鼎仁进了书房,见自己昨日写的字纸都已收了起来,叠放在一旁的书架上,三只素日爱用的湖笔并青瓷笔洗已洗涮干净,一旁小机上的铜兽鼎里焚着宁神香,青烟袅袅不绝而上。他知是谁拾掇的,心里便略略舒坦了些,走到桌后在黄花梨的太师椅上坐了,一手扶额的阖目细细思忖起来:女儿入宫为后,自然是一场烈火烹油的富贵。但如今皇上正是壮年,后宫妃嫔众多,所受宠者亦不再少数,即便婳儿得宠也不过只多占了那么几分,那红墙之内如何艰难,自己也是略知一二的。婉儿为后,若好时,自然是花团锦簇荣华无边。若婉儿并不得圣意,但凡行错一步,便是满门之祸。且自己已是这般岁数,如若久后无出,要这富贵又有何用?但他又能如何?萧家是开朝功臣,世袭爵位,自己又身居宰相一职,位高权重,三年前又增了国戚,朝堂之上嫉恨之辈大有人在,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自己,自己如何敢再忤圣意?只是……终不成就这样把婉儿送进那皇廷大内?想起方才婉儿跪在脚边痛哭流涕的情景,他心中亦如刀剜,那到底是他的心头肉啊。自先孝恭仁皇后没了,如今也七八个年头了,并不见皇上有续弦之意,怎么今日皇上又忽的想起了立后?皇上,怎么就选中了婉儿呢?
一时间万般思绪纷至沓来,萧鼎仁只觉头上隐隐作疼,连连摇头叹息。正在此时,一双玉手按上了太阳穴,缓缓按揉之下一股子清凉气味传了开
来,那缠绵不绝的头痛也缓了不少。他伸手按住了那双柔荑,并不睁眼道:“云仙,你来了兰姨娘立在他身旁,轻声道:“是。我听了信儿,又听上房里大姐姐和姑娘都哭得要不得,就来瞧瞧老爷。见老爷头疼,就拿了薄荷脑来。那碧螺春也叫青玉沏上了,老爷要喝时,只吩咐一声就是萧鼎仁嘴角微挑,道:“你还是那般细心兰姨娘亦笑道:“府里乱着,大姐姐身上才好又遇上这般事,必然有想不到的地方,我只好提着心罢萧鼎仁道:“前番的事,你也该听到了。你说说,该如何是好?”兰姨娘依旧替萧鼎仁按揉着太阳穴,一面道:“云仙听着,这倒是好事。不知老爷夫人都在愁些什么?”
萧鼎仁拉下了她的手,道:“好事?你说来听听兰姨娘微笑道:“这女儿大了,总是要嫁的。二小姐如今也是适人之龄了,就是老爷夫人要留,不过也就在这两年之间。世间女子,不就图个夫婿显赫,以为终身之靠?虽说但凭咱家的门第,也能选个好人家,只是寻常富贵人家,还有个无常当道,祸福难论。不如嫁进皇家,来的长久稳固。今圣上青眼有加,后位空了这么多年,竟选上了咱家的小姐,这是天大的喜事,怎么老爷夫人却难过起来?”萧鼎仁道:“你知道些什么?那后宫里的妃嫔,哪个是好相与的?好不好,就撞出祸来,就算是后位也未必见得能坐的牢靠兰姨娘笑道:“这话就更不通了。大小姐入宫已三年了,不也好好的么?我记得大小姐走之前,大姐姐也哭得伤心难过,如今如何?二小姐这般聪明伶俐,能撞出什么祸来?再者大小姐早早入宫,如今二小姐再去了,她们一个是皇后一个是宠妃,又是姐妹,相互又能有个照应,怕怎的呢?大姐姐因小姐出嫁,哭泣不已,这是世间妇人常态,也罢了。老爷怎的也这般呢?”
萧鼎仁眼望宠妾,耳听软语娇言,又听她说的句句都在理上,且这事本也已成定局,再无扭转可能,心里的郁结便也渐渐消了,拉着她的手,笑道:“你说的是,我怎好也如妇人一般。说了这半日,口渴不渴?叫青玉倒茶来吃兰姨娘淡淡一笑,便唤丫头进来。
两人就在书房里软语温存,直至太阳西斜,萧鼎仁要留兰姨娘一道用晚饭,兰姨娘笑辞道:“今日大姐姐忒伤心了,老爷还是去多抚慰抚慰罢说了,两人又玩笑了几句就散了。
出了小书房,兰姨娘便带着青玉回了自己的流芳阁。进门见上灶的秋月正放桌子,兰姨娘便问道:“饭有了?”秋月道:“有了,姨娘是现下吃,还是再等等?”兰姨娘道:“我才陪老爷在书房用了些点心,现下还不饿,再等等罢。我走前吩咐的茶可好了?好了,便倒一瓯子来吃秋月道:“茶也得了,姨娘先去歇歇,我这就端去兰姨娘便回了内室,由着青玉伺候自己月兑了外头的衫子。青玉收拾着衣裳,道:“这衫子上面的银钮子有些黑了,明日拿粉擦擦罢。说起来,也真憋屈,姨娘这般受老爷宠爱,衣衫首饰也不过只比旁的姨娘好了那么一星半点儿。前儿还是老爷说了,夫人才给磨了那玉簪子,究竟也不如夫人头上那枚白玉寿字簪儿的料子好
兰姨娘斜卧在塌上,道:“这已是难得了,旁人可只有份例呢。再如何,咱还能越过她正房夫人去?”青玉撇撇嘴,道:“论理,我们做下人的也不该说,只是那上房今日也忒不像了。还是二品诰命夫人呢,瞧瞧今日哭得那披头散发的样儿,还揪着老爷的衣服摆子,和市井村妇有何两样?日常还得叫她压着,这日子何时才能到头!”兰姨娘抬手,看了看手上的素金戒子,道:“快了,急些什么。二品诰命?我瞧过不上几日,她就要进一品了呢青玉将衣裳收进了柜子,直起身板,道:“姨娘今日如何在老爷跟前说的那番话?正房养出了个做妃子的女儿,气焰就不得了的了。如今再有了个做皇后的,哪里还有我们的活路?”
兰姨娘道:“便是我不说那番话,她女儿还是要进去做那皇后。不过说来,图老爷的高兴罢了。那小丫头进了宫,咱们的好日子可就到了呢说毕,她见青玉不懂,又嘴角微挑道:“她已是年老色衰,又过了生育的年龄,这一辈子再没什么指望了。那两个女儿就是再好,嫁了人了,又能如何?即便那小丫头做了皇后,这家里的事儿,她也是鞭长莫及。况且那皇廷大内,日子是那般好过的?往后那里头的事儿,就有她烦的了,哪还能顾得上这儿?再说了,就算她贵为皇后,也管不着她老子进谁的房。过上个三年五载的,我若能生个儿子,这萧府内宅还不是我们说了算?这份儿家私,也就是我们的了这番话,她说的颇有些洋洋自得,转而又咬牙道:“这小丫头片子在家里,日日只顾与我合气,一天到头不给我好日子过。这下子她进了宫,瞧她怎么再跟我过不去说着,便将头上一朵绒花扯下,撕了个粉碎。
却说孟心蕊在楼里,早得了明珰传来的信儿,心中虽是惊疑不定,也只好先嘱咐了锦儿收拾东西。只过了盏茶的功夫,便见萧清婉被玲珑翠柳青莺等一干丫头搀了进来,萧清婉早已哭得伤心欲绝,举步难行。孟心蕊见状,忙忙迎上前,道:“姐姐这是……”说着,又将那后半截话咽了下去,只是道:“快将姐姐扶到内室歇息众人七手八脚,将萧清婉扶到内室床上,萧清婉便伏在枕上再不动弹。玲珑与翠柳是上房的丫头,本是送了人来就要回去的。但眼看小姐这般,她们此时走了待会儿又闹出什么事来,不知怎么对上房交代,便有些进退两难。孟心蕊瞧见,便道:“二位姐姐先回去罢。姨妈听说不好,也得二位小心侍候呢。这里有我,不妨事的
那两个丫头听了,心里的石头便落了地,玲珑道:“表小姐在这里,是最稳妥不过的,那就劳表小姐费心了。奴婢们,就先回去了孟心蕊淡淡一笑,便瞧着文燕与明月送了这两人出去,又低声令了锦儿冲了一盏安神汤备着。再看萧清婉仍旧趴伏着一动不动,心里亦是一团乱麻,待要开口劝慰,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立了一会儿,便带上了门出去,独留萧清婉一人,心里只盘算着让她独自静静,或许就转过来了。
萧清婉伏在枕上一动不动,任凭了脸上的泪水将绣花枕浸湿了一片,屋子里还是闷热异常,身上却渐渐冷了。待泪流干了,再也哭不出了,她才慢慢的撑起身子,望着窗外头的一院子绿树,那翠绿的颜色,倒似是赢绵素日穿过的一件织金圆领衫子的料子色,那日在静怡王妃的寿宴上见着他时,他也穿着那件衫子,手里拿着的折扇上也画着一株翠柳。想来,他是极爱绿色的,自己回来后便拿了翠线和碧色的绸缎,悄悄的打了络子,做了荷包,还不及叫人送去,他便出京公干了。自己还在等着他回来,好把那两件物事递了给他,这东西还没传出去,自己却就成了他人之妻,竟还做了他的继母?真真荒诞无稽!
愿执此手,同携白老。誓言犹在耳边,自己却就转身做了那背信之人。
满心里都是昔日与赢绵执手共誓时的情景,心口一丝一丝的钝痛着,一股股的腥甜之气在喉咙里打着转,然而自己又能如何,方才爹说的明白,抗旨不遵,拖累的就是萧家满门。
萧清婉坐在床畔,一眼便瞅见了绣框子里各样针线并昔日用惯了的一把并州剪刀,阳光洒在上头,明晃晃的甚是耀眼。她信手将剪刀拿起,在手里细细把玩,凉凉的冰着手心,凉意一点点的传到心里,目光也就渐渐的冷了起来,心里便道:我自是不能抗旨的。可若是我没了,就算不得抗旨了。瞧在爹与姐姐的份上,我又死了,想必皇上未必真会为难于我萧家。想至此处,她主意便定了,起身走到日常放绣活的桐木箱子边,将那同心方胜的络子同那绣着并蒂莲的荷包拿了出来,又剪了自己一绺头发,絮在荷包里,将荷包的线收拢了,心道:我素日的心思,青莺她们都是心知肚明的,这两样东西,她们也都见过的。我若去了,她们是会想法子递出去的。
此番料理已毕,萧清婉又想了一回,还是忖道:夜长梦多,还是速速了结的好。模了模剪子的尖儿,倒是尖锐的很,便将剪子抵在了自己喉咙上,脖颈微微一凉并无甚痛楚,她口中喃喃道:赢绵,赢绵,我绝不负你。你回来后,定要在我坟上上一炷香,叫我知道。念着,便缓缓举起了剪子,阳光西照之下,剪子的尖儿亮晃晃的,耀人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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