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侯府。
打更的小厮刚刚经过,他嘴里哈着冷气,将提着的灯笼夹在腋下,不停地搓手。见到吴侯府前的两个守门将士正靠在门柱上打盹,他不禁摇了摇头。
天下人都知道吴侯孙策治兵严谨,如今就连他府中的人都显得如此懒散,可见他的身子是真的不行了。
小厮想歇一会儿,于是便靠在了吴侯府前两座威武的石狮子上。
刚下过雨,青石铺成的道路大部分还是湿的,地上反射着天上的月光,让原本漆黑的地面银白一片。
忽而,在小厮的头顶上迅速地掠过一道人影。小厮立即惊觉,瞪大眼睛站直了身体,原地绕了一圈,四周黑寂寂一片,哪里还有人的踪影?
但是一直听说近来吴郡内时常有鬼魂作祟,坊间传言乃是因为孙策冤杀于吉,导致于吉的冤魂不散,那于吉的鬼魂便经常在三更半夜出没,附身到活人身上,借着活人的身体进入吴侯府中去寻那孙策索命,可是孙策时常备有从九华山请来的降魔宝剑,于吉鬼魂不敢接近,所以至今还未得手过。
打更小厮白日里听了这些也都当做笑话,但如今自己亲身经历,倒真的觉得有些将信将疑起来。
无风不起浪,或许真的有于吉冤魂也说不定。
小厮感觉身上凉飕飕地,紧了紧棉衣。
“啊……啊……”一只黑鸦在屋顶嘶哑着喉咙胡乱叫着,让气氛变得更加诡秘恐怖。
一阵阴风阴测测地刮过,不知道从何处卷来一条黑白的破烂衣服。这衣服不偏不倚地罩在了小厮头上,小厮拿下来一瞧,脸上顿时骇得一阵青一阵白。
原来这件破烂衣裳不是别的,正是一件道袍!
小厮那日也曾去过街口,隐隐见到这正是那日于吉所穿的样式。一想到此处,小厮慌忙丢下道袍朝着吴侯府那守门的两个将士奔跑求救。一边跑一边没命地哭喊道,“救命!救命啊!于吉冤魂来了,他来了!”
然而那两个将士没有回应。
小厮被阶梯一绊,磕碰到了地上,额头上开了一道口子,血流如注。他模着自己的额头,惨白的脸变得更加惨白,仿佛孤魂野鬼一般悠悠地站了起来,推了推门口的一个将士,那将士竟还没有反应,小厮便抓着他的肩膀刚要喊叫,却见那将士的头全无生气地歪向一边。
小厮吓愣,等看清楚了那将士掩藏在头盔之下的脸色之后更是吓得连连后退,一不小心又跌坐了在地上。他向另外一侧狼狈地爬去,一样冰凉凉的东西忽而压在了他的背后。小厮感觉到是人的下颚抵在了自己的肩头,脖子一僵,他不敢回过头,手往后探了过去,想要推开那东西,结果那东西像是忽然有了生命一般恰好倒在了小厮的侧边。小厮一咬牙,扭头去看,结果他眼中所见的,是与方才瞧见的同样的一张七窍流血的死人面孔。
“啊!”小厮惊叫一声,两眼一翻,仰面倒地彻底晕厥。
白烨早已换好了道袍在屋顶处耐心地等待时机。她盯着对面门窗,那儿的灯火还未熄灭。门窗上映着一个美丽的轮廓,她便是在江东与江虞齐名的美女——大乔。
大乔深居简出,与江虞一样,她几乎不见外人。但她又与江虞不太一样,因为见过大乔的人都对她赞不绝口,夸她温婉可人。
而江虞……她简直有一百张面孔一百颗心,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在计划什么。
想到她的时候,白烨心里冒出无数个滋味。有苦,有涩,还有甜……
夜风寒凉。白烨微微出神,手不自觉地抬起按住她自己的嘴唇,然后在朗月清辉下一通傻笑。
若是在别的地方见到她,别人一定会叹气可惜这样清秀的姑娘竟是一个傻子。
“哐当——”
突然从孙策的屋内传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大乔的人影迅速埋了下去。白烨立即从屋顶飘了下来,几步冲到孙策屋前,侧耳贴在门上去听门内动静。
“伯符,伯符!”这如莺啼的声音应然是大乔的。
白烨戳破了窗户纸,探眼一瞧。
只见屋内有一个模糊的身影背对着自己,那身影纤秀苗条,光是背影已叫人无限遐想。她用玉簪挽着发髻,露出修长好看的脖子,身上穿着一袭湖蓝色曳地纱衣,正急促地扶着床榻上的人。
“来人!”她扭头对着门外喊,“快来人!”
窗外透入的月光在此刻恰好洒在了她姣美的容颜上,她的容貌让白烨呼吸一窒,随后微笑着在暗地里惊叹不已。
能与江大小姐齐名的女子果然名不虚传。
但——
她还是不如江虞。
此刻,江虞还在她自己的房间里认真地翻阅这几日的账簿。
风差点吹熄了灯盏,江虞打了个寒噤,皱起纤秀的远山眉,望了一眼窗外的月色。
这看起来平静的夜,实则波涛暗涌。
那一吻,如果能换得白烨的死心塌地,也不算白费心思。毕竟流落人间的无常是不常见的,若能为自己所用,便是如虎添翼。
大乔呼喊了很久也不见人进来。白烨也是奇怪,江东的名医都被请到了孙策府中随时候命,大乔既叫了人,怎么还没有人出现?
“老夫来了,夫人切勿着急!”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者挎着木匣子匆匆赶了过来。
白烨飞身上了屋顶,小心翼翼地揭开瓦片,看着下方的情景。
那老者气喘吁吁放下木匣子,从里面拿出一块牛皮制的针灸带来,在桌几上摊开。那些银针有长有短,有粗有细。
大乔即便着急,但还是保持了大家闺秀的风度,只听她盈盈地问,“先生,吴侯如何了?”
老者一模山羊胡子,语重心长道,“吴侯……就在这几个时辰了
白烨一愣,轻轻闭上眼睛,再乍然一睁开,双目已经变成了一对阴阳之眼。她凝神往下望,却意外地发现躺在床榻上的人阳气充盈,完全不像是病入膏肓之人。又见大乔面上虽然焦急,但目光出奇平静。
白烨淡淡一笑。
躺在榻上的,并非孙策。
白烨往四周观察,既然孙策不在这里,他又会躲在何处?他不会离得很远,因为他安排了这个人来假冒他,就是要找出要谋害他的人。依照孙策要强的个性,他一定在某处悄悄观察。
白烨发现大乔时时用余光往侧面一堵墙壁上瞄,那墙壁上挂着一幅人物山水画。白烨茅塞顿开,孙策必是躲在那堵墙的后头。
正在白烨为自己的
猜测而欣喜的时候,事情忽而变得古怪起来。
一阵阴风吹开了窗扇吹开了大门吹灭了刚点起的灯盏。
大乔用袖子遮挡眼睛,放下袖子的时候,屋内又陷入了漆黑。
不知道谁带上了大门,只听“哐当”一声,门合得严严实实。
大乔刚要出声,却感觉到自己的喉咙似乎被人扼住,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在这个时候,屋内的另外一个人,也就是那位唯一赶来的老郎中,竟然忽然倒地。他的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他的手足都在痉挛着、颤抖着、抽搐着。
他口吐白沫,两眼翻白,花白的头发散了开来。
大乔吓的花容失色,捂着嘴巴躲在那副画轴旁边。
人人都说于吉的冤魂不散,难道此刻真的是于吉来了?
即使是白烨也从未真正见过鬼魂附身在活人的身体上的情景。一般死去但不愿意到阴司的是恶魂恶魄,他们隐藏自己的身份,装作与活人无异,但只要一遇到鬼差无常便会原形毕露。恶魂恶魄的身上会自然而然地散发一种属于死人的**之气,他们所接触的人所碰到的东西都会沾染上这种气息,渐渐地加速**。
白烨盯着下方的老郎中,阴阳眼内闪过一道锐光。
这原本便是人间的麻烦,自己能不出手便不出手,只要这孙策娶不成江姗,是谁做的那又有什么差别?可是——
白烨又转念一想,自己身为无常的职责便是维护阴阳秩序,若让一个鬼魂随意在人间寻找替身,岂非与自己的职责相悖?
她捏着拳头不作声。
老郎中在地上翻滚了一阵之后,忽然停了下来。他直挺挺地横躺在地面上,突然两眼一张,瞪大如铜铃,眼睛里充满了血丝。他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朝着床榻上的人睨了一眼,再摇摇摆摆地转向大乔。
只听他凄厉道,“吴侯……吴侯……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大乔的嘴唇发白,她尽力想要压抑恐惧,但还是不住颤声道,“吴侯未曾亏待先生,先生为何要如此冤枉吴侯?”
“吾与吴侯赌命求雨,吴侯却冤杀吾……夫人,依你之见,吴侯是否亏待于吾?”
大乔的脸色如纸一般惨白,“你……你究竟是何人?”
“吾乃琅琊道人于吉老郎中咧嘴笑道,“夫人还不唤吴侯出来?”他说着便要去掐断大乔的脖子。
大乔被压在墙上,手捏成粉拳,砸在老郎中身上却如同砸在一团棉花之上。
白烨在屋顶上看得紧张不已。
为何孙策还不出现搭救大乔?难道他连大乔的死活都不管了么?
就在白烨几乎就要跳下去的时候,大乔身后的一堵墙被打开,“于吉”扯着嘴角松开了手。他道,“你总算出来了
孙策长冠束发,穿着锦缎衣衫,手里捏着一柄宝剑,剑眉竖着愠怒道,“于吉妖道,你日日夜夜扰我使我不得安眠,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于吉诡异笑道,“难道吴侯已然忘记你已杀了贫道?”
孙策冷哼一声,侧首对着大乔道,“还不快走?”
可怜大乔一个天香国色的女子,此刻如敝履一般被人嫌弃。她独自一人扶着墙慢慢爬起,狼狈地往外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忍不住往后看了一眼孙策,而孙策一眼也未曾看她。
她没有走出去多远,便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她没有立即站起来,一行清泪无声地从两颊滑了下来,落在本就湿漉漉的路面上。
啪嗒……
白烨看在眼里,幽幽地叹息。
孙策是个大英雄,但并不是一个好夫婿。
“妖道,吾必叫你魂飞魄散!”孙策举剑就要攻去,剑尖所向,原本凄厉如风,但并未刺中于吉而是扑了个空。孙策大骇,又听于吉在耳边回声道,“吴侯,贫道在此
孙策转身便刺,但一剑扎进了墙壁,他用力往外拔,却已经无法拔出了。孙策从靴子里拿出一柄断匕,横眉观望四周道,“这屋子四周都下了符咒,你逃不出去了!”
于吉哈哈大笑,“吴侯,汝不信吾能求雨,却相信他们的符咒能够镇压吾?”
孙策冷冷道,“试试便知
于吉的影子在他身边迅速掠过,孙策转了几圈都未曾碰到他。惊惧之下,孙策欲要叫外头的人进来,却连连喊了几声都不见人,只听于吉又道,“恐怕外面再没有人应你了,孙策,汝今日便会为汝的刚愎自用付出代价
孙策大喝,“大胆!”
话音刚落,他脸上的伤疤猛然崩裂,顿时半边的脸都浸染了血色,甚至蒙蔽了他的右眼。孙策惨烈一叫,痛的半膝跪在了地上,手却还执着地捏着匕首,发狂似地挥舞。
“于吉,于吉,我要杀了你!”
白烨看着孙策一个人在房间内狂吼,叹息着摇了摇头。那老郎中毫无生机地倒在他的身侧,身上都是孙策所刺的刀痕……
如果孙策的每一个夜晚都是如此度过的话,那么自己也没有必要再来加深他的痛苦了。
东边升起一抹红霞。
白烨眯了眯眼睛,用手遮挡阳光。
她站了起来,月兑掉了罩在外面的道士衣袍。她想是时候回去见江虞,亲自告知她孙策今日必死无疑,让她不必再担心江姗的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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