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五年,江东吴郡。
古朴的城墙上“孙”字镶金边大旗旌旗飘扬,守城将士腰杆笔直,目光如炬。身上厚重铠甲反射天上明光,手中握着的长戟朝天而指。他们列成两队,神情肃穆地望着来往商旅,为首的将领来回踱步,腰悬一柄上好宝剑。
叮当,叮当——
悠悠地,远远地,从城外人群后方传来几声清脆之声,仿佛是上好的玉器在撞击,又仿佛是山间的清泉在涌动。
将领不免转身望过来。
只见来人——
一身黑色棉料大氅将全身遮盖得严严实实,宽大的帽檐遮了眼睛,只单单露出尖削的下巴,嘴角自然而然地扬着,似是噙着笑意,身量不高,但也不矮,牵着一匹浑身皆黑并无一处杂毛的马驹优哉游哉而来,马上挂着一长条物体,以上好的丝绢包裹。
原本在商旅众多的吴郡这般行装倒也不稀奇,稀奇的便是此人并不穿靴,赤脚行走,纤细白皙的脚踝骨骼分明,坠着串黑色玛瑙佛珠,佛珠之间另外镶嵌了两只金光闪闪的金铃铛。
将领手按腰间宝剑,眉心渐渐隆起,目光随着此女的移动而移动。
叮当——当——
铃声越来越近,在女子边上的商旅嗅到了前方的危机,纷纷躲避开来,唯有那女子依旧迈着不变的步伐,稳如泰山般自然行走。路并不平,有碎落的石子,有尖锐的杂物,她踏在上面,飘然若鬼魅,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呲——”将领拔剑,横眉拦住此女去路。
望着寒光在眼前一现,女子的嘴角竟浮出一道好看的弧度,似笑非笑。
“将军为何拦奴家?”声音婉转如莺啼。
“汝是何人,来吴郡又为何事?”
女子略抬头,漫不经心道,“奴家贱名不足为道,来此是为寻人
将领追问,“寻何人?”
女子仰头望向吴郡天空西北角,那儿有一道紫气集聚,眉心一蹙道,“江家大小姐——江虞姑娘
与此同时,吴郡盛名在外的酒楼——江鹤楼中,来访之客纷纷扰扰,酒楼之外,有小厮在严防死守,因今日是闻名天下的琴者饶音绝一年一度的献曲之日,以铜铸的门牌早已按号派发了出去,有财而无德,有德而无爵者都未能够拿到通行门牌,只能在外望洋兴叹,翘首以顾那“江鹤楼”三个金漆大字。
傍晚时分,有一顶精致暗色软轿由四个精壮男子齐抬而来,悄然没入江鹤楼后院侧门深巷中,轿子朝前倾斜,有侍女低头挑起轿帘,四个男子同时垂首面地,不敢抬头。软轿前端一陷,从轿中走出一抹俏丽身影,背负长琴,朝着巷口位置微微一滞,稍后略蹙纤眉,转瞬入了那后院之中。
巷口,有一道修长暗影立在那儿,此人似乎落过水一般,浑身湿答答,每走一步,青石铺成的地面上都会留下一行深色脚印,她一袭白衣,白色发带束着头发,宽大袖袍,衣带长垂,脸孔隐没在高墙的影子中,依稀能见到一双黑白分明的瞳孔。在那负琴女子下轿那一刻,此人身形稍稍一呆,不可思议地与她对望。那女子仿佛不愿多理会,便顾自进入院中,余下这白衣潦倒女子一人巷口孤立。
她竟能看见我?
负琴女子进了楼不多时,便听里面歌舞笙箫,鼓乐骤起,江鹤楼的灯火将整个吴郡东南边的天空点亮了许多。
丝竹声、金锣声、大鼓声,声声入耳。
但却唯独不闻那饶音绝冠绝天下之琴声。
江鹤楼三层结构,一楼大堂正中额外布置了一座竹台,台中竖小亭,只容一人身而已,四周坠以东海鱼鲛薄纱,使得内中景象朦胧而神秘。
饶音绝还未来,众客皆在等候。
大堂之内竹台之前摆放了满满当当的方桌圆桌,与楼外的熙攘不同,楼内诸人皆有位置,且皆从容,此乃发放门牌之用意,为的便是让这些识音之人能够安静祥和地享受美妙琴声。
江鹤楼主干事的江妈妈眼光锐利,于那人一脚踏入江鹤楼大堂之时便认出了他,绕过一桌转到了那人面前,低眉笑脸道,“周公子,特意为您留了位置,请——”说罢便扬手一指,俨然便是二楼处一间卷帘厢房。
她口中的周公子俊眉修目,身材颀长,头戴布料纶巾,一身青蓝色布衣,腰间却悬着一只羊脂白玉,足蹬青龙锦靴,微微收敛于长袍之下,一对纤细眉毛斜扬入鬓角,一双丹凤眼里闪着锐利的精光,俊目一扫前头诸人,刚要举步前行之时却将视线定在了前方一人身上。
此人独坐一桌,眉目含俏,瓜子脸面,头戴青云冠,身穿蜀锦暗云叠襟袍,右手无聊地支颔,左手随意地转着一盏琉璃薄胚酒杯,神态闲闲。
周公子止步转而向他走去。
江妈妈见他往那方向去了,刚要开口阻止,却见二楼正中一间厢房,有人伸手卷帘而起,平静无波的沉寂眸子睨着下方的情况,若有深意地望着周公子的背影,而后朝着江妈妈轻轻摇首,复而又将那卷帘放下。
江妈妈会意,借口其它离开。
那独坐一桌的锦衣公子眼帘中望见一青蓝影子在自己桌前入座,立时道,“不好意思,这里已经被预定了,请公子到别处——”她的话戛然而止,只因她抬头瞧了一眼面前这位不问自来的客人,若是不识得此人,她算是白白在吴郡活了一十七年。
此人便是江东赫赫有名的周郎周公瑾,江东无人不识。
而这位独占一桌的“公子”便是江家的二小姐江姗。
周瑜拿酒过来,拔塞一闻道,“不是好酒
“怎样才算好酒?”江姗一边心不在焉地说着,一边不自觉往二楼处那紧闭卷帘的厢房瞟。
她的姐姐江虞在那厢房里陪着饶音绝,等会儿便会下来与自己同坐,但周公瑾在此,姐姐定然不会过来,该怎么让周公瑾走呢?
正沉思之际,江姗忽而感觉到有一道视线穿透人群而来,她往那处瞧时,见到一个白衣女子站在朱漆梁柱之旁,黑白分明的眼睛,素净的面孔,似乎一直在人群中搜索着什么,她的衣裳半干半透,还带着水渍,头上只绑着一根发带,黑色长发披在肩头,带着江湖游侠英姿飒爽之余味。
“江二小姐?”一双大手在自己面前晃了一下。
江姗这才回神,愣愣道,“啊?”
周瑜微笑。
自从他与如今的吴侯孙策一同领兵凯旋而归,江东父老谁人不敬重钦佩?江东的女子更是仰慕非常,亲昵地称呼自己为“周郎”。可这江家二小姐,怎的这么不将一个大英雄放在眼中?
“没什么,只是江二小姐的酒洒了周瑜指指桌面道。
江姗这才看见翻倒的酒杯浸透了衣袖,慌忙起身抖袖,却洒了周瑜一身,她吐吐舌头道,“不好意思,我……”余光又往那柱子方向望,可惜那女子已经不见了,江姗又四处瞧了瞧,依旧不见那女子踪影。
周瑜并不生气,笑着摇摇头,再转首望着竹台,竹台轻纱飘渺,他若有深意道,“江鹤楼菜色寻常,酒也寻常,可是人不寻常
江姗这才怔忡朝他看去,他方才好像唤她“江二小姐”?
周瑜回过头温和微笑,拱手道,“周瑜见过江二小姐。“他笑起来犹如三月春风般和煦温暖,但那双丹凤眼里却极迅速地闪过一道精锐的光芒。
这江鹤楼乃是江家产业,江家富甲江东,有能力去经营的并非江父而是江家大小姐江虞。听闻江虞自小工于计算,七岁能做账,十岁心算快于五位先生珠算,十二岁能率商队北上与鲜卑谈生意,十五岁便能将江家产业做大,使得江家显赫一时,如今江虞十九,却不经常露面,使得她的传奇更加扑朔迷离,吴郡内诸人对她更是好奇的很,有传闻说江虞德艺双馨,才色双绝,惹得吴郡年轻公子个个拉长脖子想要一睹芳容,可惜终不能如愿。
他周公瑾虽刚从巴丘之地提兵而回,但早闻江虞之大名,如今来江鹤楼,便是专门来见江虞的。
江姗坐了下来,长长的睫毛眨了眨,好奇问,“你怎么知道我是江二小姐?”
“本来只是猜测,”周瑜道,“如今方确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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